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梨花姬,真身卻是滄瀾山上一株桃花。
這個可笑的名字是主人的意思,他明知道我是什麽花,偏偏要給我這麽個名字。在他眼裏,我隻是梨花姬的替身罷了。真正的梨花姬是誰,我不知道,應該是他的情人吧,這個認知很讓人難受。可主人看我的眼神就像荒原裏燃燒的星火,凄豔而溫暖,我心知這都是夢幻泡影,卻還是難以招架。
山中歲月寂寥無奈,有一點夢幻泡影權當自我慰藉。
誰讓我在遇到他之前,隻是一株普通的桃花呢?要知道,即使是在滄瀾山這樣風水極佳的修行聖地,花木修仙,其曲折程度也是遠甚于動物和人的。我資質尚且過得去,滋養了一千年,才能聽懂人話,若不是主人忽然出現,我恐怕至今不能凝形。
我記得那是一個露水深重的夜,山的北面刮着大風,卷起漫天的花葉。
随之而來的是大量的靈氣,簡直要把整個桃林都籠罩,也不知是哪路神仙降下這等恩賜,我毫不客氣地把周身的靈氣收歸己用。
貪婪的吐納間,我逐漸地脫離本命樹,漂浮在半空中,分明是有了形狀。這比我預計的凝形時間足足早了二百年,有了人形,我就再不用束縛于這一方土地了。
驚喜之餘,我渴求更多的靈氣,渴求到光憑呼吸已經不能滿足我。
這陣風吹起了我内心深處的邪念,我想殺個人,從人身上獲取生氣,來維持我此刻的化形。我吓了一跳,殺人可不是什麽好念頭,一旦開了這個頭,就很難停止了,有許多妖怪因此堕入邪道。但我受到了蠱惑,一想到鮮血流過喉嚨的美味,我無法自己,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地追着那生氣的源頭而去。
就這樣,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主人。
他長身玉立,背對着我站在一片純如白雪的梨花之中。
清輝籠罩,霏霧融融,翻湧的靈氣絲縧般蔓延,帶起他銀色的發,月光般傾瀉于夜幕。他一襲黑紫的衣袍,光紋流動,搖曳生姿,腰間的妃紅絲帶在風的鼓舞下,蝴蝶一樣狂亂地飄飛。
迎着風,他如同掌控四海八荒的神明,擡手間釋放出灌溉生靈的力量。厚重的靈力蒼龍攪海般扶搖而起,漸漸地和天相接。雲層中亦湧出幾根與之相接的氣浪,壯烈地倒灌着樹林的邊境。
超越了一切的聖潔,縱有通靈之筆,也不能描繪出萬分之一的瑰玮奇麗。
仿佛來自亘古的時空,從前世穿透到今生,我聽到了萬物生長的聲音,還有我自己的心跳。
天風擂鼓,雲氣不絕。
刹那的風華灼傷了我的眼。滄瀾山上也有神仙,可誰都沒有這樣驚天動地的氣魄。我甚至沒有看清他的臉,呼吸就變得局促。
我陡然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若能,若能……趁機偷襲,得他一口鮮血,就是立刻死了,也沒什麽遺憾……
雖然這很可恥,但他半截luo露在空氣中,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頸脖散發着緻命的誘惑,無時無刻都在發出邀請。我不但管不住我的心,連身體都管不住了。
神仙血究竟如何美味,隻有嘗過的人才知道。我隻想趁虛而入咬上一口,咬完就跑路,可就在我快要靠近他時,他若有所察,微微側過臉來。
毫無防備的驚鴻一瞥,讓我如同中了咒法一樣呆住。
那是一雙沉寂如淵的眼,墨色的雙瞳是足以吞噬光明的黑暗,除了黑,沒有半分其他顔色。眼睫輕掃,在看到我時,瞳孔中閃過一絲驚訝,猶如星光流過水面,動人心魄卻又猝然而逝。
靈動的墨羽交織成的眉因爲細微的表情,遠山般化開,筆挺的鼻梁下,是線條清冷的唇。
沒有華麗的色彩,也無須多餘的點綴,隻是一種深深地攫住靈魂的美,超然于渾濁塵世,回眸間天地失色。
生與死,因與果,在這樣一張臉面前,皆是不值一提的過眼煙雲。
我已經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麽,不受控制地從半空中墜落,身體也因靈力不支而逐漸消融。
若不是他伸出手來輕輕把我托住,我大概會是第一個殒命于美色之下的桃妖。我至今仍忘不了他身上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氣息,和他的人一樣,美好得近乎虛幻。但,爲什麽要救我呢?我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他隻是勾了勾唇角對我說:“就是你了。”
在我熱切的注視下,主人翻轉手腕,掌心飛出一縷青煙。
青煙騰地四散開,化作妙曼的線條,勾勒出一個女子窈窕的身形。我漸漸看清,那女子雙鬓别着素雅的梨花,烏發柔亮,有着青白色的皮膚,透如水晶的靈動眼眸,鼻頭小巧,下巴尖尖,抿嘴一笑,像花間走出來的精靈,雖比不上主人的絕世風采,也别有一番玲珑剔透的風情。
愚鈍的我不明白主人的意思,隻聽他遺憾地說:“是了,你修爲還不夠。”
原來,他是在教我化形。
我們花木界和别處不同,是很看重容貌的,越是美麗的妖怪,修爲就越高。以我的修爲想要變成那女子的姿容,恐怕是不行。
在他眼裏,我一定醜陋極了吧。我很惶恐,可他并沒有露出厭棄的表情,而是收緊手臂把我抱住,低頭吻住了我的嘴唇。我以爲我是在做夢,但甘美的靈氣自口中渡來,源源不斷地流遍全身。我沒有嘗到鮮血的滋味,卻嘗到了不一樣的柔軟,以另一種方式得到了生命之源。
待主人松手,我已變作了青煙勾勒的女子。
“有了這口靈氣,可保你形魂不散。從此以後,你就叫做梨花姬。”他微笑着看我,目光的焦點卻沒有落在我的臉上。
這美麗的笑容不是給我的,他透過我看到的是誰?
我告訴自己這沒什麽,遇到他之前,我一無所有。既然主人賦予了我這副軀體,隻要他高興,我有什麽不可以?
滄瀾山是妖靈界的邊境,接壤紅塵且毗鄰青丘之國,風景甚是秀美。
主人在人迹罕至的絕壁旁開辟一間庭院,施以結界,絕少有活物靠近,偶爾幾個法力高強的老妖因爲好奇來探視,一見到主人的臉,便屁滾尿流地逃走了——不是我誇張,而是真的滾。我對他的身份非常好奇,試探着問過,他隻說自己的名字是蓮,别的閉口不提。
我有時會想,主人神仙一般的人物,放下過去隐居于此,是不是在躲避什麽。
不許人靠近,也從不走出去。他在懸崖上一遍一遍地吹着同一首曲子,冰冷的面孔上寫着拒人千裏之外的孤寂。朦胧的月色在他身上打下幽藍的輪廓,隔着幾重夜霧,那是我到不了的世界。天神都是這樣孤芳一世的嗎?沒有了笑容的僞裝,他仰起頭凝望遠處的海,海浪層層地包圍而上,我忽然覺得,他身處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牢籠。
就這樣,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我目不轉睛地貪看着。
不知過了多久,主人轉過頭來,朝我所在的地方冷厲地看了一眼,我一驚,想對我的偷窺行徑作出解釋,卻不想一道驚雷炸開,身後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嘯!
隐藏在林子裏的是一隻體型巨大的妖獸,全身遍布金色的花紋,它展開豐滿的羽翼,伸出利爪向我而來。
那一抹金色絢爛之極,快如閃電,耳畔風聲鶴唳,要逃跑肯定來不及了,我驚恐得不知所措。但就在它再次扇動翅膀的瞬間,它身體一僵,痛苦地倒在地上,胸前汩汩流血的地方插着一柄碧色的玉笛。它試圖爬起,卻因玉笛釘得太深而力不從心,十分不甘地掙紮着。
“我的地盤也敢撒野,自不量力。”主人不悅地冷哼一聲,走到腦袋發懵的我面前,揉揉我的臉,溫言道:“怎麽,吓着了?”
我忍着不适勉強搖頭,他把我從地上抱起來檢查了一陣,才說:“沒有受傷就好。”
溫暖的花草香氣把我包圍,我不由得紅了臉。
他把我放下來,語聲輕柔地說:“既然如此,就用我教你的法術把它給殺了。”說到“殺”字,他的聲音更是婉轉動聽。我遲疑地望向那身負重傷的妖獸,它怨恨地睜着血紅的眼,仿佛随時會跳起來要我的性命。
我不禁後退一步,差點軟癱在地。
“主人……”我哀哀地求饒,覺得自己沒用極了。
然而這一次,主人不爲所動地重複着他的命令:“去,把它殺了。沒什麽可怕的,你當初想喝我的血可不是這表情。”
察覺到他對我的軟弱無能動了真怒,我隻好蹒跚着向前,慢慢地靠近那渾身浴血的兇獸,我每邁開一步它的目光就狠戾一分,我毫不懷疑,它下一刻就會把我撕成碎片。迎着鋒利的眼刀,我隻想快點結束這一切,可我越着急腦子就越混沌,靈力無法凝聚,主人教的咒殺術用不出來半分。情急之下,我隻好伸手去取妖獸身上的半截玉笛。
哆嗦着蹲下身子,我握住那染血的笛子,妖獸眯起了眼睛,嘲諷的意思明顯得很。
不得不說,這很丢人。
橫豎是不能給主人長臉,我反倒不那麽驚恐,仔細端詳妖獸,才發現它毛色亮澤,每一片都有一個漂亮的金眼,炫光流動,威風凜凜得很。不由得呐呐地問:“你爲什麽要殺我?”
妖獸冷笑了一下,說了人話:“我應天劫流落此地,是你主人先用雷劈我。”
“……”
它并不知道主人不喜生物靠近的規矩。
誤會一場,加之有血不斷地湧出,濕透了它的羽毛,此時再下狠手未免慘無妖道,于是我顫作主張拔出了主人的笛子,撕下衣襟打算替它裹傷。妖獸不大情願地扭動翅膀,撲騰了一會兒,順從地低下頭,化作了山雞大小。
草草地清理了它的傷口,它用鳥喙在我胸前蹭了蹭,态度十分親昵。我這才想起主人還在身後,不禁汗涔涔地轉過臉去。
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面上波瀾不驚,半晌,他沉下眼眸,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大驚,忙丢下山雞追了上去:“主人主人!我錯了,你等等我!”
他走得太快,我很害怕他永遠也不停下來。
就這樣一直追到住處,主人倚在門前歎氣:“殺人殺死,救人救活。你就這樣丢下它不管了?梨花姬,一次犯兩個錯誤,我可怎麽罰你?”
受到責備,我羞愧地垂下眼。無論如何我都不該爲一隻鳥妖而違背主人的命令,他教會了我那麽多東西,我怎麽對得起他。他會不會因此而對我失望呢?想到可能面臨的懲罰,我心底泛起了微微的恐懼,怎樣都好,隻是千萬不要把我趕走……
胡思亂想之際,頭頂上傳來極輕的笑。
有什麽東西落在了我的臉上,癢癢的,絲線一樣遊走——是主人散落的發絲。主人的頭發會什麽會擦過我的臉?他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和我離得這樣近?我不安地擡了擡頭,那張天顔近在咫尺,半分瑕疵也沒有的皮膚泛着潋滟的光華,美不可方物。
“就罰你……今晚不許睡覺。”他的聲音絲絲入耳,淡淡的如同呓語。
帶着溫度的呼吸拂過我的雙頰,我想起我們上一次貼得這麽近,他吹入我喉中的甘美靈氣,那樣美妙的體驗,仿佛一生隻得一次,之後不會再有。可我還是有所期盼。心底滋生的绮念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但願不要流露得太徹底。
溫涼的指尖撫上了我的嘴巴,随着主人的目光在我臉上描摹,我一時昏頭,竟然覺得他這一番舉動十分地有情意。
隔着那一根手指,是他美好的嘴唇。
“小梨花……”主人叫着這個名字,忽而格格地笑起來,“臉都紅了,你變得很害羞啊。”
明明是溫軟甜蜜的絮語,在我聽來無異于一桶冰水兜頭淋下。
他果然把我當成别人!不等主人說出更多他日後會後悔的瘋言瘋語,我猛地推開他朝屋外奔跑。跑到一半就覺着不對了,說好了将錯就錯讓他高興的呢?我爲什麽要臨陣脫逃?好無聊的自尊心啊!可你讓我跑回去說鬼話哄他,殺了我我也做不到。
心下懊惱,主人罰我不許睡,我果真是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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