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看上去隻有人類的十三四歲那麽大,身量隻到我的肩膀,頭上編着小辮,束了一縷長長的馬尾,嫩黃色的發帶一直披至足踝。她和我一樣叫蓮主人。她說她活了幾萬年,根本記不清自己的歲數,她活了多久,認識主人的時間就有多久,以我的資曆,不配和她平起平坐。
千雪認爲是我用了卑鄙的手段,主人才抛下她不願離開這裏,私下裏對我總是惡言惡語,她甚至會逼問我是不是對主人有非分之想,對此,我從來都是無所畏懼地承認。
她氣得直罵我不要臉。
“不過是紀梨的替身罷了,也好意思把自己當盤菜。我看你還能得意多久!”這大概是最傷我的一次,我摔下手裏的法術書,一個月沒和她說話。
其實這不能怪她,她讓我知道我在别人眼裏就是這麽無法掩飾的可笑。
等到主人察覺到我和千雪的不對付,并命她和我道歉時,我已經能寬恕地說你說得對,隻是我身不由己。千雪陰沉地瞪了我一眼退下了,她不知道,我在暗自竊喜主人始終是向着我的。
有了底氣,我就不再逆來順受。
千雪說什麽我都能反唇相譏,什麽發育不完全替身也不給當,幾萬年了智商還和身材一個水平,主人躲到滄瀾山來就是不想面對她……回回都能把她氣炸。
“說了多少遍!我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是得罪了一個混蛋,他才把我變成這樣。反正也沒有喜歡的女人,我懶得冒着再次得罪他的風險恢複原形了!”
反正也沒有喜歡的女人……
反正也沒有喜歡的女人……
反正也沒有喜歡的女人……
我聽出了其中的關鍵,下巴簡直要掉到地上了,“難道千雪你——你其實是個男人?”男人也會嫉妒我喜歡主人嗎?這是什麽冤孽的關系啊!
涉及到身世秘辛,千雪迅速冷靜了下來,用傲慢的目光藐視我道:“我是什麽人,修爲比我高的人自然看得出。你一個沒眼色的桃花精,憑什麽過問我的事。”
……
我憑什麽?山南有條小溪,我去洗澡她見到了也不避諱,而且她剛來時,還差點要睡我的床,若不是主人把她丢出去……你說我憑什麽!
“所以,你之前真的是男人?”
“我是女人。”她面不改色地撒謊。
“我去問主人。”
“站住!”
千雪秀麗的面龐染上了紅暈,她氣極了,咬牙切齒道,“桃花精,你故意讓我難堪是不是!”說着,揮手就想給我一巴掌。
我想也不想,一招就扣住了她的手腕,冷笑道:“你以爲我是誰?就算我是桃花精,也是主人親手調教的桃花精。”
我早已不是不敢殺生的小可憐了。
她沒想到我會如此狂妄,下意識地要掙紮,可我死死拽住,打定主意不放手,惹得她大怒不已,卻又不敢鬧出更多動靜。她滿面通紅,玉雪可愛的模樣實在不像個男人,我把她拖到近前,壓低聲音道:“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千雪一怔,旋即憋着怒意罵:“放開我,不然我不客氣了!”
她頓時上蹿下跳地像個猴子,我有心逗弄,手上扣得更緊,正要開口奚落,天色忽然一暗,駭風飄雨,怒鳴突起,整片天空沉入黑暗。
少頃,樹林裏亮出一道白光直通天際。
我手一滑,千雪掙脫我往白光中心奔去,我不明所以,緊随其後,卻見她驚呼着讓一道氣浪重重地彈到一棵樹上。我看向靈氣四溢的樹林,這情形和我初遇主人時出奇地相似,此時此刻,他亦迎着獵獵作響的風抛灑他的靈力,花木受到鼓舞,在他的感召下綻放如春。
随着靈氣的傾瀉,各路妖魔精怪湧向主人,瞬間就吸取了上百年道行,有野獸幻化爲醜陋的人軀,他審視着那群妖魔,忽而一揮手道:“我要即将成精的花妖,不是你們。”頓時屍橫遍野,無一幸存。我從未見如此可怕的血流成河,喉嚨裏發出不可抑制的嗚咽。他回頭看見了我:“走開!”
我身體飛了出去,正好摔到了千雪旁邊。
沒有人能近得了主人的身,他以毀滅自己的方式繼續釋放靈氣,天神造物一樣,等待子民的降臨。
可那些花開得再豔,始終也沒有成形。
光照着他因靈力流失而慘白的面孔,汗珠順着額角淌下,挂在臉上晶瑩剔透,讓我想到流動的畫卷,絕美的玉雕,張滿的弓弦。
光影定格之時,他伸手折斷一枝已然敗謝的梨花,慢聲道:“竟然……不行……我命你們化形,你們竟無一個可以……”
疑惑之外,夾雜着一絲絕望。
失敗的造物者一步一步地走向我,我試着站起來叫他一聲“主人”,話音剛落,喉頭一甜,嘩地一下吐出一口血。
我這才覺得我比千雪差得遠了,同樣的姿勢,她安然無事我卻震碎了内髒,連連嘔血。
“梨花!”主人扶住天昏地暗的我,急切地查看我的傷勢。
沒有灌溉出新的花妖,他一定是後悔對我下手太重了。
我忍着翻江倒海的滋味問他:“我到底哪裏不夠好,你非找其他的花妖代替紀梨不可?你這樣,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真夠可憐的,我才是那個連替身都不給做,還覺得心有不甘的傻瓜。
我同情我自己。
主人按着我的穴道替我止血,溫聲道:“抱歉,我一時沒有控制好,你不要說話,不要激動,等你傷好了,我再和你解釋,好不好?”
“把有用的東西留下,該怎麽清場你明白。”囑咐完千雪,他抱着我回到住處。
他擦幹淨了我身上的血,在我的唇角吻了一下,見我表情木然,又埋頭送了我幾口靈氣,“梨花姬,你沒有哪裏不好,我很喜歡你,我不想你替代任何人,紀梨也不行。但我欠她一條命,必須想辦法替她重鑄肉身。我的返魂術需要用到一些材料,你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
“即使紀梨無法活過來,我也不會傷害你。”
我不知身處何方,渾渾噩噩地,聽他一字一句的天籁。
我的主人,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我患得患失羞怯地仰望的雪山冰峰,他說他很喜歡我。就算他是騙我的,我也希望時間就此停住。
身體的痛楚在治療術的緩解下已經算不得什麽,我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問:“很喜歡是多喜歡?”
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就要一輩子的喜歡。
問完就後悔了,如果他真的是騙我的,總讓他說謊安慰我,那多不好。主人對我是最善良的,我不想也不忍強迫他什麽。
他看着我的眼睛,冰雕雪砌的面容上掠過一絲帶着暖意的春風。“我沒有騙你,但你确實在強迫我說不擅長的話。”
我嘴唇上一麻,他不輕不重地咬了我一口,然後慢慢地吻住,把我的呼吸掠奪己有。鼻息間滿是他身上似花似草的味道,我無暇顧及其他,反咬住主人的舌尖,生澀地回應他綿長而溫柔的吻。呼吸困頓,每一寸的糾纏都這麽艱難,卻幸福得幾乎昏倒。
我想起了那個淺嘗辄止、溫柔試探的夢,那不是夢——他迷惘地叫我小梨花,不敢太過熱情而把我弄醒,但一樣讓我心醉神迷。
心醉神迷的雙唇離開了我,很快又順着我的下颌和頸落到了鎖骨。
我渾身綿軟滾燙,不住地發抖。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不要發出求饒的申吟,主人擡起充斥着*的雙眼,幹澀地問我:“你怕什麽?我不會吃了你。”
“可、可是……”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反應,又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麽做,隻覺得異常緊張。
他停下了解我腰間扣帶的動作,撥開我散亂的頭發,嘴唇碰了碰我的臉。兩相對望,我忽然明白了,這種事情,人間叫做洞房花燭,妖靈界叫做雙修合靈,是兩個人互相喜歡才能進行的儀式。我的手環住他的脖子,把灼熱滾燙的吻還給了他。
然後我整個人都被壓了下去,衣服一層一層地褪下。
最後一件,我打了個冷戰。
但很快我就感覺到了溫暖,兩具身體緊密地融合的溫暖。
汗濕的頭發貼在皮膚上,青黑銀白,交織着纏繞在一起,我斷斷續續地叫着主人的名字。他說痛就哭出來,不要忍着。可我怎麽會痛呢?我一點也不覺得痛,我咬緊牙關,接受這一場儀式,任身體軟癱成一汪沒有骨頭的水。
“小梨花,你聽,外面下雨了。”
主人按着我的肩頭,雙目微合,嘴角彎起一個美麗的弧度。
我凝神細聽,冷不防一個劇烈的撞擊,我疼得叫出聲,而後充實的感覺灌滿心窩,雨聲風聲雷鳴之聲,統統都不重要了。我如置身雲端的紙鸢,幾經輾轉沖破雲層,越過更高的天際,又急轉直下。
我在驚濤駭浪中沉浮搖擺。
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甜蜜,讓我失控地胡言亂語。
我說不要可憐我,不要離開我,不要停。
修行了一季一季,厭倦了花落花開,夜夜伶仃入夢,我竟然也等到了這一天。天堂和地獄,若要我選擇,我隻選最接近他的地方。隻要這一刻是真實的,下一刻死去也無所謂。
我真的,就這樣死去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