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密宗上下,除了掌門,輩分最高的當數七位長老師叔:兩位爲了修行而幽居深谷不問世事,一位脫離密宗自立門戶,一位嫁去了幻宗;剩下玉如意掌管門規戒律和人事變遷,積威甚重;花妄言打理用度瑣事,以摳門爲榮,明明年紀不小了,還強迫所有弟子叫她花姐姐;排行末位的曲寄微最得人心,卻是長年在外當甩手掌櫃,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女弟子們完全把持不住,竟然試圖從我這裏問出什麽。
“沒有藏私,我真不知道他的風流轶事。”我遺憾地攤手,慚愧地表示我也是外圍人士,“我是因爲遭到魔族追殺才遇到小師叔的,他把我從河裏撈起來,問我想不想修道,我說好,他就送我來密宗,僅此而已……”
這個時候若不把自己摘幹淨,後患無窮。
比起亂七八糟的事,我需要冷靜地想想提升修爲的辦法。
我佯裝身體不适,辭别結伴進行法術對練的同輩弟子,去了人迹罕至的采石澗。
玉石滿地,鳥鳴山幽,清涼的水汽沁透皮膚,和滄瀾山晨露一樣親切。沒有課業在身時,這裏是絕佳的修煉之地,沒有嘲笑就沒有傷害。
我撚起一片發黃葉子,慢慢地碾碎,對着一棵老死的梅樹念起了咒語:“赫赫陰陽,日出東方,南離熾火,焚盡污穢!”
法力高強之人,心中有數,不需念出聲來。在鬥法時靠聲音強行聚氣不但會延誤戰機,還會讓敵人鑽了空子。這種程度的三昧真火,最好是手指一擡,就能立刻燒起來。
眼前的梅樹安然無恙,我再一次聚精會神,拖長了腔調辛苦地念道:“南離熾火,焚盡污穢。”
它終于肯給面子,噼噼啪啪地燒了起來。火星濺到我臉上,我捂着灼痛的皮膚,心有餘悸,想把那明火用冰封住,可水霧結成的冰隻持續了很短的一刹那,便被火焰吞噬了。算不上複雜的點火成冰,想要完成它就是這麽的吃力。
一年前的法術考試我敗在了這一題上。
一年後的我也隻能做到這樣。
我有些傷感地低下頭嘀咕:“靈力啊靈力,你們都去了哪裏……”如果一直是這狀态,出了這門也是個死,倒不如回頭去求掌門,做不了密宗弟子,打掃山道、整理藏書閣我還是能勝任。就是……活得未免太沒尊嚴了些。
可尊嚴,這詞離我太遙遠了。
當我還有美麗的容貌和健全的身體時,我罔顧尊嚴去愛一個人。現在我隻有一個殘破的軀殼,一個沒有了心的,無法再愛的軀殼。
若不是有化骨玉可以隐藏氣息,我人也做不成,妖也做不成。
不能從容地面對讓我淪落至此的人,我去哪裏找回尊嚴?
“梨花,你這個笨蛋!”
有人在背後用力拉扯了我一把,幾近憤怒地質問:“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未滅盡的火不知什麽時候燎上了我的裙裾,火苗猙獰地沿着衣角而上,卻在那憤怒到顫抖的質問中驟然止住。
風揚起的灰燼狂亂地飄着,隔着幾縷位散盡的青煙,一雙明媚多情的桃花眼。
“是小師叔啊,你還記得我的名字。”故作輕松的語氣,懶洋洋地咧嘴假笑。
我避開那美麗妖冶的光芒,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另一雙給過我溫柔錯覺的墨色雙瞳。
可一低頭看到下身的衣物已被燒得隻剩短短一截,我急忙扯過另一邊的衣擺遮擋。“不小心”在曲寄微面前露大腿可是膽大的師姐們愛用的伎倆,萬一被誤會,就說不清了。
“你不會怨我沒有理你吧?”他解下長袍,圍在我的腰間,很自然地打了個結,并無鄙夷的神色。“想要替你在如意那裏說上話,我隻能先避嫌。可你爲什麽要輕生?因爲掌門勸你離開嗎?”
“……”
我本來不想多話,但他非說什麽:“沒有什麽難關是過不去的,縱然再難也不能有輕生的念頭。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你所承受的挫折和痛苦,都不是因爲别人。堅強隻是爲了自己。”
這類理論是玉如意愛挂在嘴上的,我聽了一陣腦熱,就隻好告訴他一個事實:“對不起,小師叔,我是打算滅了這火的,但我的冰封之術差了一點火候,我不是故意要輕生。”
一陣詭異的沉默。
曲寄微神色複雜地說道:“如意和我說起你的情況,我隻道是他誇張了。沒想到……”
沒想到事實更加誇張嗎?我笑得有點凄苦。
“沒有靈力護身,這種天氣一定很冷。”他善解人意地想再脫一件衣服,我受寵若驚,連連搖頭表示我沒有他想得那樣弱不禁風。
第一件是萬不得已,再來一件,我不敢保證被人撞見了會誤解成什麽樣。
小師叔也沒有勉強我,而是了然道:“難怪掌門師兄說,讓你放棄是出于好心。”
“掌門平日裏待我很好,這次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沉默了一會兒。“事關第七位弟子的選撥,法術考核會提高難度,或者說,會有生命危險。勸你退出隻是二位師兄單方面的考量,我可以讓他們給你一次機會,但說服他們之前,我想知道你的意思。你還想不想留在密宗繼續修行?”
進退兩難的是我,可曲寄微卻蹙起了眉頭。
我欠了這人一條命,現在又有求于他,不由得心念一轉,反問:“小師叔怎麽想呢?”
“……我當然希望你能留下來。”
他看着我說:“現在的世道不太平,魔族把持着妖魔道,四處挑釁生事,雖然沒有上一次魔禍來的兇猛,但你一個姑娘家,就算是在外漂泊也要有一技傍身。”
我問他的意思,他卻全是在爲我考慮。
毫無保留的關切,換做任何一個人聽了都要感動的。
“既然小師叔希望我能留,我會想辦法去争取的。如果不成功,你又正好缺一個伺候筆墨劍器的丫鬟,能否優先考慮我?”
這是一個不太高明的玩笑,曲寄微應該是熟于應對了,可他竟然一口答應下來。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我隻能不擇手段幫你赢了。否則以後走到哪裏身邊都跟着一朵梨花,豈不是擋了我的桃花?”
望着那笑意盎然的眉眼,我也跟着笑了笑。
他還想說什麽,忽而,采石澗傳來了女人不滿的叫聲。
“這魔族的手也是越伸越長了,老娘去洛陽活捉了一隻食人精血的花妖,他們把我從山道上截了下來,非要我把那妖精放了。那可是我今年最後一擔買賣,怎麽可能放了!”
“所以你就和幽都女帝打起來了?”
“呵呵,我把她帶來的四大骷髅王打散架了,想把骨頭拼回去,估計得要個好幾年吧。不過我的藏妖壺差點給他們打碎了,真搞不懂,誰給他們的膽子來找我花妄言的不痛快!”
“密宗和女帝素無瓜葛,她這麽做自然是受人所托。”
“是啊,冒死都要看上一眼。說是魔帝的新娘子是個一千年道行的花妖,幾年前失蹤不見了,整個魔族都在翻來覆去地找。可我抓的那個花妖是個雄的,媽的,難道蓮燼是斷袖不成?”
一男一女路過清溪側畔,漸漸走近,不停地罵娘的正是花姐姐,和她一起的居然是玉如意。
玉如意還是一貫地持不贊同态度:“魔族一向看不上妖怪,夜君看上一個,不也沒好結果。蓮燼不可能娶什麽花妖,幾位神君下界渡劫的消息已經傳開,天界的情況不太好,魔族這麽幹,一定是在爲開戰找借口。我得警告近期出門的弟子,一切小心爲上。你不怕女帝報複,小輩們就要倒黴了。”
曲寄微拉着我往瀑布後的山洞裏鑽,我正猶豫着偷偷摸摸是不是不好,他給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我隻好作罷。
果然,躲起來是對的。
玉如意抱怨花姐姐魯莽的當口,她已經嬌嗔一聲,伸出纖纖玉手,纏在了玉如意脖子上。“你這是什麽話,我出手教訓一下怎麽了?是女帝先對我不敬的嘛,我若是服軟,豈不是給密宗丢人?”
“我不是……”玉如意抓着她的手腕,想掰開又不敢的樣子,“趕緊取了石頭回去煉藥,有什麽事等你拔了那魔女的毒再說。”
“怕什麽,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花姐姐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媚眼如絲地說,“我來檢查檢查,你有沒有趁我出去的時候和小姑娘勾搭。”
“……”
旖旎的風景占據了眼球,揮之不去,我隻好扭過頭去看曲寄微。他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臉純善地笑,弄得我也隻好一臉純善。直到他們取了清熱解毒的冰玉石相攜而去,他才感慨道:“想不到如意也有這一天。”
“小師叔,那個幽都女帝是魔界的人嗎?她真的在找什麽花妖?”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我,因爲我關注點有點歪。
“她原是寄居于山間的魑魅,受命于魔族血君,守着妖魔道四處尋人的多是她的手下,要說是個幌子卻也未必。蓮燼在魔界的威信甚高,未婚妻的走失關系到他的名聲,乃至于整個魔界的臉面,女帝不會不顧及這些。隻是這事在魔界鬧得太大,沒人兜得住了。不過魔族之人一向不按理出牌,各界的傳言都不盡相同。”
“怎、怎麽不同?”我有些失态地脫口問道。
曲寄微突然歎氣:“我說梨花,魔界的事我們做長輩的自有分寸,不用你這樣緊張。你怎麽就不能多想點實際的事呢,比如——你的靈力,你的考試,你怎麽留下來?”
我僵硬地點頭,然後歎氣:“是啊,我要怎麽辦……”
他慢慢地露出了招牌式的笑:“我有一個辦法,想不想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