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這些年,屬下在範城以南的水野鄉澤之中,已經立下軍堡三十六座,陸寨十二處,水寨六處。
軍堡卡三方之點,楚人但凡有大動作,咱們這裏也必然能及時獲知。
陸寨位于交通咽喉之處;
若是我軍主攻,則前進之基已經立下。
若是楚軍來攻,我軍進可前逼,依靠軍寨列陣,退可靠這些寨子阻延楚軍攻勢,徐徐消耗,爲範城主城之地赢得從容的準備時間。
而水寨之中,除非燕國水師自望江南下支援,否則我等這裏,暫無可以比拟上楚人水師的大戰船,但中等船隻倒是有一些體量,小船也絕對夠用,正面固然打不過楚國水師,卻也能做阻塞河道、襲擾敵軍之用,盡可能地消弭掉楚人在我們這塊地方的水師優勢。”
三十六座堡寨,聽起來很吓人,但其實就是分部在外圍的“哨卡”,起到的是“烽火狼煙”的作用,相當于布置在外的“眼睛”。
陸寨則是根基,畢竟無論是傳統意義上的燕軍還是如今的晉東軍,真正的優勢,在于騎兵;
而想要讓騎兵在戰争中發揮出其真正的機動優勢,就必須提前做好地形的勘測與提前掌握,否則以楚國的地形,很容易讓騎兵陷入泥沼或者被分割亦或者是被阻滞的困境之下。
“做得很好。”
鄭凡看着苟莫離向自己展示着軍事布置地圖,不住地點頭。
“另外,主上,屬下也以範城爲出兵點,做出了三套作戰方案。”
“講。”
“其一,範城兵馬向東而出,沿當年主上您自鎮南關西下救援範城之路,一舉打通範城、鎮南關沿線,将楚國北部這一塊,給切下來。
其二,我軍自範城向東南大澤方向挺進,過大澤後,直逼郢都所在,仿主上當年奇襲楚國京畿之法,直取楚人根本要害。
其三,我軍自範城而出,依靠齊山山脈,一路向南,切割楚人與齊山山脈之間的聯系。”
鄭凡坐在椅子上,聽完苟莫離這三策後,略作沉吟,
道:
“自範城向東打,徹底打通範城與鎮南關一線,實則是無用功,白白将我軍之力消耗在這看似連成一片的新開拓疆域之中,實則是露出了肚皮軟肉,會給予楚人太多可乘之機。”
打仗不是沙盤上的地盤變顔色這麽簡單,也不是一開始地盤占得越多就越得利,勝勢的基礎,是将對方能夠野戰拉出來的精銳給吃掉,待得對方沒有底氣再行野戰之時,開始集中優勢兵力覆蓋戰場,對大城進行重點拔出。
燕人的優勢一直在于騎兵的機動性,同樣的野戰軍團正面對決時,往往是燕人占據着優勢,而過早地貪圖前期戰功,主動吞并一大片領土時,看似“捷報連連”,實則這些新占的疆土該分配多少兵力去駐守?将吃掉自己多少的機動性?
而一旦你自己的兵力被分散開來,所需照顧的地盤鋪張開去,就變成了楚人反而在你“地盤”上來去自如了。
一如當年南北二王開晉之戰,直接打崩掉赫連家聞人家兩家精銳後,大部分晉地城池在接下來也就是傳檄而定,先吃下地盤,容易消化不良,先吃下對方主力精銳,才能真正地坐下來,優雅地消化。
苟莫離點點頭,道;“主上英明。”
鄭凡伸手指了指地圖,道;“其二,從範城出兵,過大澤,再進郢都,路途遙遠不說,還是最難走的道。
自當年靖南王焚滅郢都之後,楚人對其國都的防備早已變得極爲上心,生怕我軍再複制一次戰例。
所以,我軍從範城出,往東南打,大概率會陷入到楚人的層層阻擊消耗之中,一旦軍隊銳氣喪失,兵馬疲敝,這蜿蜒大澤,很可能會成爲大軍的覆滅之地。”
苟莫離再度點頭:“主上英明。”
英明是真的英明,這倒不是拍馬屁。
有梁程在身邊,又師承田無鏡,鄭凡的兵法造詣,早就不低了,再加上這些年親自手操的機會也很多,大戰經曆了一場又一場;
可以說,鄭凡現在的軍事素質,早就達到了一流統帥的水平。
“其三……南下,隔斷齊山山脈,若是能南下到極緻一點,可提高一旦燕楚開戰時,乾楚之間‘互通有無’的難度。”
自打燕國吞并了三晉之地,形成了虎踞北方的格局後,諸夏四大國,已經逐漸演變成了三國的形式,在這種形式下,老二和老三聯手一起抗擊老大,這是大勢所趨。
雖然偶有嫌隙,但依舊無法阻攔“唇亡齒寒”的認知。
和三國不同的,大概是本該可能發生在梁地因李富勝全軍覆沒而造成的“赤壁之戰”,被鄭凡親自率軍攻破了上京城而沒能成爲現實。
所以,一旦燕對楚再開國戰,乾國會不會支援楚國?
這是肯定的。
雖然燕人一向瞧不上乾人,各種寓言故事各種段子,都喜歡安在“乾人”身上;
但乾人,尤其是乾國的朝廷,也不是傻子。
局面一旦變成,燕楚在前線對峙厮殺,乾人在後頭給楚國輸血,這将對燕國的戰事,造成很不利的影響;
畢竟,乾人除了打仗不行以外,做其他事……還是可以的。
雖然近十年來,乾國北方屢次被燕軍鐵騎洗禮,但其真正富裕的核心區域……江南,其實并未遭受一兵一卒的損害,簡而言之,乾人的血槽,還很厚。
此時,
鄭凡和苟莫離都站在範城南面的城牆上,地圖被天天舉着。
攝政王爺伸手指了指南北兩個方向,
道;
“有些關卡,是做收束之地,鎮南關、雪海關、南門關,這三座關卡在誰手中,誰就能掌握進退之自如,形勢之主動。
範城則不盡然。
範城,是我王府在楚地埋下的一顆釘子,它的作用,就是在關鍵的時候,刺出去,以達到對整個戰局,最大的支持和輔助效應。”
因爲範城這裏,就算是被楚人攻打下來了,楚人也很難經過這裏對晉地用兵,雖然現在有河道可以走,但這河道隻是粗修,并未經曆像隋炀帝修大運河那般集結大量人力物力進行開拓和鞏固。
所以,哪怕是範城丢了,王府也隻需要在蒙山以北布置一定規模的兵馬,就能夠大概率将楚人延伸進來的觸手給擋住;
而範城這裏也不适合作爲出兵的主戰場,因爲無論是後勤壓力還是戰場環境的釋放,範城都沒辦法和鎮南關去比。
燕楚大戰再開的話,真正的主力大軍團,必然是從鎮南關那裏開出,而不會走範城。
範城的這支力量存在的作用,就是打輔助,不僅要打出存在感,最重要的,是要打出性價比。
“主上,屬下明白的。”苟莫離笑着道,“其實,屬下心裏這些年一直在想一件事,還請主上恕罪。”
“說。”
“當年主上千裏奔襲雪海關,成就了靖南王以偏師對正面戰場取奇效的巅峰之戰例,屬下在想,若是讓屬下和主上換個位置,屬下能否做出主上當年一樣的成績。”
“你自謙了。”
鄭凡一直将自己定義成“溫室裏的花朵”,再怎麽自我感覺良好,也不可能覺得自己會比靠着自己雙手打天下的野人王在軍政方面更爲優秀;
别的不說,就一條,他鄭凡吃不了這個苦。
“主上,屬下這些年,曾數次親訪過齊山一帶,還和一些人構建了一些關系,所以,一旦大戰開啓,屬下可以以馬廄發誓,
别的不好說,
隔絕乾楚往來,
屬下,
能做到!”
鄭凡伸手拍了拍苟莫離的肩膀,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多謝主上信任。”
“我也再給你一個承諾,諸夏一統之後,野人,也将并入諸夏。”
“多謝主上成全!”
見王爺和苟莫離聊得告一段落了,已經有了胡須的劉大虎上前禀報道:
“王爺,公主殿下還候着呢。”
當年鄭凡身邊的三個親衛,陳仙霸與鄭蠻都外放了;
陳仙霸在鎮南關,鄭蠻在雪海關。
唯獨劉大虎,鄭凡問過他兩次,他都明确表示出了不想外放的想法,意思就是,王爺身邊不能沒人伺候;
所以,他就一直留在鄭凡身邊當親衛,現在則是親衛長了,有點類似于帥帳秘書的角色。
“把大妞喊來。”
先前讨論戰事一臉嚴肅的大燕攝政王,在提到自家閨女時,面部表情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
自家這個閨女,就是他的軟肋。
不一會兒,
已經等了好一會兒才得父親召見的大妞,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臉上沒有絲毫不滿和委屈,而是喜笑顔開:
“爹爹,爹爹,大妞想爹爹了。”
明明離家出走的是她,而且是她主動拐着弟弟一起出走,但現在說想父親的,也還是她。
這裏邏輯有很明顯的問題,根本無法自圓其說,但沒人會在意,鄭凡自然也不會在意;
誰叫自己就寵她呢?
“哎喲,閨女。”
鄭凡将大妞抱起,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倆三月不見就能變化不小。
大妞摟着鄭凡的脖子,對着鄭凡的臉親了兩下:
“爹,娘親還好麽?娘親有沒有想我啊?”
“挺好的,說你走了,家裏清靜了,每天可以抽出更多時間來和妯娌們打牌了。”
“才不是咧,爹爹騙我,爹爹騙我。”
“呵呵。”
鄭凡輕輕撫摸着閨女的後腦。
“大妞是不是打擾到爹爹和苟叔叔談正事了?”
“沒有,爹和你苟叔叔已經談好了。閨女,這是你第一次來到楚國吧?”
“爹,才不是咧?”
“嗯?以前什麽時候來過?”
大妞指着城牆堡樓上挂着的黑龍旗和雙頭鷹旗道:
“這兒不是燕國的領土,不是爹爹的領土麽?這裏也是咱家,隻不過咱家太大了而已,人家隻不過是從奉新城的家,到苟叔叔幫咱們看的家裏逛逛。”
簡而言之,我這不叫離家出走啦,我家太大了唉。
苟莫離聽到這話,當即笑了,道:“主上,公主說得對,咱家大啊。”
緊接着,
苟莫離又對公主道:
“以後還會更大的,所以咱們的小公主殿下這次是特意來認認門的,省得以後這家再擴個幾倍出去後,就一下子分不清楚東南西北了,公主殿下有遠見啊。”
饒是大妞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經得住苟莫離當着自己父親和天天哥的面前這般“誇”,隻得将臉貼在自己父親的胸膛上,
嗔道:
“爹,苟叔叔笑話人家呢。”
“你苟叔叔喜歡你還來不及呢,怎可能會取笑你?
倒是你,别仗着苟叔叔喜歡就在這裏任性折騰你苟叔叔。”
“才不會咧,人家很乖的。”
對自己這個閨女,鄭凡是心知肚明的。
看似憨憨的,有點大大咧咧的樣子,但某些方面,是真繼承了她親娘。
烏鴉不知自家黑,攝政王壓根沒想孩子身上的嬌氣,到底傳承于誰。
不過,也挺好;
當爹的希望自家閨女天真爛漫一點,但絕對不能過了頭變成傻裏傻氣,自家閨女,并不存在這個問題。
鄭凡将大妞放了下來,
大妞走向後頭,對着坐在那邊正在喝茶的一個人,俯身拜了下去:
“徒兒拜見師父。”
攝政王和手下将領議事時,能在旁邊旁若無人地坐着的,也就隻有那一位老鄰居了。
劍聖身子向前探了探,伸手搭在了大妞的手腕上,微微皺眉,
道:
“懈怠了,這些日子,沒有運氣。”
大妞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劍聖也是有些無可奈何,一來這個受自己龍淵傳承的女徒弟和劍婢不同,劍婢的性子還是偏孤冷的,可這個女徒弟卻最會撒嬌,将自己和她師娘都能哄得團團轉,導緻其嚴師的派頭一直拿捏不起來;
更讓人無奈的是,火鳳靈童的體質,人家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比那些勤勤懇懇擁有着鐵杵磨成針信念的劍客在前期進步得快。
再加上王府的那幾位先生,他們确實更看重世子殿下,這一點,王府裏的人都心知肚明,但這并不意味着先生們就會很明顯地對小公主厚此薄彼;
教一個是教,教倆,也就是一起的事兒呗,隻不過不會對大妞像對待世子殿下那般苛責罷了。
但聯想到王府最憨厚的那位,當年都能靠着劍婢的演練吃透自己的劍法,還能用斧頭呈現出來,所以,自己是大妞的師父不假,但大妞身邊也是一直不缺人補課提點的。
就在這時,
三爺和鄭霖也走了過來。
鄭霖一出現,
苟莫離臉上的笑容就逐漸斂去了。
王府的世子殿下,是很注重禮數的,隻不過這并非意味着他喜歡那些繁瑣的禮法,而是他自身的性格,很契合他的位置,那就是……目空一切。
也因此,每次和世子殿下打交道時,苟莫離都會很小心,知道分寸。
這小孩小小年紀,卻總能給他一種見到那位瞎子的感覺;
整個王府,要說苟莫離最怕誰,還真不是王爺,而是那位曾經把他折磨得欲仙欲死的北先生。
一同笑容斂去的,
還有鄭凡。
鄭凡不是不想當一個慈父,事實上,無論是一開始對天天還是之後對大妞,鄭凡都是一個可以将孩子給寵上天的慈父;
可偏偏對這個親生兒子,真的是逐漸演變成了,看見他,就要下意識皺眉的程度。
鄭凡也曾和四娘分析過原因,他覺得許是天天那會兒太乖了,乖得不像話,再者大妞又是閨女,當爹的寵閨女,喜歡小棉襖,那是天經地義,女兒奴女兒奴,不就是這樣來的麽?
在有對比的情況下,自家這個親兒子,可能連左腳先邁入門檻都會覺得有些别扭了。
不過,還有一個很真實的原因,鄭凡沒說,四娘也不可能去點破:
那就是,自家這個親兒子,是地地道道的小魔王。
聯想到一開始時,其他魔王們是怎麽瞧自己的,再對應到這親兒子身上,其實就很好理解了。
尋常當爹的可以對自己這兒子說:
要不是老子養你多少年如何如何………
可偏偏自家這個,生而九品,你就算給他丢天斷山脈裏去,隔個十幾年再去看看,說不得這小子已經混成了某個生野人部落的小頭目,還娶了老頭目的閨女。
不過,這幾年爹媽男女混合打外加大哥單打的磨練下,這小子倒不至于會在大衆場合落面子。
鄭霖跪伏下來行禮:
“兒臣拜見父王,父王千歲!”
“起來吧。”
“謝父王。”
父子倆很沉默地對視着,連帶着将這裏的氛圍,一起帶低。
好在,大家也都習慣了。
如果說攝政王看天天,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的話,那麽看自己這個親兒子,就真有點老丈人看女婿,恨得牙癢癢的同時還得保持微笑的體面。
随即,
鄭凡面向南方,開口道:
“你雖然還小,但畢竟是王府的世子,眼瞅着不久後就要打仗了,爲父我也要出征去了,你得像個男子漢,穩重一點,把家裏給操持好,這是身爲世子的責任。”
鄭霖很認真地點點頭,
道;
“家裏有兒臣在,請父王放心去吧。”
“……”鄭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