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身上鱗甲泛着黑色光澤的貔獸,正低着頭吃着飼料,它的飼料裏,加了不少肉幹,比普通士卒的軍糧要好很多。
兩名輔兵,一個在用鐵刷子幫其梳理毛發,另一個則拿着大锉刀,正爲其修剪着腳掌指甲。
照顧一頭貔獸,可比照顧普通的戰馬要麻煩多了;
照顧大将軍的貔獸,也比照顧重甲鐵騎營的貔獸更要麻煩;
不過,這兩個軍中很有經驗的輔兵對此也沒覺得有什麽,因爲聽同行說,
王爺的那頭貔貅,
才是真的難伺候。
“這山,總算是走出來了。”
“是啊,前頭,就是乾人的江南了,據說,是花一樣的地方。”
兩個輔兵做完了工作,貔獸躺了下來,他們也跟着一起躺了下來休息。
“要開打了。”
“可不,要開打了。”
這時,一名帥帳親衛走了過來。
兩個輔兵當即站起身,那名親衛也沒訓斥他們偷懶,完成自己工作後,休息休息,也是人之常情。
親衛上前,拍了拍貔獸。
貔獸爬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身體,提前活絡了一下身子後,跟着這名親衛前去找自己的主人。
王爺的貔貅,大家夥都不陌生,重甲鐵騎營的貔獸,大家也不陌生,可自家大将軍的這頭貔獸,說實話,已經有個五六分貔貅的神韻了。
士卒們并不知道什麽叫煞氣入體對妖獸血脈的影響,但他們的猜測,也差不離;
像自家大将軍這般人物,一把刀、一張弓,在大将軍身邊用久了,也将不再是凡品,何況本就通靈的坐騎?
其實,晉東的大将軍,在外,名聲并不大。
因爲外界的大部分目光,都會落在晉東的王爺身上。
但在晉東軍隊裏,梁程的地位,其實很高很高。
因爲這十幾年來,除了偶爾打仗之外,梁程一直在忙着一件事:
練兵,
練兵,
練兵!
新兵的訓練,外來兵馬的拆分整合,練完這支再去改造另一支,梁程總有忙不完的活兒。
甚至,毫不誇張地說,晉東這一批正值壯年包括下一批青年将領,要麽被梁程打磨過,要麽幹脆就是被梁程一手帶出來的。
王爺是校長,可王爺并不負責具體教學。
而之所以王爺能夠盡情指揮軍隊,去擊垮一個又一個對手,也是在于他手下的這支兵馬,足夠的精銳。
鎮北軍、靖南軍,已經逐漸走下坡路,現如今放眼整個大燕,甚至是整個諸夏,第一野戰鐵騎,晉東軍,已然實至名歸且當之無愧。
王爺賦予他名,而梁程……則賦予他實。
但正因爲萬物生長都有其客觀規律存在,所以導緻了梁程在這十幾年裏頗有些尴尬的處境。
剛起家時,麾下兵力不多,也不夠精銳,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的狀态;
撇開個人實力不談,王爺當初就曾好多次說過,如果不是咱們兵馬不夠,地盤不夠,軍力不強,其實阿程你是不遜靖南王的。
畢竟,當年的王爺在做靖南王學生時,曾一度靠着每日從梁程那裏拿的押題答案,背好了後再去交差。
田無鏡是個天才,毫無異議的天才,雖說後來,他更看重的是鄭凡這個人的脾性……
但如果在前期,鄭凡隻是個懵懵懂懂的新兵蛋子,又哪裏有那個資格,往人靖南王的視線裏去站呢?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
對一個美麗女子或者英俊男子,你一眼心動,追求成功之後,才能捧着她或他的盛世容顔,
道一聲:
“我喜歡的,是你的内在。”
而如果雙方都屬于相看兩厭的長相,
那,
很可能就沒有然後了。
而當地盤越來越大,根基越來越雄厚,兵馬也越來越多,資源也越來越豐富後,
梁程反而陷入了……更爲尴尬的境地。
不僅是王府序列下,能用的優秀将領變多了,這……其實隻是次因;
根本原因在于,
王爺本人,通過這麽長時間的學習、摸索、領悟後,完成了從醜小鴨到白天鵝的蛻變。
一步一步攀登,
到底是,
在兵事上,走到了略懂的境界。
小規模的局部用兵,可用的人本就不少,甚至還得故意地拿出來給陳仙霸、鄭蠻和天天他們這批新生代來練手漲經驗;
大戰略上的布局與安排,作爲主上和王爺的鄭凡,自己已經足以親自操盤國戰,而且在面對己方對手時,一連多次,都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這就使得,梁程很多時候,都沒有發揮與施展的空間,因爲他的作用,和成長起來的主上……重疊了。
但,
這一次,
機會終于等到了。
在入乾之前,實際上鄭凡已經完成了向梁程軍權的交接。
不僅是在楚地占領地的軍隊,晉東的軍隊,苟莫離的軍隊,還有先前國戰時,朝廷劃歸自己管轄指揮的軍隊……
總之,家底子,全都撂給了梁程,還以自己的名義,對姬老六這個皇帝,做了交代。
在鄭凡最初的計劃中,
他入乾,抄後,梁程和姬老六,則在三邊與蘭陽城,也就是整個乾國的北方吸引乾國精銳的注意力。
其餘的,
鄭凡沒說太多,
不是爲了節約口水,而是鄭凡還真擔心吩咐得多了,反而會有負面效果……
有家裏的這尊大僵屍,
這位在設定中,從上古時期就指揮過神魔之戰的存在來當統帥,
還有什麽好不放心的?
所以,
鄭凡才敢這般大大方方地,聯合楚人入乾;
他當然知道兇險,也清楚很可能會發生的意外,而一向惜命謹慎的攝政王爺爲何這次敢放開手腳地這般任性行事?
嗨,
說白了,
再兇險再危急,能比得上當年奇襲雪海關麽?
老田是不在了,可老田的位置上,仍然坐着人呐。
當年苟莫離在得知雪海關被奪下的消息後,恨不得連抽自己幾個巴掌,感慨着要是自己不知道該多好。
因爲無論如何掩飾,總是會留下刻意的痕迹,如果對手是個庸才也就罷了,偏偏對面是田無鏡。
同理,
當鄭凡收到軍報,
知道孟珙、鍾天朗、韓老五、樂煥,這四個被稱爲大乾中興四大名帥的存在,都将各自主力精銳調撥到自己身邊時……
鄭凡可以笃定,蘭陽城那兒的梁程,不可能瞧不出來。
隻不過,這具體得看梁程到底何時才能瞧出來,以及其瞧出來後,能否來得及做出及時的有效反應。
好在,
梁程看出來得……很早。
這一切,都歸功于大燕皇帝陛下數封昭告天下的旨意;
這……就是投石問路。
将石塊先砸下池面,再觀察其漣漪;
大軍開拔,移防,不僅僅是大軍本體的移動,前期的準備工作,更是不可能少。
梁程看清楚狀況,比鄭凡想象的最好情況,還要早很多。
否則當初在南門關時,他就不會哄陳大俠去蘭陽城,因爲他根本就不會攻打蘭陽城,是連佯攻……都不會。
苟莫離的兵馬,是從範城一線,翻過齊山山脈,到了蘭陽城下;
而原本需要從晉地與楚地調兵的梁程,幹脆直接下令兵馬轉向,不到蘭陽城,直接從楚地南下,走古越城老道。
也就是……走的是謝氏的地盤。
故而,
謝渚陽在通鹽城收到“家裏”來信後,誇贊過家裏的這幫崽子懂事兒,這裏的懂事兒,就是協助燕人的第二批大軍,通過家族封地。
這才有了謝渚陽,鐵了心的投靠攝政王的決斷。
因爲他得到了,連攝政王本人都沒能得到的消息,等同是……提前看到了答案。
亦或者,是他早早地就做了鋪陳。
在決定追随燕人入乾時,他似乎就在想着退路,也可以說成是進路,所以将那棧道和營寨,修建得極爲精細;
隻不過,謝渚陽原本就懷疑,這是那位攝政王早就準備好的後手。
因爲以他的人生經驗來看,他真的想不出,能有一個做手下的,敢在沒有上位者的提前授意下,直接更改戰争計劃,以自己的判斷直接調動大軍聽自己行事。
再者,自己修路搭寨時,幾個年輕的将軍被攝政王特意派出來對自己監工,這在謝渚陽看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攝政王本人,是要确保這條路可以保證更大規模的兵馬第二次暢通的。
謝渚陽不知道的是,
當時鄭凡把陳仙霸和天天他們派來,不是來當監工的,而是來學習謝渚陽行軍細節藝術的。
畢竟,沒人是全知全能的神,鄭凡自己也不例外。
可謝渚陽并不曉得這是個誤會,
也因此,在先收到老家來信,又收到鄭凡的空錦囊後,
這位柱國才會放聲大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覺得自己和攝政王,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下,配合完成了這場戰場大挪移的布局,豈料那位王爺還真是完全當了次撒手掌櫃。
不過,謝家那支被圍殲于城牆下的輕騎,确實是起到了“報信”的作用。
鄭凡終于知道,梁程會從哪裏來;
也明悟過來,爲何先前謝渚陽會特意花費更多的代價付出更多的人力,把行軍的道路和寨子,修建得這般好。
自覺小觑天下英雄的王爺,才連續罵了好幾聲的“這條老狗”。
他謝渚陽,
憑這一貢獻,
就足以給謝氏,掙一個世襲罔替的實封王府!
……
“金術可。”
“末将在。”
已經騎在貔獸背上的梁程伸手向前指了指,
道:
“哨騎來報,三鎮之下,戰局極爲膠着,咱們先替那仨崽子們把圍給解了吧。”
“将軍,三鎮那邊,由末将領一路大軍過去即可,正如将軍您之前所說,王爺那邊現在形勢應該極爲危急,還請将軍率主力,先行西下,爲王爺解圍。”
“磨刀不誤砍柴工。”
金術可還準備再說什麽,
卻被梁程擡手打住,
“我心意已決,你領一路,走北,我則領另一路,走南。
不僅僅是三鎮解圍,
我要你與我聯手,
憑這十萬鐵騎,以雷霆之勢,将這江東肅清!”
“可大将軍,三鎮之事,是小事,三鎮之外的乾國兵馬,亦是小事。
這些,
在我鐵騎面前,确實不值一提。
可這乾江上,
還有一支吳家水師,截斷江面。
末将覺得,應先提前一步,繞開那水師,再……”
梁程搖搖頭,
道:
“王爺教我打仗。”
金術可不清楚爲何大将軍會忽然說出這句話;
很早的時候,金術可也确實和外界一樣,認爲大将軍師承于王爺。
可伴随着自己不斷成熟且和大将軍越來越熟悉後,金術可明白,像大将軍這般的存在,很難說是被教出來的。
“動手吧,不耽擱了,可别真讓那仨小子出了什麽意外,王爺對他們,可是寶貝得緊。”
……
鍾天朗坐在門海鎮城樓上,他以及他的這支部隊,已經在這裏被困了近半個月。
外頭的燕軍,也“看”了他半個月。
鍾天朗沒選擇去嘗試突圍,因爲他的後續兵馬,已經一步一步壓了上來。
兩支江南郡兵,再加上自己那一萬先前分出去的騎兵也已回援。
城下的燕軍,之前和自己硬拼了一場,自己固然損失慘重,但燕軍,也不見得多好受。
眼下,他就是餌,中間再夾着燕人,等待着被一口悶下。
可以清晰地看出來,燕人不想放自己出來,可問題是,現如今燕人所面臨的壓力,也正越來越大。
他很好奇,
燕人到底想要撐多久,且還能撐多久。
不過,有一件事,讓鍾天朗有些奇怪。
前日,他分明站在城樓上,瞧見燕軍軍寨之中的調動,應是不得已之下,要轉移了。
然而,又是三日過去了,燕軍,依舊死頂在這裏。
與此同時,外圍的乾軍,也已經完成了對這裏的包圍。
到時,
自己則可下令出城,和己方援軍裏應外合,這支疲憊的燕軍,還能撐下去麽?
但因爲前不久才吃了一次虧,所以驸馬爺這次沒有太過樂觀,這支燕軍的反應,一次次的都像是新手領兵,可又總能化被動爲主動。
可這次,
你們又要如何化呢?
“打雷了麽,要下雨了。”
鍾天朗擡頭望了望天,卻發現豔陽高照,可這雷聲……
驸馬爺的目光,當即一凝,整顆心,也在瞬間沉入到了谷底。
這不是雷聲,而是……馬蹄。
馬蹄如雷,那至少也得是萬馬奔騰才可以,而這南北之向,近乎同時傳來的轟鳴聲勢,沒個數萬鐵騎策馬奔騰,斷無可能。
是乾軍麽?
鍾天朗一念至此,自己都笑了。
大乾的最大的一支騎兵軍團,不就在他手裏麽,又怎麽可能……會是乾國的騎兵來支援?
所以,答案已呼之欲出了。
沒多久,
站在城樓高處的鍾天朗,就看見一片黑色的海洋,正自整個東方,洶湧而下!
城牆外,燕軍也已經紛紛上馬,挪開了軍寨大門以及屏障,正準備呼應外圍出現的援軍進行反擊。
一切的一切,都進行得理所當然。
鍾天朗眼裏噙着淚,
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意外的是,
此時,他沒有氣急敗壞,也沒破口大罵,
他的内心,竟然很平靜。
他曾看過自己那位老對手寫的兵書,兵書裏,有個賽馬的故事。
這一次,大乾想用自己的上等馬數量上的優勢,去吞掉燕人的那一支上等馬。
爲何要辛苦安排籌劃這個,還不是因爲,正兒八經的打,大概……是打不過的麽?
現在,
輸了,
輸了啊。
鍾天朗沒去安撫城内已經躁動不安的麾下,
而是右手攥着拳頭,抵着自己的額頭,
發出一聲歎息:
“官家……”
……
“所以,王爺空錦囊的真正意思是,随咱們如何折騰,反正最後,赢定了是麽?”
陳仙霸已然手持流星錘,翻身上坐騎。
這小半個月的日子裏,他們對“王爺空錦囊”的認知,可謂經曆了不知多少次的變化。
可到頭來,剩下的,依舊是原本就有現在則更爲純粹的……對王爺的景仰與崇拜之情。
在陳仙霸兩側,并立的是天天與鄭蠻。
陳仙霸舉起流星錘,
喊道:
“大将軍來了,爾等,随我,踏平這幫乾狗!”
……
當十萬鐵騎,忽然加入到一個局部戰場中時,所有的雜音,都注定會被馬蹄聲所湮滅。
最先崩潰的,是那兩路江南郡兵,其實,他們堅持到現在,已然是很不錯的了,所以,實在是沒辦法再繼續要求他們看見大量黑甲騎士如潮水般湧來時,還能繼續去做什麽……
他們,也終于可以毫無愧疚與壓力的,喊出早就憋在心底面對燕人騎兵時本能地想要喊出的那句話:
“燕人來了,跑啊!!!”
鍾天朗留在外圍的那一萬騎,也在這一輪被梁程與金術可親自率領的沖鋒下,啃食了個七七八八。
除了依舊龜縮在門海鎮城内的餘部,暫時懶得去理會隻繼續像先前那般留一部兵馬“看押”外,
可以說,
整個江東,幾乎被犁了一輪。
大量的乾軍潰卒,丢盔棄甲無比狼狽地被驅趕着向乾江逃竄,想方設法地想要渡江去江西逃避燕人的鐵蹄。
同時,越來越多的成建制的燕軍騎士身影,出現在了江岸。
……
吳家水師帥艦上,
吳襄坐在自己的船艙裏,
其面前,隻點了一根蠟燭,所以雖然是白日,但這裏頭,依舊顯得有些昏暗。
“吱呀……”
船艙的門,被推開。
吳襄擡起頭,看見自己的哥哥吳兆年走了進來,而跟着自己哥哥進來的,還有一衆船把頭。
吳家,是海匪出身,隻不過在祖竹明肅清海匪之患前,提前洗白,後又頭磕得實誠,得以被保全,甚至還順勢繼續坐大。
但吳家的成分,其實很複雜,吳家本身就是東海土皇帝,可這皇帝下面,還有一衆諸侯。
吳家力量裏,正兒八經吳家嫡系力量,其實一直沒超過四成,其餘的,則都是歸附過來臣服于吳家這杆大旗下的各路船把頭。
吳家能指揮得動這些船把頭,但同時,也一樣被這些船把頭所挾持着。
吳兆年站在吳襄面前,後頭的一衆把頭們,也都很安靜有序地站着。
吳襄深吸一口氣,
看着自己的這個哥哥,
問道:
“沒機會了麽?”
吳兆年搖搖頭,道:“燕人,本就不大可能出現在江東岸的,可眼下,已經出現了。”
頓了頓,
吳兆年又道:
“而且,眼下出現在江東岸的燕人,比原本我們所預計的,還要多。
就算燕人一個個的都是三頭六臂,将驸馬和其麾下大軍都吃了……也不可能人冒得更多吧。”
“所以,徹底沒機會了,是吧?”
吳兆年點點頭,道:
“是。”
“哥……”
吳兆年未等吳襄開口,
提前道:
“一個祖竹明,一個祖家軍,就能讓我吳家招架不住,别說……更爲強大的燕人了。
我吳家,雖是海匪出身,可根,一直在陸上。
你的妻妾,會與你同殉,你其他幾個兒子,也将與你同去,我會帶着他們與你的首級,去向攝政王請罪。
這樣一來,至少眼下還在靜海城的勤兒,能得活。
我答應你,
我接替你的位置後,等到合适的機會,我會把家主的位置,再傳給勤兒。
你不用擔心哥哥我說話不算話,或者會戀棧不去。
讓你的兒子取代我,本就是上位者制衡術之一,不管上頭是乾人還是燕人,他們都會這般做。
說不得,勤兒還會有機會,被攝政王收留進王府。
等以後,更會帶着攝政王的王令過來,從我這個他的殺父弑母的仇人大伯手裏,接管吳家。”
吳襄搖搖頭。
吳兆年問道:“你還不滿意?”
“不是的,哥,你知道的,弟弟我怕疼,求哥哥親自動手,給弟弟我……一個痛快。”
吳兆年聞言,苦笑着點點頭;
伸手,
從旁邊一位船把頭手中接過了一把刀,緩步上前,走到吳襄,這位當代吳家家主的身後。
吳襄依舊坐在椅子上,
當刀架在脖子上時,
吳襄開口道:
“哥,早知道,這個位置,當初我就不要了,給你就好。”
吳兆年笑罵道:
“你以爲我今日殺了你,日後你兒子回來,我和我的家人下場,又能得什麽好?”
“哈哈,也是。”
……
吳兆年捧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走到甲闆上,向着一名燕軍校尉跪伏下來:
“禀使者,逆賊首級已取,請使者,請王爺寬恕我等被逆賊蒙蔽之人。”
“請王爺寬恕。”
“請王爺寬恕。”
燕軍校尉伸手,拿起吳襄的人頭,辨認了一番,再看看四周,滿意地點點頭。
他是被梁程派上來的使者;
放下首級,
使者向着西面拱手道:
“爾等好生将功贖罪吧,王爺是仁厚的。”
“謝王爺!”
“謝王爺!”
吳兆年站起身,餘下一衆船把頭也紛紛起身。
“敢問使者尊姓大名?”吳兆年卑躬屈膝地問道。
使者回答道:
“我姓周,周長安。”
吳兆年愣住了;
“怎麽,吳家主難不成還認得本都尉?”
“海波賤民,哪裏能認得周都尉這般人傑?但今日,倒是認得了。”
吳兆年記得當年,自己混迹于商隊中入了晉東進了奉新城,于一座“青樓”上飲酒;
席間,
一剛從學社出來被挑選進王爺錦衣親衛序列中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輕人,在娶妻之日,攜新娘子以及兩頂花轎,自青樓下接人。
奉新城紅帳子裏的姐兒,本就有捐助學社義兒的傳統;
他是義兒出身,來接供養自己的青樓老婦。
叩首之下,
老婦終于出了青樓,上了轎。
吳兆年至今仍記得當年的那個年輕新郎官騎在馬背上向着滿街人驕傲地大喊:
“今日我周長安,媳婦兒和娘,就都有了!”
誰成想,
多年之後,
竟又是他,以燕軍使者的身份,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或許,
這就是命數?
周長安指了指船上桅杆,
道:“這乾人的軍旗,怎麽還沒下來?”
吳兆年馬上警醒,呵斥道:“都愣着幹嘛,快把旗下來,下來!!!”
緊接着,
吳兆年又對周長安道:
“都尉放心,黑龍旗我們早就備好了,我等心裏,一直向着大燕,也忠誠于大燕!”
反正,
先前就換過一次了,
現在,隻不過是再換一次。
……
江岸邊,
梁程騎在貔獸身上,其身側,還是金術可。
再後頭,則是陳仙霸、天天與鄭蠻三人。
晉東軍将領層代,很是清晰。
梁程開口道:
“還記得開戰前,我與你說的話麽?”
“大将軍說,王爺教您打仗。”金術可顯然還記得。
“是啊。”
梁程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一直以爲自己很會打仗,
但,
是主上教會了我,戰争的另一層含意。”
何須什麽提前繞行,
何須什麽早早應對,
當晉東鐵騎,以雷霆之勢一掃整個江東,鐵蹄臨江而望時;
江面上的吳家水師,
就又改了姓。
…
明蘇城,
知府府邸。
院子外,走進來一隊楚軍甲士,原本駐守在這裏負責看押的楚軍士卒,準備換班。
卻在這時,進來的這隊甲士直接抽刀暴起,在偷襲之下,将這裏的守卒全部斬殺。
血腥味,
一下子彌漫起。
甲士上前,一刀劈斷了鐵鎖,打開了屋門。
而後,
所有甲士後退,
跪伏下來:
“拜見大将軍!”
“拜見大将軍!”
屋内,
手裏捧着一個瓜的年堯,一邊吃着瓜一邊吐着籽兒,緩緩走出。
“昭翰人呢?”
“回将軍的話,昭翰親領主力,去助力乾軍攻打靜海城。
而城内守軍,已被我等控制,現聽命于大将軍!”
“哦。”
年堯點點頭,蹲下身子,将瓜放在了身後門檻上,還伸手,摸了摸這道門檻。
“當年,世人都認爲我年堯喜歡坐門檻上吃瓜,是爲了模仿那位靖南王爺。
呵呵,
實則,
我喜歡坐這門檻上,是因我年堯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道門檻!
憑什麽,
我,
和你們,
生來就是奴才,生來就比他們,低一等!
哪怕坐到了大将軍的位置上,
那些所謂的貴族,也能對你呼來喝去,喊你一聲……狗奴才!
我恨這道門檻,恨到了骨子裏去!”
年堯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笑道:
“咱們的那位陛下,也真的是把咱當一個廢物閹人了啊。
好歹,
咱也曾在這大楚皇族禁軍,當了這麽多年的大将軍不是。
我年堯這輩子,也就敗了兩場;
一場,敗給田無鏡,不丢人。
另一場,敗給那鄭凡,也不丢人。
他昭翰,
又算是個什麽東西,
真以爲能靠一把鎖,在這軍中,将我給鎖住?”
年堯的目光,掃向面前的甲士以及将領,
問道:
“眼下,那位燕國攝政王的局面,如何?”
一名将領禀報道:
“回大将軍的話,極危。”
“哦,那感情好,感情好啊,錦上添花不算啥,雪中送炭,才能讓人真的記下!
都說,
人走茶涼,我年堯這兒,是人走茶溫。”
年堯被俘後,鳳巢内衛曾在皇族禁軍内展開過對年堯舊部的清洗。
但誰又知道,他年堯當年當大将軍時,最善于用那些貴族子弟,把他們治得服服帖帖的;
可真正能讓年堯交心且提攜的,是當年軍中的奴才黔首;
隻不過那時,他們大多都是低級軍官,連将領都算不上,自然夠不着被清洗的層次。
可伴随着這些年,一是楚國将星隕落,二是戰事頻繁,三則是貴族勢力的衰弱,曾經在軍中幾乎升遷無望的奴才黔首們,反而獲得了大量機會竄了起來。
年堯在楚國奴才黔首們心中的地位,就跟攝政王在燕國差不離。
而且,燕人向來有黔首崛起的經典,而在楚國,數百年來,在史書上留下名姓的,不是貴族……就是和貴族沾親帶故的。
所以他年堯一路走來,
其實更難,也更不易!
這不是什麽利益捆綁,甚至都不算是什麽小團體……純粹是,士爲知己者死。
最重要的是,出兵前,攝政王讓年堯代替昭翰領這一支皇族禁軍,他年堯要是沒趁機做一些安排,那真是白費了他這半生的軍旅浮沉。
“我年堯,
在這裏,
謝謝諸位兄弟了!
但同時,
年堯還要在這裏,
向諸位兄弟,賠個不是,告一聲罪!
因爲我将帶着你們,
去,
再賭一次命!”
——
再求一次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