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身上,流轉着紅色光澤,懸浮于空,似一尊擇人而噬的兇獸;
劍客,一直有百家之中戰力第一的評價。
無論是武夫還是煉氣士這些,正常單挑同境界的前提下,基本都是劍客穩吃。
能做到這一點,自然不是因爲一人一劍所帶來的那種潇灑飄逸;
這一點,平西王爺早就看透了,也曾感慨過:說到底,這其實也是一個看臉的時代,但那是建立實力基礎上的看臉。
劍客的強大,在于其所能帶來的銳利和威勢。
劉大虎聽話地将自己的刀抽出,開始在地上挖土,用刀挖土,不是很趁手,好在這裏的土質很是松軟。
對岸,
百裏劍對造劍師道:
“我先?”
“你請。”
百裏劍笑着點點頭;
一生持劍,自然會有那麽一股子傲氣。
誰比誰強,誰比誰弱,
管你什麽江湖傳說,什麽世間公認,
你到底有多高,
得我親自用劍來丈量!
當然了,也并非是爲了刻意地追求某種平衡與道念強行先來一對一的公平對決,而是因爲在劍之一道上,正因爲他們站得位置足夠高,自然更清楚身下到底有多兇險;
如果有上百甲士在此時列陣,那自然是一起上最好,可眼下,是一把劍,哪怕再疊加上一把劍,于這場對決的意義,或者說,是根本意義,影響并不大。
因爲無論是他百裏劍還是造劍師,
都沒想過要在這裏,
爲國爲民爲家,就戰死在這裏,和這位晉地劍聖玩兒一出同歸于盡。
他們倆,誰都不願意死,甚至,不願意大傷導緻境界的跌落。
先一個一個來,另一個在旁邊候着;
這是爲了提防那虞化平一上手就來以命換命,或者是以我之命毀你境界修爲,若是三人都身處戰局之中,虞化平選擇一個時,另一個能做的,無非是順勢瞅準空檔将劍送入其身體,但對被選擇的那個而言,其實沒什麽意義了。
而且,二人都清楚,若是被選中的是對方,他們非但不會有什麽“聯手”之誼,反而會很樂見其成。
劍道是孤獨的,難得有志同道合的同路人;
而之所以能成爲同路人,彼此還能惺惺相惜,前提條件是你沒把握擊敗他或者殺死他。
劍道孤獨,
本質上而言,
還是那種我可以站在那裏不停地感慨我的孤獨,唏噓那高處不勝寒,
但你要是想把我拉下來,給我溫暖,
那你,
死去。
劍聖見百裏劍一人持劍而出,另一邊的造劍師則沒有動,心下已經明悟了對方的打算。
對方,
這是怕自己一開始就搏命是麽?
劍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好笑的地方在于,江湖人見到他,總會習慣性地來一句:想不到堂堂晉地劍聖竟然做了那平西王的鷹犬;
鷹犬,是個什麽意思?
是爲了富貴爲了榮華爲了其他的一些目的,聚集在誰的身邊作驅使,要說有多忠心,自然不會的。
可偏偏,對面這兩位,似乎笃定了自己舍得且願意爲那位平西王的安全不惜一切。
劍聖很好奇,
爲何他們兩個會這般來想?
随即,
劍聖想明白了。
可能,在他眼裏,鄭凡依舊是那個鄭凡,當初在盛樂城時鄭凡是個什麽模樣,現在似乎也就是什麽模樣;
可能,有略微的成長和變化,但并不明顯;
這并非意味着鄭凡這些年來毫無長進,而是因爲在劍聖的視角來看,鄭凡和那些位先生,他們的性格、他們的人生理念、他們的生活方式,嗯,用他們的話來說,叫做……審美;
他們似乎打一開始,就明晰了自己這輩子要做個什麽樣的人,也一直在做這樣子的一種人。
所以,在劍聖的認知中,鄭凡,還是那個鄭凡,在盛樂城時,他會特意到自己住的小院兒裏來看自己給孩子做木劍,在奉新城時,他會到隔壁自己院子裏來逗弄自己那剛出世的孩子;
可在别人眼裏,盛樂城的鄭凡和奉新城的鄭凡……不,是剛剛由其親自主導攻破上京城的鄭凡,
早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江湖一直被某些人認爲上不得台面,其實,并非是江湖上不得台面,而是江湖中的絕大部分的……人,他們上不得台面;
很顯然,無論是造劍師還是百裏劍,他們都屬于台面上的人。
造劍師的獨孤家,是楚國四大貴族之一;百裏家在江南是劍道大家,其本人,也是太子武師,也就是太子傅。
他們看見的鄭凡,不是盛樂城的小小城守,而是如今雄踞晉東,先後重挫乾楚兩大國的大燕平西王,且這個平西王實際上,距離開國稱祖,真的也就差一步之遙,且這一步,還是看他自己願不願意邁出去。
這不是什麽爲朋友兩肋插刀,他們也明白,簡單的榮華富貴不可能影響到自己,所以,可能是基于某種原因?
比如,晉人複國?亦或者其他。
總之,在他們看來,鄭凡,似乎已經值得自己這個劍聖,願意爲他去效死了。
在想通這一點後,
劍聖微微皺眉,
本能地覺得不舒服,
他們,居然這麽想自己的麽?
心思流轉,隻是短暫的片刻,百裏劍站在岸邊,身前就是河面,其指尖向前,長劍順勢沒入河中,且在下一刻疾速而出,帶出一片裹挾着肅殺劍意的水幕。
劍聖目光一凝,
龍淵順勢呼嘯而下,
直接斬開了水幕,兩把劍在轉瞬間連續碰撞了數十次發出了在普通人耳朵裏聽來是連貫的尖銳之音後,刹那間又各自倒飛回主人身邊。
第一輪交鋒,隻是一道開胃菜。
是的,在外人眼裏,已經近乎神迹般的禦劍而出,百丈之外行交鋒之舉,對于這交手雙方而言,實則更像是一種禮節性的問候。
下一刻,
百裏劍握住劍柄,身形飛掠而出,徑直向劍聖撲來。
劍聖也握住劍柄,身形越起,二人于河面上交彙。
刹那間,
兩柄劍揮舞出的劍花,宛若兩條蛟龍私鬥,雖非戰場上那沉悶的厮殺铿锵,但亦有氣機宣洩撕裂将欲撕裂一切的恐怖。
百裏劍的劍,以速度快而聞名,劍式淩厲,雖一人一劍,卻打出了“萬箭齊發”的壓迫。
劍聖的劍,則沒太多的花哨,講究的是古樸凝練,而且,自一開始,雙方似乎就很默契地做好了分工;
百裏劍主攻,劍聖主守。
當然,這種暫時的攻守,并不意味着什麽優勢與劣勢,隻是相對應的階段不同罷了。
造劍師的七把劍,依舊懸浮在身側;
他的目光,倒是掃過了那個還在那裏用刀吭哧吭哧挖坑的少年郎身上;
不過,他沒打算去用人家的孩子去威脅人家;
一是這樣做的話,忒沒品;
二則是虞化平既然敢将兒子帶來,則意味着人家不會受這個威脅。
百裏香蘭站在不遠處,看着自己的哥哥和劍聖的對決,對于一名劍客而言,這是十年難逢的機遇。
雙方自空中,站至于河面;
二人的鞋底,都踩在河面上,河面沒結冰,但并不會造成什麽影響。
早些時候,
劍聖似乎已經習慣了遇到難纏的對手,就劍開二品,強行擊垮對方;
但歸根究底,還是因爲對方不夠強,不值得自己去嚴陣以對,所以選擇最見效快的方式以縮減那種無聊的過程;
眼前這位,不一樣。
可能對于其他普通強者而言,開二品,是天罰;
但對他們二人而言,誰先開二品,或者誰先強行開二品,則意味着破綻。
不過,
二人的這種僵持,并未持續太久。
其實,劍客之間的交鋒,往往不會耽擱太長時間,畢竟不是兩個巅峰武夫在這裏互相消耗着氣血。
百裏劍身形忽然一撤,其人精氣神,瞬間凝一,長劍于空中發出一聲呼嘯,順着百裏劍指尖向下,長劍以一種萬斤巨錘的方式,轟然砸向了劍聖。
四周河面,一時凹陷了下去,成了一座“空谷”。
劍聖腳下一跺,右手握着龍淵,自下方一撩,須臾間,似海底撈月,竟硬生生地破開了百裏劍于這裏形成的所有禁制,不僅僅是河面恢複,連帶着一股氣浪洶湧而上。
“轟!”
一聲轟鳴之下,
長劍倒飛,再度落于百裏劍手中。
劍聖則握着龍淵,将劍尖甩了甩,抖去上頭的水珠。
二人的第二階段交手,在此時,算是結束。
“呵呵呵……”
百裏劍發出了笑聲;
其實,他很英俊,四大劍客之中,最符合“劍仙”氣質的,其實就是他。
“虞兄莫非這幾年走了武夫的路子?”
百裏劍以淩厲出擊,
劍聖則“厚德載物”,
一個用點來進逼,一個用面,來破敵。
再聯想到先前交手來看,劍聖一直處于守勢,這就使得百裏劍有種不是和劍客在交鋒而是在和一名武夫交手的錯覺;
區别就在于,對面那個“武夫”,他用劍。
當然了,指着一名劍客的面,說他像武夫,這其實是一種羞辱。
你才像武夫,你全家都是武夫,粗鄙武夫!
然而,
劍聖隻是點點頭,
道:
“多年未見,總得先穩一穩。”
“哦?不知虞兄,穩出什麽來沒有?”
“有。”
“可否見教?”
“你攻不破我。”
百裏劍聞言,覺得有些荒謬,道:
“我是劍客。”
“但你攻不破我。”
“所以呢?”
“當你無法攻破我時,意味着,我已經立于了不敗。”
百裏劍目露疑惑,道:“當年的虞兄,說話可不會這麽怪啊。”
劍聖搖搖頭,“我不覺得怪。”
“這才是最大的奇怪。”
“我們這是在切磋,還是在厮殺?”劍聖問道。
“我們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且目的相悖,自然是厮殺了。”
“既然是厮殺,最先保證的,難道不應該是自己不敗麽?”
遠處,一直沒出手的造劍師,撩了一下自己被風吹散的頭發,道:
“俗氣了呀。”
劍聖歎了口氣,道:“是啊。”
其實,劍聖很想說的是,你們或許在高處站了太久,尋常時候哪怕需要動手,所謂的厮殺,也和切磋沒什麽區别;
但真正的厮殺,是有它的樣子的。
曾經,有個人,就用這種沒有美感完全落入俗套的方式,将自己擊敗過。
自己也曾不服氣,被以這種方式擊敗,更爲丢人。
但久而久之,自己竟然也默默地用上了這種方式,加入了。
“虞兄,你隻守不攻,我們要打到什麽時候,難不成要像當年你在北封郡和李良申切磋那般,打上了三天三夜?”百裏劍問道。
“你們想殺人,我想保人,能把你們二人留在這裏三天三夜,我不就成了麽?”
“說得,很有道理啊。”造劍師附和道。
“還打不打了?”劍聖問道,“打,就快點,不打,就坐下來看我兒子,繼續挖坑。”
“坑都挖了,到頭來,沒人躺下去,豈不是白費功夫?”百裏劍問道。
“不白費。”
百裏劍哼了一聲,長劍懸浮于身前,緊接着,自其身後,顯露出了一道金色的乾坤之氣,隐約間,似有龍吟。
“聽鄭凡說過,燕京城皇宮内有一尊煉丹爐,下面鎮壓着一頭将死未死的老貔貅,它,就是靠着所謂的國運香火一直在續命。
百裏兄,
你怎麽越活越跟畜生一樣了?”
造劍師聞言,忙道:“問得好。”
百裏劍笑道:
“天地之下,人和畜生,又有何區别?
虞兄且看,
我這乾坤一劍!”
“嗡!”
長劍裹挾着金色的光澤,刹那間,就出現在了劍聖身前,劍聖舉起龍淵,格擋了這一劍,長劍被擋開後,即刻再度攻來。
“好快的劍!”
劍聖不停地格擋,不停地後退,身形,也越來越顯得狼狽,後退得速度,還越來越快,衣服、頭發,也逐漸被劍氣削開。
百裏劍則單手掐劍訣,劍在前,人在後,人和劍,步步緊逼。
劍聖被逼得退出了河面,甚至不得已之下,身形幾次大範圍地騰挪,卻依舊無法脫離乾坤劍的壓制。
百裏劍雙眸之中,有金色流轉,其人禦劍的方式,和最開始,完全變了形式。
不是開二品,但卻借助了某種特殊的契機在禦劍。
再快的劍,也快不過人的念,但百裏劍卻能将這種滞緩,做到了最低。
哪怕是快一絲,哪怕是進一毫,
在這種級别的交鋒下,也足以讓劍聖不停地吃癟。
是的,
這不是裝的,
而是真的稍有不慎,就會被一劍取走性命。
自身又保持着足夠的距離,是不至于被劍聖以命換命的距離。
劍聖雖然被逼得很是狼狽,但倒沒有阻礙他說話:
“你這是什麽怕死的劍招?”
這劍招,分明就是取了巧,怕對方魚死網破。
當然,也算是将百裏劍的“快”,演繹到了一種極緻;
禦劍而擊,看似潇灑,實則會大大降低劍招的威力,但劍聖畢竟不是武夫,劍客的最大弱項就是自身體魄的脆弱。
威力低一點,又有何妨?
砍巅峰武夫身上,人家興許能強行受個幾招,但對于劍客而言,一劍,就足以讓身體出現個巨大缺口。
“呵呵。”
百裏劍也隻是笑笑,其眼眸之中金色,依舊在流轉,繼續操控着長劍。
隻能說,
這位确實是天才中的人物;
乾國,地大物博,從不缺驚才絕豔之輩,
其人能在這種情況下,馬上想到應對的劍招,足以證明其四大劍客中天賦第一的稱謂,實至名歸。
這時,挖坑的劉大虎回過頭,看着自己的父親,關切道;
“爹……”
“挖好你的坑。”
劍聖沒好氣道。
任何一個當爹的,都不願意兒子看見自己的狼狽。
劉大虎點點頭,繼續聽話地用刀挖坑。
百裏劍則開口道;“虞兄,還不攻一攻麽?”
隻有雙方真的都在交鋒,都在出擊,才能保證互相消耗的進行,自己這邊兩個人,怎麽都占了便宜。
“那,好吧。”
劍聖指尖一順,一道劍氣凝聚而出,且于刹那間,和龍淵于半空中形成了交替。
百裏劍操控長劍,距離又這般遠,很多時候所謂的“看”,其實不是真的在看,做出的反應,更是一種“氣機”上的把控。
劍氣的出現,一定程度上打亂了這種把控,如果此時百裏劍是持劍着的,自然不可能會“誤認”,可偏偏,他現在不是。
長劍和劍氣對撞之後,劍身輕微偏離,微微刺入劍聖的右胳膊,刮去了一塊皮肉。
而劍聖本人,
則在此時單腳蹬地,整個人如離弦之箭,持劍直刺百裏劍!
百裏劍根本就沒料到,劍聖竟然用這種方式破了自己的劍招,且要麽不出手,一出手就是真正的殺機!
自己的佩劍還在後方,根本就來不及折返,而以劍氣凝聚,在被劍聖親手操持的龍淵面前,根本就沒有阻攔的資格。
爲何劍客要配好劍,越是強大的劍客,越是對劍的要求更高,爲何當年劍聖要去找造劍師求一把龍淵;
因爲,
真正的巅峰對決時,一把好劍,真的很重要!
沒有猶豫,沒有矜持,
百裏劍自眉心,點出一縷精血,目光之中的金色,在此時大熾:
以精血爲引,凝蒼穹之氣;
自身爲爐頂,蓄養媒介;
上方,
一股屬于二品劍氣的氣息,轟鳴間,被接引而下!
然而,
劍聖在此時卻直接将龍淵順勢挂起,
做出了一種他在家中院子裏用龍淵驅趕那些和一隻鴨争食的母雞時的動作,
也就是用龍淵拍那不聽的話的母雞的屁股,
隻不過這次拍的不是母雞的,
而是上天的;
龍淵劍身,自虛空一拍,
劍聖發出一聲輕笑,
道:
“乖,回窩去!”
————
晚上還有。
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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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