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前就毀了一切,那麽欺騙看不到,背叛看不到,一生沒有遺憾。
那夜之後,主人潛心于用千雪獻上的靈物替紀梨鑄造肉身。因爲場面十分血腥,他并不讓我靠近存放種種器具零件的屋子。
等到有了雛形,滄瀾山又迎來了新一季的嚴冬。
他心血來潮地和我展示他的成果,說很像我,真的很像我。我打來熱水讓他淨手,暗笑他言語颠倒,我本來就是照着紀梨的模樣化形,怎麽會不像,隻不過不是她像我,而是我像她。
主人接過冒着熱氣的手巾,想要抹去她軀幹上的血污,我輕輕咳嗽一下,他僵在半空中,轉而噙着笑意替我擦起了臉。一股暖流從他的指尖傳導到我冰冷的皮膚上,他挑起了我的下巴,擦臉的動作不知怎麽就變成了一個暧昧的暗示。
雖然這裏沒有活人,但是當着他“舊愛”的面,我臉薄地扭過頭去。
“我,我找千雪來給她清洗身體……你不許再碰她,否則我……”
我就吃醋了。
我慶幸自己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徒增一場笑話。我推開主人去尋千雪,她一直神出鬼沒,喊了幾句沒有回音,遂打算放棄。不想頭頂上傳來翅膀的撲騰聲,我舉目一望,一個金色的炫麗身影掠過我飛向不遠處的山谷,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我救過的鳥妖,跟着追了幾步,可北風如刀,素羽飛卷,白茫茫的雪片迅速遮迷了我的眼,讓我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錯了。
主人說過,不要離開他太遠。
我摸索着想要原路返回,卻見千雪踏風而行,小心謹慎地不住回望。
冰天雪地,我站在一扇門前,聽兩個女人的對話。
我知道,偷聽是不好的,但當第一句話入了我的耳,我就成了釘在地上的木雕泥塑。
“我不過是想看看帝尊的新寵是個什麽樣子,你爲何攔着?放心,看在她遲早會死的份上,我不會過分爲難她的。”
“優昙,别說我沒提醒你……帝尊近來脾氣變得好了,不代表你可以對他的女人不恭敬。一意孤行是會惹上麻煩的。”
“呵,聽你的口氣,好像梨花姬真的能爬到我頭上。”
“你以爲呢?帝尊遲遲不肯回魔界,就是拜她所賜。夜君爲了女人出走,魔界已經是混亂不堪,他若也爲了女人遺棄我們,我們豈不是要倒大黴?”
被喚作優昙的那位登時哈哈大笑,妖娆得有些刺耳。她笑夠了,就用開解的口吻說:“你多慮了,千雪。他隻是迷上了這樣一個遊戲罷了。梨花姬把他奉爲天神,格外憧憬他,且不知道他是一十一重魔界天的惡魔之首,這遊戲……是不是很好玩?”
千雪啞口無言,她更笃定地說道:“帝尊不是喜歡梨花姬,他隻是一時興起。”
“你說的對,她太弱了,連小梨子也比不上。”千雪無奈道,“我隻希望他盡早玩膩了,不要有什麽瘋狂的念頭才好。”
“不會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紀梨身爲花妖,想要完全地活過來,必須要有一顆血脈相通的玲珑心。帝尊哄着梨花姬,就是要挖她這顆心的。”
“唉。天意如此,花妖向來稀少,他嘗試過找别的替代品,但沒有成功……”
雪片落了滿身,冰霜覆蓋眼睫,她們的聲音遙遠得仿佛一場中宵轉醒追不回的夢,亦幻亦真。
魔界。我的主人竟然來自魔界。
那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地方,每一位魔君都因殘忍嗜殺而聞名。用武力去掠奪,以殺戮來發洩,他們從不講道理。無數生靈喪命于魔族的刀斧之下,就連天庭也無從約束。而被稱爲帝尊的,隻有創造了那樣一個世界的黑暗主宰——魔帝蓮燼。
有太多太多他的傳說在妖靈界流傳,關于鮮血和死亡。
我無法把主人和蓮燼聯系起來,他不會是那樣的人。
至于他要挖我的心,我想,一定是她們說錯了,我不能再聽下去了。我渾渾噩噩,一步一步地在雪霰中挪動,挪到一星燈火處,埋進一個溫柔的懷抱。
他拍去我身上的冰屑,問我去了哪裏,爲什麽這樣狼狽。我這才發覺,我渾身上下一片冰涼,凍到近乎沒有知覺。
蓦然暖和過來,一陣強烈的惡心感湧上喉間,我失去重心無聲地滑落。
他扶住我,美好的嘴唇輕輕動了動,仿佛在叫我的名字,可我的腦海裏隻有來來回回的那麽幾句話——
他隻是迷上這樣一個遊戲罷了。
帝尊不是喜歡梨花姬,他隻是一時興起。
帝尊哄着梨花姬,就是要挖她這顆心的。
……
我忽然發出一聲号叫,捂住耳朵。别再說了!我聽不到,也不想聽!
我叫完,那翻騰暈眩的感覺再度襲來,終于,失去了意識。
“梨花姬……”我悠悠轉醒時,千雪搶在主人前面,鄭重其事地宣告,“你懷孕了。”
“……什麽?!”
我一時難以反應,半晌,震驚地看向主人。
并沒有如何喜慶,我在他的臉上找不出一絲笑意。因爲無人接話,氣氛一時尴尬得令人心驚,我遲緩地撫上了自己的小腹,不确定千雪是不是胡言亂語。
主人端起瓷碗,一勺一勺地把湯藥喂給我灌下。他的手有些不穩,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看不到任何表情。在可怕的沉默中,我舔了舔嘴唇上沾着的藥汁,很甜,如同刀尖上滴下的蜜。
最後一口咽下去,他松開手,藥碗落在地上應聲而碎。
我聽見低不可聞的“我的錯”,他一個箭步沖出門,沒有理會我的忽如其來的申吟。腸穿肚爛的絞痛折磨得我從床的一邊滾到另一邊,我冷汗淋漓地擰着床單,幹涸的魚一樣喘着粗氣。抵不過劇烈的腹痛,我隻能向近在眼前的千雪投去乞求的目光。
她抱住我輕拍我的背,讓我忍一忍。
她說不要怪主人心狠,這孩子留着是個禍害,是不可能活下來的。
我咬着她的袖子痛到昏迷,但即使是昏迷,我也能感覺到有生命在我腹間流逝,随着一刀一刀清晰的痛,以及那碗甜膩的落子湯。
我躺在床上,身體空蕩蕩的,隻有寒冷和陰濕,骨髓都在冒着寒氣。
幾個月前,同樣一張床上,蓮燼對我說,他的返魂術需要用到一些特殊的東西,他讓我不要怕,因爲就算紀梨不能複活,他也不會傷害我。
當時我不知道他來自魔界。
我雖未去過外面,可也見過魔族在我面前鞭打奄奄一息的同類,他們折斷他的花枝,把他連根拔起,放在火上焚燒;他們赤手空拳打死一隻地精,把她的孩子從山頂上丢下來,幾個鮮活的生命在我腳下變成肉泥;他們更不會放過美麗的狐女,雙修後把她們活埋,因爲魔界的君主們不允許妖怪替他們生下非純血的後代。
在他們眼裏,妖怪是污濁低等的東西,根本沒有繁衍的資格。
這樣想來,蓮燼即使把我殺了也不足爲奇。
他沒有殺我,隻是等着挖我的心去複活他深愛的女人吧。那我算什麽?我算什麽?
我用被子蒙住臉,壓抑住悶鈍的呼吸,麻痹着身體的感官。
蓮燼進來看過我,他的指尖剛觸及我的頭發,我便整個人都縮進被子,瑟瑟發抖。我是真的在害怕。他強行扯開那層厚厚的遮蓋物,把我從枕間拔起。我被他身上特有的氣息包圍,面上一涼,鹹澀的液體流進了嘴裏。我的眼睛結了一層水膜,零星的碎片落在腮邊,又有新的充盈眼眶。
原來眼淚是這樣的。
和下雨一樣,淅淅瀝瀝,很快就把貼在一起的兩張臉打濕。
他含住我的兩片嘴唇,或輕或重地啃噬,那曾經的熾熱的、激烈的、悸動的吻,在舌尖化開,我嗚咽一聲,拼命地掙紮。混亂中,耳光拍在了他臉上。
“梨花姬,一個孩子而已。忘了這件事,我會補償你别的東西。”
一個孩子而已。
他在說什麽鬼話?我是個有感情的妖,那可是我的親生骨血啊。我還沒來得及體會作爲母親的歡喜,他就剝奪了我歡喜的權利。我甚至不知道他喂我喝下去的是什麽,忽地一下,就沒有了。而殺死我孩子的兇手輕描淡寫地說,作爲補償,他會娶我。
我不能想象魔王會迎娶妖靈界的新娘,流着淚笑了。
緣生緣滅,悲喜愛恨,他已經教會了所有,給過我所有,我一個将死的妖,要那樣的補償未免不自量力。可我點頭答應了,一十一重天的光風霁月,屬于他的彌望疆土,我總是要見識一下的。而且,我想聽他宮殿裏的婢女說說過去的故事。
“你說的紀梨——應該就是當年的妖女離,她是夜君從滄瀾山帶回來的一株梨花,深得夜君歡心,但不知怎麽的,素來清心寡欲的帝尊也看上了離,硬是把離從夜君身邊搶了過來。爲了逃出這裏,離和夜君背叛帝尊,投胎去了人間。紀梨和白夜是他們爲人時的名字。”
“夜君是帝尊座下地位最高的一位魔君,他們同榻而眠,宛若雙生。若不是離,夜君也不至于至今漂泊在外,不肯面對帝尊。這麽多年過去,我以爲帝尊會釋懷,但沒想到他架起神農鼎,打算啓用返魂術讓離複生……”
“你說離的容貌?我沒有見過,我那時隻是芙蕖池中一尾錦鯉,沒有機會入後宮的。但想必是個豔色傾城的美人,否則帝尊何至于如此。”
婢女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她知道,就不會告訴我,曾經的蓮燼,天上的神女在他門前苦等一夜也不屑一顧,卻爲了區區一個妖女煞費苦心。
“我聽深淵大殿的内侍說,這一次帝尊打算給我們魔界添一位魔後了,幾乎是和離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真想不明白爲何要這樣,大概,是爲了報複離和夜君私奔,想讓她吃醋吧。隻是可憐了那個當了替身還不知——”
毫無征兆地,一道血光穿透了宮女的胸,她驚訝地張大眼,跪坐着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紫黑色的血流一直流到了台階下,我瞪視前方。
杏色小裙,輕紗發帶飄上了纖細的腳踝,千雪踏着錦鯉的血婀娜地走來,她眨着大而清澈的眼,聲音如風動銀鈴。
“妖言惑衆者,死。”
我隐忍着怒意,冷冷道:“她有哪一個字說的不對,她隻是對我說了實話。”
千雪繃緊了要笑不笑的嘴角,沉下臉道:“既然你這麽想,可以選擇不嫁啊。我現在帶你離開這裏,你舍得嗎?”
等不到我的回答,她丢下一句話,把我留在蒼涼的月光裏。
“梨花姬,你不蠢,隻是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