“梨花,梨花,你聽得到我說話嗎?”有人在我耳邊輕聲呼喚着。
——是誰?不管來人是誰,我都得抓住他,讓他想辦法救我。
混亂中,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是一根鮮活的,跳動的,大血管……
仿佛看到了生命在流淌,我兩眼放光,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
他沒有注意到我的異常,似乎在爲别的事情而感到懊惱。“對不起,我來晚了,我該早點趕來的,我不知道是你,我若知道你有危險……我……”
這聲音雖然輕柔得很好聽,但和那細白的皮膚裏包覆着人血誘惑相比,稍顯聒噪了。
爲了讓他閉嘴,我一口咬在了他頸側的大動脈上,引來一陣申吟。
“梨花!别亂來,這裏……不可以!”他僵硬地按住我的頭,一邊推诿一邊低聲叫道,“你瘋了嗎?快放開我!掌門師兄正朝這邊過來,他要是見到你這個樣子……”
“那就在他來之前把你吃掉!”
我過于興奮,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斜坡,竟然拉着他往下滾。眼看腦袋就要撞上堅硬的凍石,他一掌把那些石頭擊碎,強勁的推力帶着我們又下墜了一段路,我似乎不怎麽痛,反而有點高興地想,這樣就沒人能打擾到我們了。
潮濕陰冷的澗底,萬籁俱寂。
我不知節制的吮吸聲顯得格外清晰,這樣甜美的血液似曾相識,一旦嘗到了就無法停止。“呃……”我打了個飽嗝,滿嘴都是濃重的血氣,好香啊,我一直覺得食物對我來說是可有可無的,但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犯規的美味?我再度舔了舔嘴唇,身下那張蒼白的臉終于有了表情。“我說你,不會真的想把我吃掉,殺人滅口吧?”
“……”
他這麽一提醒,幸福感頓時降低了好多。
如果是别人,我說不定就殺人滅口順便栽贓給女帝了。可這張即使失去血色也賞心悅目的臉,不是曲寄微又是誰?就算可以,我難道下得去手?我看着他漆黑濃麗的眼睛,毫無底氣地央求道:“别說出去。”然後,不等他回答,俯身咬了下去。
他渾身一震,說不出話。
因爲這一口,我咬的是他的嘴巴。
忘不掉掌門意味深長的眼光,忘不掉黑暗中滋生的風言風語。我本來很抗拒這樣的事,更不想成爲曲寄微的污點,可現在我想不到别的辦法能讓他無話可說,我能付出的代價隻有這麽多。希望他不要覺得我惡心。身爲妖怪的我,就是這麽卑劣。
餘光掃到他因爲吃驚而呆滞的神情,我心頭閃過一絲愧疚。很快,我就閉上了眼睛,像吸食血液一樣,慢慢地啃着他的嘴唇。
舌尖輕輕掠過,碰到了柔軟的唇瓣,是一種溫暖而真實的感覺。
就像冬至的陽光,慵懶緩适,循序漸進,不知不覺就被包容其中。我居然不讨厭和他親吻的感覺。唯一在意的,是不遠處淩亂的腳步聲,可能是有人尋過來了。我緊張地抓緊了曲寄微的衣領,生怕他忽然起身把我給賣了。
“别說出去。你想怎樣都可以。”我枕在他身上低語。
他很聽話地控制着呼吸,而後手臂一用力,換了個姿勢側身抱住我,細細地吻着我的臉,少頃,我們又口唇相碰,深深地吻在了一起。我想到了絡絡丢在床底下的傳奇話本,裏面有一則狐妖化作人形勾引書生的故事,月黑風高,一見傾心,書生爲美色所惑,讓狐妖掏幹了身子,曝屍荒野。那本書把妖精們寫得很壞,蛇蠍心腸沒有一點情義,看了令人生氣。可是這會兒我卻想笑。
故事裏的書生對送上門的女妖一點抵抗力都沒,據說這是男人的天性。
小師叔不是聖人,他果然吃這套。
隻是,這個吻太纏綿,也太溫柔了。我有些暈乎乎的,像喝醉了酒。
直到。
腳步聲徘徊在斜坡的上方,燈影晃動,人聲嘈雜。有人大叫,他們發現了女帝的枯骨。玉如意暴躁的吼聲幾乎穿透整座采石澗:“死幾個了?屍體都在哪?還有沒有失蹤的?唐九容呢,他滾到哪去了?!”頭頂的碎石被震下來小幾塊,砸到了腦袋上。
我解開衣帶,撥掉内裏的盤扣,把衣服拉下肩頭。
雖然早有準備,但衣果露在冷空氣中的皮膚立刻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看來狐妖铯誘書生的時候,一定不是冬天,否則凍得嘴唇發紫,鼻頭通紅,還有什麽美感可言。
察覺到我在發抖,曲寄微把我摁在懷裏。
他埋在我的耳後吸了一口氣,輕聲呢喃:“花的味道。”
我以爲他伸手是要繼續脫我的衣服,他卻把它們一件一件地拉了上來,像包裹嬰兒一樣,把我嚴嚴實實地裹住。我難堪得隻想再狠狠咬他一口,可惜他的動作太溫柔了,讓我無從發作。
他說:“這裏很冷,不是報恩的地方。”
我抿着嘴唇,反駁不了。
玉如意他們正在處理女帝的殘骸,遲遲未走,他可能覺得我受到的驚吓還不夠,很認真地告訴我:“女帝奉命出來找人,身上帶着一幅蓮燼親筆畫下的未婚妻畫像。”
我斷然道:“那和我沒有關系。”
女帝已經燒成了灰,畫像當然也一起變成了灰。
“不知他用了什麽材料,畫像完好無損。”曲寄微抽出一卷小巧的卷軸,遞到我手裏,“這是沒有辦法毀掉的證據,你要把它收好。”
我握緊卷軸,不敢打開來看。
身上已經不太冷了,脊背卻有絲絲涼氣。
“梨花。”他叫我,語氣中竟有委屈和不甘,“我隻在意一件事,你和他……是什麽關系?”
搜山的人舉着燈往我們的方向走來,光線照在石頭上有些刺眼。我盯着那逐漸靠近的光,不帶感情地回答他:“仇人,落到他手裏還不如死了。”
我和曲寄微一同出現在衆人的視野中。
玉如意見到我,當即露出“你沒有遇難真是遺憾”的神色,尤其是當他得知我和女帝撞了個正着,卻還能完整地站在他面前,臉色更是嚴峻得不行。
“把她丢到無垢水裏泡兩天,誰知道是不是被妖魔附了身!”
無垢水取自昆侖山瑤池,也稱驗妖水,人碰到了沒事,若是妖魔之身,潑到一點就會灼燒至冒煙。我是受不起這種罪的,但又不能表現得害怕。幸而掌門隻把這個建議當作玩笑,任他發洩不滿。他隻執着于一件事,“究竟是哪路神仙路過,給了那女魔頭一個痛快?”
說罷,他刻意看了一眼曲寄微道:“總不至于是你,一點美感都沒有。”
女帝死成那個樣子,小師叔說是他殺的反而可疑,沒必要讓他背這個鍋。我當着大家的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認了下來,沒有神仙,是我自己救的自己。在場的每一個人臉色都格外精彩,因爲這是比小師叔一把火滅了女帝更不可思議的事,就連玉如意都不知道該不該譏笑我了。“我們看得很清楚,女帝不是失足摔死的,也不是被你那簡陋的陣法困死的。她死于一種毀滅性的力量,不是什麽人都有資格把功勞往自己身上攬,你還是老實點好。”
我正欲争辯,春杏堂的老神醫就帶着兩個藥童來了,“孩子們身上帶着傷,你們就不能挑個正經的時候問話?”老醫生脾氣古怪,玉如意不好和他擡杠,隻得嫌惡地揮手放我和他走。
冬夜過去,四面環繞着溫暖的空氣。
醫館裏有許多氣運屋,處于群山落勢,地底下卻和青要山的水靈脈相通,是風水上佳的療養之地。我占了一間藥香撲鼻的氣運屋,在重火炭的烘烤下,身體恢複得很快。淤堵的經絡打開了一條小道,事先吃下的須彌子沿着小道貫通身體,有些微的刺癢感。照掌門的說法,那是須彌子在治理内傷。
其間有小藥童進來替我把脈,我謝絕了她的好意,問起了其他人的情況。
她頓時就紅了眼睛。
遭到女帝襲擊的小老虎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兩名弟子不治而亡,四位道行被奪,淪爲廢人,還有六位受了輕傷,正在隔壁救治。這在天機崖上算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嚴重事故,掌門已經寫信給術士會的各位執事,認下了疏于防範之罪,就是不知道女帝的死能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絡絡怎麽樣了?”
比起其他雜事,我更關心這個。
小姑娘眉頭舒展開來,“九容師兄巡山的時候及時趕到,把絡絡救了回去。魔女對她施了傀儡術,她現在精神很差,不過不會有大問題。你是不是得罪她了?她頭腦不清楚的時候把師兄當成了你,結結實實地給了他一巴掌。”
“是我不好,我之前罵了她。”
“絡絡的脾氣誰不知道,你放心吧,有九容師兄看着她,用不了多久怒火就會轉移到他身上的。”
“怎麽會,畢竟是三師兄救了她啊。”
不管因爲什麽原因,女帝沒有抽幹她的道行,我已經謝天謝地了,把這個功勞讓給唐九容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好好的一個除夕,以這樣的方式收場,我沒有感到輕松,隻覺得這些禍端都是因我而起,殺死女帝也于事無補。曲寄微在掌門面前對我的身份隻字不提,無異于包庇了罪魁禍首。他心裏一定十分難過。他最後那麽問我,我最後那麽回答,我和他都明白,除非蓮燼大發慈悲放過我,否則,夢魇才剛剛開始。
所以說,小師叔,你準備一直保護我嗎?
你這麽對我,是不是因爲我有這樣一張臉?和紀梨一樣的讨人喜歡的臉?
藥童離開之後,我把門反鎖,确定窗戶全部關閉,才脫掉衣服走進熱水裏。
重火炭催生的粘膩感,隻有反複地揉搓皮膚才能消除。我浸泡在水裏,越是嫌棄自己髒,就越是不想出來。手搭在心口,拂過凹凸不平的疤痕,指甲磕到了畫骨玉上,我一把握住它,有些憤怒地用力。玉石卻用它不溫不火的觸感笑我,梨花姬,你确定離開了我,還能體面地活着嗎?
于是我吹了吹浮在澡盆裏的一層白霧,對着水面的倒影,茫然地睜大眼。
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觀察這張臉了,噩夢一樣的臉,哭和笑仿佛都不是我的。唯一的好處,它确實美得靈動别緻,能滿足女人的虛榮心。
發如黑緞,膚如白玉,五官沒有格外驚豔的地方,卻也沒有一絲瑕疵,這在女妖中也算的上是好看的,并且沒有俗氣。狐女以美豔聞名于世,但美得很俗,經不起細看。
“紀梨,你長得太聰明了。”
我咧嘴對自己笑了一下,特别假。
可熱水紅潤了臉頰,假也假得活色生香。
我在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裏看到的不是風情萬種,而是嫉妒和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