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紫靈讓衆人的眼刀剜了一萬遍,拖着傷出來說道:“請掌門給我一個将功贖罪的機會,加試一場,弟子定不會輕敵!”
将功贖罪……
我知道她看不上我,可這詞用的太嚴重了。怎麽掌門收了我,倒成了罪孽。
我好不容易才赢了,掌門給她機會收拾我,我不能給。
我跪下道:“弟子不知道密宗之前有沒有考過不算的先例,又是以什麽樣的名目重考一次。我一沒有犯規,二沒有作弊,唯一可疑的就是私通魔族。可我已經當場證明過了,我确有無師自通之能,掌門不信,請挑斷我的筋脈,把我逐出師門。”
我沒有大家想的那麽能忍辱負重。如果夏紫靈不說話,說不定我會謙虛兩句,讓掌門考慮下,是不是加試一場,給其他人一個新的機會。我無所謂輸赢,我隻想留下來,安靜地修行。但是他們的目光讓我很不高興,那麽,我沒道理讓他們高興。
“梨花師妹,你這不是讓師父爲難嗎?”我話一出口,一向不怎麽發言的六師兄也開始搖頭。
我認真地說道:“取兩門考試成績總和最高者爲嫡傳弟子,這是掌門定下的規則,張貼于一元宮的牆門外,落的是密宗大印。要想反悔隻有兩個辦法說的過去,第一,認定紫靈的法術考試不合格,那樣才能把我拉下水;第二,坐實我勾結魔族的罪名,廢出師門。”
“你這樣說未免太狂妄了吧……”
“不是狂妄,是事實。”
六師兄性子比我軟,他隻想和個稀泥,沒想到我如此堅定,一時無言。
北風吹起院子裏的藤蘿,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有種不合時宜的安靜。
這安靜,是在等一個決定。
或許對有的人不公平,但規則就是規則,如果掌門一開始中意的就是夏紫靈或者絡絡,直接說不就好了嗎?我尊重他的決定。
“狂妄麽?”扶風聖人拖長了音調,似乎很滿意這三個字,他說,“如今的術士會太沒意思,受那群老頭的影響,密宗也快變得越來越沒意思了。沒有我們這樣狂妄的人,修行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注意到夏紫靈的臉,就像煮開了的紫菜湯。她動了動嘴唇,卻被趕來看熱鬧的絡絡撞了一下,臉色更難看了。
掌門沒有注意到她們的小動作,繼續說道:“但是如果僅僅隻有狂妄,是不夠資格作我的嫡傳弟子的。很遺憾,梨花,爲了對宗門負責,我不能昭告世人,我要收一個沒有通靈天賦的徒弟。所以我的決定是——”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莊重、很吓人,臉上的表情卻是愉快的。
“給你三年時間,證明你的狂妄是有道理的。雖然不能現在就給術士會寫信,傳你正式紋耀,但我可以先蓋個印。”他扶我起身,揚手一道靈符打在了我腦門上,“有了這道符,書、藥、寶三閣可随意出入,待遇等同嫡傳弟子,位列第七。可我隻給你三年時間,如果到時候你沒能成功摘星,我得給那些努力了卻錯過這次機會的孩子一個交代。”
他頓了頓,表情如同設下誘餌的獵妖人,“挑斷筋脈,逐出師門。如何?”
夕陽如烈火在天邊沸騰,流金漱玉,異常濃麗,那灑下的細膩顆粒落在古藤老樹上,視線所及之處,盡是夢幻的色彩。此刻的風景合情合理,卻又超出預期的美好,我不知道要怎麽表達欣喜。
有人比我更急。玉如意對掌門的“一話三折”沒有防備,不滿地叫道:“師兄,我還沒同意……你怎麽可以這樣!”
曲寄微則忍笑忍得很辛苦。
果然是出大事了!我覺得一直以來,我都是個倒黴的人。踩了夏紫靈一腳,就混到了同嫡傳弟子的待遇,根本就是一覺醒來就沒有了的事情。掌門是真心的嗎?他看我的目光一直都很慈愛,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抻直了脖子,簡直不敢立刻點頭。直到他反問:“怎麽,你不會是還想考慮幾天吧?”
“弟子不敢,謝掌門師父成全。我一定會努力的!”我吓了一跳,慌忙行大禮,叫聲格外地響亮。
曲寄微終于笑出了聲。
“恭喜。看來師兄真的很喜歡你。”事後,曲寄微專程來和我道喜。
我擡起頭,一臉迷惘地确認道:“真的嗎?”
他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嗔怪道:“假的。我看你是拜錯人了,你要是成不了掌門的嫡傳,就該改投玉如意,明明是值得高興的事,面上卻是一副被坑的模樣,難道你嫌紫靈哭得不夠狠麽?”
“梨花,人生得意須盡歡,不要成天心事重重的,不然旁人看了也怪心疼的。”
“……”
胡說八道,我和玉如意哪裏像了?爲了證明我沒他那麽堕落,當天晚上我對着鏡子反複地練習各種笑容,看得絡絡毛骨悚然,說做人還是自然點好,我才作罷。
大年三十那天是個吉日,密宗弟子皆去祖師殿進香。
跨過八十一級台階,燭火幽深的大殿的正中是一位手持寶劍,肩頭降落着三足金烏的祖師塑像,他含笑遠望,有那麽些睥睨天下的意思。供奉台上按分位擺放着密宗曆代先人的牌位,有的尚未仙去隐居于世,立的是長生牌,還有一種就是祭奠死者的。普通弟子不能進内殿,這是我首次靠的這麽近,不免多看了幾眼上面的名字,倒數第三排起:林遲、天夕、鸢蘿、曲清甯……果然,最後一個位置是空着的。
我的目光落在那第七個空位上,耳畔響起了玉如意陰恻恻的聲音:“密宗七小姐紀梨,私通魔族不願回頭,自行退出本門。”
“……”
我知道她是爲了什麽。
她的愛情轟轟烈烈,我隻是個炮灰。
玉如意刻意壓低了聲音不讓别人聽到,不像是責備紀梨,倒像是在警告我。于是我端詳了少頃,也傳音入密道:“如意師叔放心,我最痛恨的就是魔族,否則也不會來拜祖師爺。”
我從謝歡手中接過香,叩拜過先人之後,依次給掌門和衆位師叔敬茶。
掌門把一條釘着四顆骨珠的銀色鏈子挂在了我的腰間,透明的珠子感受到我身上的靈力,逐漸地變成淺茶色。術士會承認的通靈師,會配發珠飾,是一種身份和能力的标榜,從小地位的一顆到大天位的十二顆,越往上突破越難,到了七顆以上,妖魔不敢輕易惹,十顆,能與妖界君主一戰,至于極位的通靈師,也有,掌門造極從聖之時,配的是日神殿中金烏的羽毛。
“給你的這串是至陽龍骨珠,也叫探靈石,妖魔氣息旺盛的地方,光澤會異常鮮亮。等你以後到了外面就知道好處了,妖魔善詐,常混迹于市井之間,感應出了邪氣,要有所防範。”
“謝謝師父。”
“梨花,給你幾位師兄也敬杯茶,等他們下山辦事時,帶你去見見世面。”
我這才發現,果真清一色的師兄,難怪這回的熱門人選都是女弟子。接了我的茶,師兄們都很合作,隻有唐九容不樂意道:“我怎麽覺得帶你玩比捉妖還累啊?”
我笑道:“三師兄,不如我叫上絡絡一起。”
他頓時就不說話了。
花妖作祟的事還沒了結,他夜夜守着潤珠台,沒少挨絡絡的白眼,偏偏又罵不過她,真心可憐。
二師兄傅星武不知道這一茬,悄聲問唐九容:“想和你好的不是紫靈嗎?怎麽你看上絡絡了?”
“……”
唐九容忍了一會兒,對傅星武道:“出去收拾你。”
他們當真出去打了,掌門也隻當沒看到。
外面盡是喧嘩聲,看樣子,唐九容是要扒了傅星武的褲腰帶了。
“梨花,你且随我來。”
坐忘塔是一元宮年代最久遠的建築,相傳最早祖師就是在此證得大道,腳踩在上面,會有木頭的咯吱聲,滲透出古樸的蒼涼氣息。
第一層地之門,第二層日之門,第三四層如意門,自第五層兩儀門而上,風吹鈴響,心境開闊,向下可以看到落星坪上往來的人群,弟子們穿行走廊的嬉戲聲遙遠卻真切。
扶風掌門笑盈盈地看了片刻,才道:“除夕。每年這時候,天機崖上最熱鬧。而我總在想,哪些弟子下山降妖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外面的人把通靈師的地位捧得再高,說到底,不過是一個拿命在玩的行當。你小師叔把你丢給我,自己消失了兩年,我以爲他出了事,或者投了敵。”
原來曲寄微沒有和任何人聯絡嗎?
雖然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但我忙道:“師父的猜想有些過分了,小師叔不會背叛密宗的。”
豈料掌門欣慰地看着我道:“現在他有了牽挂,我也就放心了。”
“……”
這個熱忱的眼神,是什麽意思?
見我不說話,他又道:“密宗的上等功法統共就那麽幾本,歡兒他們鑽研的是九陽無雙訣,你卻命屬東方木,與火相克,與水相生,更适合太陰聖經。太陰經這個東西,主水,适合姑娘練,反正我是不愛練,隻能教你個口訣,想不通的地方你就去請教寄微師弟。”
雖然我聽說曲寄微什麽都略懂一點,但掌門的笑容怪陰險的。
“小師叔又不是姑娘,怎麽見得比師父見解深刻?”我回嘴道,“而且太陰聖經這名字聽起來沒有九陽無雙訣厲害啊,我想學密宗最好的心法。”
“你錯了梨花,太陰和九陽,本是不相伯仲的,火屬一鳴驚人,水相反而利于長遠。你師祖起名不上心,心法卻是絕好。”他有些好笑。
“九陽也不是本門最好的,師父,您再想想?”
“你這孩子……”掌門腦子轉過來了,吃不消道,“童言無忌,我當你開玩笑了。”
“爲什麽?”我急道。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麽。密宗以殺戮之道聞名,其實也有所謂的‘大道’,就是洗髓去濁,以天地之氣淨化身心的‘淨世冥靈’,練成後再練其他功法都是一日千裏,且百毒不侵,長生不死。至今爲止,修成冥靈大道的人隻有祖師爺一人,而他早已在八千年前的魔禍中殉道,淨世冥靈因此成爲傳說。”他看着我搖頭道,“不是爲師小氣舍不得,而是這門功法的修習條件極爲苛刻,你做不到的。”
“梨花不才,願意一試。”
“斬七情,斷六欲,忌葷酒,心存大愛,無念無爲,終身不婚。一旦破戒功力盡失,和普通人無異。”掌門見我不語,揮手道,“你說我一個老頭子修這種鬼功夫就算了,你年紀輕輕的,有什麽想不開的?這念頭要是寄微給你灌輸的,我回頭要好好教育他。”
我黯然道:“師父,你就是不想教我。”
掌門摸摸我的腦門,确定我沒發燒,嗔怪道:“你這麽學,等同于出家。就算你看不上密宗的男人,也不用這麽沖動。”
我是這麽意氣用事的人嗎?
我哀求道:“我看破紅塵,心存大愛,這樣也不能學嗎?”
“你還沒入紅塵,怎麽就看破了?”掌門道,“你且跟着師兄們出門曆練幾回,等你看夠了紅塵,再來和我談看破。”
他說塵世間盡是誘惑,可我沒見過,心裏不以爲然。
我愛過的隻是滄瀾山的甘露,斑駁的山牆,一望無際的桃林,還有清亮孤寂的笛音。如果再也回不去,一切都沒有意義。
然而師父堅持,這讓我終于對人類的世界有了一點點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