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王爺,過了江。
隊伍在玉盤城休整了兩日;
玉盤城的知府是孫良,但真正掌權的,是他哥哥孫瑛。
皇帝丢下了自己的禁軍過來了,王爺也不會讓皇帝寒酸。
錦衣親衛充當了新的禁軍,一切規制按照天子禮儀,平西王本人也沒去越俎代庖,将風光給了皇帝。
無論是皇帝還是王爺,都不是好相處的人;
但真相處起來後,彼此之間的默契,可謂油沁細縫,一絲不落。
自玉盤城往東,
是很長一段的荒蕪區。
晉東的建設與發展确實是如火如荼,但想要全方位的覆蓋,也絕不是這般簡單的事,戰争的創傷,依舊清晰可見。
但等繼續向東深入,進入了以奉新城爲核心的外圍屯墾區時,氣象,一下子就不同了。
軍屯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水渠灌溉,塢堡建設,明明是鄉間田野,卻透着一股子精緻的味道。
另外,
商隊的行進道路和安排,作坊的建設和劃區,軍營的營造,新縣城的規整,都給人一種撲面而來的生機盎然。
這,
才是現如今晉東的真正面目。
這裏,浸潤着近乎所有魔王的心血,除了魔丸。
因爲那兩年,魔丸一直在忙着帶孩子。
但其他幾位魔王,都是出了大力的。
在再有一日就要進入奉新城時,
皇帝提出了一個要求,
要去“泰山”先看看。
所以,
平西王新賜名的山,也是平西王第一個祈福的山,在今日,迎來了這片土地上名正言順的天子。
經過這兩遭後,
這座“泰山”,想不揚名都不可能。
而在這基礎上,必然會誕生足夠多的關于它的故事與傳說。
皇帝的身體,是真的有些虛;
這種虛,是明面上的虛,平時看不出來,但真要進行徒步或者登山時,一下子就顯露無遺。
所以,
登山時,
皇帝是挽着王爺的手臂走的;
皇後何思思,
則跟在後頭。
再後頭,則是魏忠河與劍聖。
錦衣親衛早就淨了山,警戒也拉到了外圍,可以确保這裏的絕對安全。
好在,這座“泰山”并不高。
等看見了平西王親自命人立下的“泰山”石碑後,也意味着到達了山頂。
陳仙霸、劉大虎與鄭蠻三個小夥子,早早地就上了山,且在上頭亭子裏把火鍋煮好,菜肉切好擺盤。
當平西王的親衛,親自上陣沖殺的機會其實真不多,但若是外放出去,怕是開個飯館兒啥的真不愁沒生意。
王爺和皇帝入座,
皇後開始負責下肉下菜。
這種火鍋的吃法其實不算新奇,但牛油紅湯鍋底外加蘸香油的吃法确實是平西王的獨創。
不遠處,還有另一個鍋子正煮着;
魏公公與劍聖,外加陳仙霸那仨,五個人坐在一起煮一個鍋。
皇帝坐下後,本想将靴子脫下來松松腳,結果被王爺一腳踹了上去,不得已之下,隻能作罷。
皇後捂着嘴在笑,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和這位平西王在一起時,是真的放松。
皇後先下好了菜,再主動給皇帝與平西王一人倒了一杯果酒。
皇帝握着酒杯,
看着亭外的景色,
感慨道:
“鄭凡,你很了不得,真的很了不得,我之前在京城,隻是想着你把這裏經營起來了,但真沒料到,是這種經營法子。
乾國那幫文人最喜歡對他們官家說要以詩書禮儀教化天下,以回到古夏大治的時代。
我以前一直以爲,那是那幫文人一代代吹噓出來的美夢,自己給自己騙了一代又一代;
可沒想到,
在你這晉東,
我看見了真的。”
皇帝看事物的角度自然和尋常人不一樣;
且這位皇帝怕是有史以來,最善于經營的一位了。
經營一個鋪子和經營一個天下,肯定是不一樣的,但裏頭,其實也有共通之處。
王爺喝了一口酒,因皇後就坐在他對面,所以隻能微微側着身子,看另一側的風景。
“效率。”
皇帝咬出了這兩個字。
鄭凡扭頭看向皇帝,笑着點點頭。
皇帝,是真的懂。
晉東的發展與規劃,根本目的就是一個,那就是爲了王爺下一次能更好的打仗。
标戶是爲了打仗,種糧是爲了打仗,商貿是爲了打仗,作坊是爲了打仗;
發展的目的是爲了應付下一輪更大規模的戰争,隻不過順帶着讓以流民爲主的百姓,生活上得到了富足。
但從另一個方向上也能再圓回來,晉東處于戰略要地,如果無法将外敵擋在外頭,無法擁有充沛的戰争能力,一旦兵戈過來,百姓隻能再度淪爲兩腳羊。
這一點,鄭凡是深有體會,戰争帶來的破壞是最直接也是最巨大的。
不過,皇帝顯然是沒打算在細節上去和鄭凡探讨什麽,皇帝的禦書房裏,可是放着不少關于晉東發展模式的折子,甚至,平時的書信往來裏,也會做一些交流。
雖然皇帝清楚,和自己交流的那位,可能不是眼前這個姓鄭的。
“自古以來,鹽鐵官營,并不算稀奇,皇莊,也不算稀奇,你現在這樣的勢頭,确實可以在接下這些年的時間裏保持繼續穩步地上升。
但伴随着晉東人口越來越多,真正恢複生機的地盤越來越大,事無巨細,全靠你王府産業來支撐,反而會起到限制作用。”
鄭凡點點頭,道:“等再過些年,發展到一定程度後,會開放一些産業讓小民去經營,但前提是保證王府下轄産業是晉東之地的主體,小民的經營,定位于王府官營的有效補充。”
皇帝張了張嘴,
有些意外;
然後伸手拍了拍額頭,
道:
“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懂。”
一句簡單的話,卻将主體、定位這關鍵要素給講了出來,對于皇帝這種“專家”而言,可謂深刻到了一定的層次。
王爺端着酒杯,矜持地笑笑;
我不是真的懂,但我會背。
“可惜了,你的這一套東西,隻适合晉東,在其他地方,是推廣不起來的。”
“是,占了一片白地起家的便宜。”
“對,誰都清楚,把地犁一遍,再重新栽種莊稼其實最爲幹脆省事,去他娘的治大國如烹小鮮,去他娘的窗戶紙縫補匠。
都知道小打小鬧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可又有什麽辦法呢?
我的改革,剛進入正軌,也是靠着這次東巡,到你這裏來借一波春風才能真的推下去,說實話,是取了巧了。”
“太客氣了。”
“但你這裏,也是有問題的。”皇帝很鄭重地說道,“你的标戶制,确實是彌合了你手下族群複雜的矛盾,也确保了在這一時期你能擁有充足的武力和對四方接納吸收的能力。
但标戶制又能存續多久?
要是一直是四戰之地,也就罷了。
現如今,雪原暫時是不成氣候了,日後再将楚國打崩後,一旦四方沒有再可以威脅你的強敵,你這個标戶制馬上就會自我糜爛掉。
現如今的這些燕人、晉人、楚人、野人、蠻人,他們能忠誠于你,跟随着你南征北戰,悍不畏死,可一旦承平下去,他們的下一代,
必然會淪爲隻知道啃食這鐵莊稼的廢物!
而後,
成爲你王府的……沉重負擔。”
鄭凡又喝了一口酒,平西王府的軍事制度,是自己和瞎子共同從八旗制那裏改過來的,也确實适合當下晉東的環境與局面。
姬老六的預言,其實很準确,因爲在另一個時空裏,滿清入關後,曾經人數雖少但戰力卓著的八旗鐵騎沒多久就腐化成了一群遛鳥鬥蛐蛐的廢物,與此同時,清廷每年都得爲他們負擔極重的财政包袱。
皇帝看着鄭凡,
問道;
“你覺得我說得不對?”
“你是真的懂。”
“呵呵呵。”皇帝滿足地笑了。
鄭凡開口道:“一時之法,以适應一時之勢,勢如水,水無常形,法亦無常形。”
皇帝點點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變法革新,是吧?”
不等王爺再開口,
皇帝拍了一把大腿,
道;
“但問題就又來了,父皇馬踏門閥,用的是鎮北軍,率軍的是李梁亭,鎮北軍乃北封郡與荒漠之軍,李家雖然一度被稱爲當年大燕門閥之最,但你我都清楚,李家,其實不算門閥。
也正因爲有這一支鎮北軍,馬踏門閥才能成爲可能。
靖南王爲何要自滅滿門,爲何馬踏門閥之舉父皇不以靖南軍爲先?
因爲當時大燕,朝堂、地方,乃至軍中,唯一不受門閥桎梏的,隻有鎮北軍了。
都知道大燕想要徹底幹趴蠻族,想要一統諸夏,需要集權,可問題是,集誰的權?
用他們的刀,來割他們自己的肉麽?
變法革新爲何難?
誰又能坐在椅子上的同時,再将椅子翻個個兒呢?
就比如這晉東之局,
要是哪一天,咱倆真的做成了。
你姓鄭的還在,以你姓鄭的威望,倒是有可能在最後再改一改,變一變;
你兒子呢?
你兒子能變麽?
這些标戶,擁護你兒子繼任你的王位,是他們撐着你兒子在王位上坐穩的,又怎可能再削他們的肉?
到頭來,
又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喽。”
鄭凡沉默了。
很多時候,作爲這個世上的外來者,總是有一種……清高。
總覺得自己看透了一切,也高于一切,但實則,每個時代裏,都會有那麽一些人,他們的目光,可以穿透時代的局限,看得更高和更遠的。
就比如,姬老六。
皇帝吃了口肉,從皇後手裏接過了帕子,擦了擦嘴:
“所以,想明白了這些,我就什麽都放下了。
老子又不能長生不老,
這世上又不可能有真正的萬世之法,
日月更替,四季流轉,
到頭來,還是那句話,兒孫自有兒孫福。”
皇帝伸手,搭在了王爺的肩膀上,
“咱哥倆這一代,先圖一個諸夏一統,剩下的,後輩們自己玩兒去。”
這是皇帝在剖析自己的心迹;
這些話,在信裏,不适合說,隻有當面講出,才能顯真誠。
畢竟,這也是一種約定。
忌憚與反忌憚,
朝廷和地方,
種種矛盾,都可以擱置下去,留給後輩吧。
他們倆,
隻需要在這輩子,盡情地玩耍。
身爲天子,話講到這一步,真的是難能可貴了。
“呵。”
鄭凡笑了笑,
道:
“姬老六。”
“哎。”
“我也說句心裏話吧,我鄭凡,自始至終,都不覺得自己欠你什麽。”
“你放屁!
别以爲我不知道,你早年出征時帶的棺材和你王府下面,埋着的是什麽。”
二人最早相見于荒漠,鎮北侯府門前,沙拓阙石叩門,被包圍時,突圍直沖六皇子馬車,鄭凡“舍命”相救。
“老子一開始就覺得奇怪了,怎麽的,你這卧龍鳳雛,這般人才,命怎麽也能這般好,還能正好救了咱?
也不是老子故意調查你,還是這幾年,你根基深厚了,也不藏着掖着了,你王府下面那口棺材的事,傳聞本就不少。
再聯想到當年詐屍而走的左谷蠡王屍體,可不就對上了麽!
你沒救我,
但我卻從一開始幫了你,
還想辦法通過兵部把你調到了銀浪郡翠柳堡接下來的戰事一線。
你這叫沒欠我?”
“欠賬的含義是什麽?”鄭凡反問道。
“嗯?”
“我認下這筆賬,才叫欠了這筆帳,我不認,就不欠。”
“……”皇帝。
皇後忍不住笑了場,起身,幫兩個男人添酒。
“思思,你聽,姓鄭的這話說得,真不要臉!”
鄭凡伸了個懶腰,道:
“做買賣嘛,我下套,你往裏鑽,這叫自己打了眼,再說了,你當初資助我,隻是因爲我救了你的命?”
“難不成是圖你好看?你有我好看麽?”
皇帝問這話時,看向皇後。
皇後啐了皇帝一口,不搭理他。
皇帝有些無奈,早年,皇帝也是翩跹公子的俊俏模樣,但這幾年,發福了不少;
這姓鄭的,一直在打仗,修爲也穩步提升,差距,一下子就出來了。
“我就認兩筆賬,一筆,是我欠靖南王的承諾,一筆,是在乾國,八千袍澤爲我斷後。”
“我懂了,得先打楚國。”皇帝馬上抓住了重點,“乾國放最後。”
此時,
就在這小亭子裏,
大燕權力地位最巅峰的兩個男人,
相視一笑。
……
奉新城,爲迎接大燕皇帝的到來,做了很充足的準備。
而自古以來,
迎接貴賓的第一條,就是大掃除。
本來,還有一系列的排場,需要給皇帝送上的,在這一點上,王府不小氣。
哪怕是緻力于造反的瞎子,也堅持要以盛大的禮儀迎接皇帝的到來,再怎麽樣,格局不能掉。
但皇帝提早派人下達了一道聖旨,意思是一切從簡就好。
送聖旨過來的,是劉大虎,劉大虎念完聖旨後,又傳達了一條王爺的口谕:
“他不是說反話。”
所以,
盛大的歡迎儀式,是沒有了。
但奉新城的軍民,依舊對大燕皇帝陛下有着極大的……好奇。
真不是熱情,而是好奇,純粹是看個稀奇。
畢竟,在這裏人的眼裏,他們的王爺,才是真正的“天子”。
他們想看看,皇帝到底是什麽樣子,竟然還腆着臉不給自家王爺騰位置。
好在,這樣的心思隻是放在心底,也沒人會大張旗鼓地喊出來。
且當看見皇帝的銮駕時,
百姓們也都很識趣兒地跪伏下來,山呼萬歲。
一口皇帝萬歲,
一口王爺萬歲,
喊着喊着,也不曉得到底是誰順帶着誰了。
皇帝和王爺同坐一輛王府特制的大馬車裏,
聽着外頭的山呼萬歲,
皇帝笑道:“這樣吧,鄭凡,朕給你封一個九千歲吧,四舍五入,也是萬歲爺了。”
擱尋常人,被皇帝這樣說,怕是會吓得直接跪伏在地。
這明顯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犯了皇帝的忌諱。
但平西王隻是沒好氣地瞥了皇帝一眼,
罵了句:
“滾。”
應皇帝的要求,隊伍沒有直接進奉新城内,哪怕皇後已經無比想念自己的兒子了。
隊伍拐了個彎,先去了城外的葫蘆廟。
廟裏,除了神佛和王爺一家子的長生牌位以外,還有一些紀念戰死士卒的碑文,他們也在這裏,享受着香火供奉。
皇帝先來拜祭他們。
等拜祭完了後,皇帝才和王爺一道,正式進了奉新城,入王府。
待得兩位最爲尊貴的客人離開後,
小和尚攙扶着老和尚,坐在廟裏井口邊,因爲是臨時加的行程,所以葫蘆廟可謂一時忙得不可開交,師徒倆這會兒,是真的都累了。
“徒兒,瞧見皇帝哩。”
“嗯呢。”
“徒兒,許是平日裏王爺瞧多了,這皇帝雖然是第一次見,但……也就這樣了吧。”
“嗯呢。”
師徒倆在嘀咕的時候,
那個先前蜷縮在角落裏的紙人,這會兒又飄了出來,
他也在自言自語:
“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兒麽,你們那位王爺,距離皇帝,真就差一身龍袍了,不,隻要往那蟒袍上,多畫一根爪子,不就成了麽。
倆沒見過世面的秃驢!”
小和尚拿起井口邊的半桶水,潑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
紙人大叫地後退,生怕自己被弄濕。
随即,
紙人又回到了自己的角落裏,
喃喃自語道:
“沒想到啊,沒想到。
太陰損了,實在是太陰損了,枉你修行一世,我還覺得世上本就該隻有你與我同名,誰成想,你真是連臉都不要了。
呵呵,
藏夫子的那一刀,
竟然落在了這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