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禍伊始,天界派來的援軍節節敗退,國教玄門一夕滅派,幻宗白氏封莊不出,昆侖紫薇道和北海劍宗等也先後沉寂。古老的修仙門派中唯有天機崖密宗于亂世中屹立不倒,傳至今日,以掌門扶風聖君爲首,六位入室弟子皆是叫得上名号的大通靈師,風頭之盛,四海之内皆有耳聞。
這些門派所修功法不同,出來的弟子稱呼也不一樣。
通靈師、幻術師、制器師、占星師、傀儡師……其中通靈師精通咒殺術法,行斬妖除魔之事,代表術士的最強力量。
密宗就是一個出通靈師的地方。
慕名前往密宗修行的人絡繹不絕,可能留下來的卻寥寥無幾。優勝劣汰,适者生存。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資質平庸的弟子自行離開,年底的法術考核也會淘汰一批,久而久之,來的人抵不上走的人多。
也正因如此,臘月剛到,天機崖就陷入了一片慘淡的愁雲之中。
和我同期入門的弟子們臨陣磨槍,經過了幾晚上不眠不休的折磨,個個神情困頓,面上挂着倦意。可爲了繼續留下修行,沒有人願意落下早課。
我的日子更不好過,卧房打坐一夜,才踏進求思堂就遇上了勸退的隊伍。
“這不是梨花師妹嗎?這麽早就來用功呀。聽說你昨天在如意師叔的課上把《錄神薄》一字不漏地默寫了下來,想必今年的文試又要拿第一名了。”
爲首的是掌門的得意門生之一夏紫靈,據說她母親是東海龍女,父親是一名掌管潮汐的地仙,這在衆多凡人弟子眼裏是很高貴的血統。
夏紫靈繼承了水族特有的膚色,晶瑩剔透,海藻似的長發飾以夜明珠串,眉間一道雪花型的白色印記,不但昭示身份,還襯得人清婉可憐。得天獨厚的條件,讓她走到哪裏都不乏簇擁者。
此時此刻,她穿着和我一樣的藍白色常服,邁開長腿往我面前一站。
我有點痛恨我的身高了。
我剛來密宗時,就聽說過夏紫靈的輝煌身世,她是我師姐,我理當恭敬,但我沒有點頭哈腰的習慣,也從不向她請教問題襯托她的聰慧。她覺得我很不禮貌,沒有敬畏之心,不止一次放話說要教訓我,可不知怎麽的,遲遲沒敢動手,隻是看我的目光越來越不善。去年的文試我壓了她一頭之後,她有了危機感,我們連面上的和睦都維持不了了。
雖然夏紫靈十分賣力地針對我,但是很遺憾,我沒有閑情逸緻去認真對待——私鬥可是會降低掌門好感度的,太不明智。
“紫靈師姐言重,除了能背幾本書,我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說得也是。把書庫的書都讀完,不如會幾手實用的法術。”退讓不代表害怕,我演得太差,夏紫靈察覺到了敷衍之意,笑意森然。
她旁邊的一位師弟接口道:“師姐,你這樣說不好,明知道梨花師姐一直無法聚靈,連最初級的術法用起來都困難,還這樣奚落她,她會傷心到連文試都發揮失常的,那可是她唯一的長處。”
“早起用功是沒錯,常言道說笨鳥先飛嘛。不過對于你,梨花師妹,你更适合爛泥扶不上牆。”
“……”
看來夏紫靈籠絡人心的功夫又上了一個台階,我不記得我什麽時候得罪了這些人。
我淡淡道:“師姐教訓得是,我這就去面壁思過。”
趕緊走吧,叽叽喳喳的真是惹人讨厭。可還沒來得及繞道,夏紫靈就再次橫在了面前,她刻意壓低了身子在我耳邊密語:“你是不是故意的,再蠢笨的人也不至于掌握不了聚靈術吧?我等着你拿出真本事呢,别到時候入室弟子當不了,反而被掃出師門。”
說着重重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入室弟子,能者居先,我相信師妹一定能順利通過考試的!”
見她神情轉換如此突兀,我不由得往身後看了看。
果然,甚少出晨功的三師兄唐九容從小道中走出來,看他一臉混沌不爽,衆人忙不疊給他讓道。
“三師兄早。”
一物降一物,夏紫靈遇到這位前途無量的師兄,臉上就隻剩下激動的紅暈了。
然而唐九容隻是微微颔首,便面無表情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那種不太把人當回事的态度,和夏紫靈倒有幾分相似,但他自然得有點過頭,我們也隻能服氣。
豈料他走到一半又退了回來,“梨花師妹是哪個?掌門讓你去清心閣找他。”
密宗坐落在敖岸之東的青要山,經年雲蒸霞蔚,清氣彌漫,曾是天上諸君巡視人界的休憩之地,素有“密都”的美稱。天機崖則位于青要山的主峰,綿延百裏,瀑布環繞,山間的溪流銀練一般地流過下方的落星坪,把修行的宮室分割成四個大小不一的建築群。天氣嚴寒的時候,滴水成冰,屋檐上懸挂着亮晶晶的冰錐,偶爾有引路鳥穿梭其間,發出悅耳的鳴叫。
如果說落星坪堪稱人間仙境,那麽天機崖上方的淩虛境,就是真正的神仙府邸。
常開不敗的花,溫度适宜的暖風,以及夢裏才會有的缱绻香氣。
這樣的地方,當然隻有地位極高的弟子能出入。但也有例外,比如說攤上了事的我,會來領個罰什麽的。
引路鳥把我帶上淩虛境就拍拍翅膀飛走了,我擡頭望了望隻有兩層樓的清心閣,沒敢玩花樣,老老實實地從樓梯爬上去。
“梨花來了。”
扶風掌門坐在層層挽起的華幔之間微笑。他披了一件寬大的黑色錦袍,發冠歪向一邊,面上永遠是沒有睡醒的表情。據說他修仙的動力之一就是大成之後可以長睡不醒,不用爲餓死發愁。後來他發現密宗還需要他裝點門面,隻好認命地在世人面前扮演一個英俊而慈祥的老頭。
他揮一揮衣袖命我坐下,讓我不必緊張。
可我怎麽能不緊張?如意師叔在他的下首,活像個兇惡的門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比起掌門顯得有多麽少年老成,我還沒問安,便陰森森地盯着我問:“和紫靈起争執了?”
我讓他盯得不自在,起身辯解道:“師叔耳目清明,我們隻是在晨習院偶遇。”
他冷哼道:“你們那點破事,還有我不知道的?第七位入室弟子的名分遲遲未定,所有人都盯着這次的年末比試,你又是個喜歡出風頭的,紫靈肯定急了。”
“……”
這真有點冤枉。我敢說,整個密宗最想低調的人就是我了。他自己恫吓我們說默不出《錄神薄》下場會很慘,我就實心眼的默了,誰知道其他人會交白卷。
比起知根知底的夏紫靈,我是一個身份不明的外來人,他們有所偏袒也是人之常情。我木然道:“師叔不必試探我。梨花資質有限,自知能力不足,不敢在這件事上動腦筋。”
“哼,我料你沒這本事。就算有人替你求情……”
掌門撚着一把白到紮眼的胡須打斷他說道:“如意師弟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是擔心梨花的。”
望了一眼玉如意面無表情的僵屍臉,說實話,我沒看出來他擔心我。自從發現我召喚出的三昧真火和蠟燭差不多,他就恨不得我早日滾蛋。雖說他對誰都是這麽個調調,但我自入門以來,共計被罰打掃山道五十七次,有五十次都是拜他所賜。
否則我也不會每次見到他都很緊張。
“我是擔心她不學無術,把密宗的名聲給毀了。不信你問問,近來她的法術可有精進。”
該來的總會來,這是一個無法逃避的問題。掌門看着我歎氣道:“你來密宗也有兩年了,這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以看清一個人以後的造化。寄微師弟把你帶回來時,我們都有重用你的想法,你悟性好又肯刻苦,若是指點得當,将來超過九容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惜啊,生就一副不能聚靈的軀殼,隻怕是沒有做通靈師的命。”
我一時無言以對。因爲這不是我本來的命。
我曾經也會禦劍飛行,呼風喚雨,若發起狠,魔君在我面前也是要跪的。
可我爲了逃離魔界,跳了滄溟之水。毒水腐蝕了我的筋脈。
身子裏空蕩蕩的,感覺不到靈力的存在,浪費了一瓶又一瓶合靈水,強行灌注靈力,但至多維持幾天,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通靈師不能聚靈,再修行也是白搭,爲仙爲魔都是奢望。
掌門一番話和夏紫靈是一個意思,隻不過稍微委婉些,說密宗的功法不适合我,我去别的地方學習,或可一日千裏,出人頭地。
這個問題我不是沒想過。
但密宗長期占據着天下第一宗派的位置,自然有其中的道理。如果它的大道功法都救不了我,我多半就隻能當個廢人。
我知道,修大道需要機緣,沒有出衆的天賦和堅定的心智是成不了的。可既然老天讓我來到這裏,我爲什麽不碰碰運氣?
群魔當道,無處藏身。
我修大道便是爲了遠離魔道,修的好,總能給魔族添點惡心,如若不成,光憑密宗第一大宗的地位,也能保我一時性命無憂。
“正如掌門師兄所說,就算你其他條件再好,我們密宗也不會收留一個法術無能的人。想要在宗派中立足,隻有靠自身實力。密宗爲鞏固地位,每年都會從天界的神殿中接受大量的降妖令牌,每一個令牌都代表着極其兇險的任務,如果處理不當,是會送命的。可以你的能力,要獨自面對妖魔是不可能了,不但不可能,還會給同行的師兄弟拖後腿。”
如意師叔不知道,對我而言,密宗以外的地方才是真兇險。
我不死心道:“等我把傷養好,就可以聚靈了,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證明自己。”
“人生在世,證明自己的方法不止一個,禦氣通靈并非修仙的唯一途徑。離開密宗,去學占蔔、煉藥、劍道,适合你的才是最好的。你若想通了,願意去什麽地方,我便代掌門師兄寫一封介紹信,看在密宗的面子上,他們不會不收留。”
玉如意如是總結。這對以嚴苛聞名的他來說,已經是和藹的口氣。
我不以爲然地嘀咕着:“師叔急着送我走,莫非怕我一不小心考了第一,登堂入室……”
“一派胡言!”他氣急敗壞地用眼睛厲我。
我忙收斂了表情道:“那麽梨花在此謝過師父和師叔的好意提點了,弟子會回去好好考慮的。”才怪,等我混過了法術考試,你們也拿我沒辦法,我非把死皮賴臉發揮到極緻不可。我深呼吸,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就要從清心閣退出去,卻聽外面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喧嘩。
“寄微師叔,掌門和如意師叔在閣樓上議事,您旅途勞頓,稍作休息再見也不遲……”
“什麽?寄微師叔竟然回來了?”
“師叔師叔!你這麽久都去哪了,我們成天對着玉如意的嘲諷臉,想死你老人家啦!你要再不回來,這日子沒法過了……”
“大師兄你小聲點,嘲諷臉聽到了你就死了!小師叔回來,姑娘們激動也就算了,你一個男人湊什麽熱鬧?嘿嘿,小師叔别理他,你還是上我那喝口茶吧!”
“……”
在一片說笑聲中,男人溫暖的聲音像夏夜裏恬淡的清風。“哦?我聽說你們年底要還債,專程來督促你們的,套近乎沒用。”
我打開門,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那個出衆挺拔的身影。
他的發冠比離開時梳得高了些,青白玉髓穿過束起的長發,一根湛藍淬金的絲帶在發間若隐若現。淩虛境的熏風吹起他天水碧色的袖口,如同古樸的青鳥翩然起舞。刺目的陽光照着那令滿天飛英暗淡無色的俊逸面容,一雙細長的美目笑成兩彎月芽,七分狡黠三分溫柔。他撇下其他人獨自上了清心閣,直到有道陰影擋住了眼前的太陽,我才驚喜地叫道:“小師叔!”
曲寄微略略失神,回了我一禮,匆忙地與我擦身而過。
大門合上的那一刻,我有一瞬間的錯覺,他——是不是和唐九容一樣,根本不記得我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