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渚陽坐在城門樓上喝着茶,喝的,是燕國平西王爺最鍾愛逢談及茶道必然會點出的……大澤香舌。
謝氏家主,位列四大柱國之一,其家族雖然不是大楚四大貴族,但論底蘊論積累,比其他大貴族,隻高不低。
無他,低調。
一個敢直呼大楚皇帝陛下熊老四,前年差點就要起兵反熊氏的家主,絕不是腦子有問題,而是,有這個底氣。
謝氏其實和楚地的赫連家差不離,赫連家身上也有野人的血脈成分,據說是當年晉侯開晉地驅逐野人時,最早投效到其帳下的野人大将,謝氏的祖上雖然不是山越人,但作爲最早分封到南疆的大貴族,謝氏很早就和當地山越人進行了通婚以及同化;
當初大楚五皇子熊廷山因娶了山越族女人而差點成爲異端,但這樣子的事兒,謝氏早幹幾百年了。
梧桐郡的山越人部族一直反抗激烈,這才有了熊廷山發家的依仗,而謝氏所處的位置以及其封疆,到底是平和了許多,因爲當地的楚人認爲謝氏是自己人,山越人也認爲謝氏是自己人。
楚皇繼位後才解開了一系列針對山越百族的禁制,希望吸納山越人的力量爲楚國朝廷所用,謝氏,其實早偷偷摸摸這般幹很久很久了。
想當年屈氏能夠在屈天南在玉盤城送掉了青鸾軍主力後,馬上又能在家裏又組織起了一支青鸾軍讓少主屈培駱繼續送,就可以看出這種傳承數百年的貴族其積累到底有多恐怖。
當然,還有一條,要是讓平西王爺站在這裏看着謝柱國一杯一杯的大澤香舌喝得精神奕奕,就能對謝氏的底蘊有了更爲深層次的認知;
這他娘的是喝多了喝出抗藥性了吧!
當爹的喝着茶,
當兒子的,趴那兒上着藥。
“爹您來了,挺好。”
“爲啥?”
“擱鎮南關那兒,兒子也不放心,我大楚在平西王手上已經折了仨柱國了,真怕爹你也折過去了,正好湊一桌竹牌。”
謝渚陽點點頭,道:“是啊,爹也怕,有些事兒,就這麽邪乎,爹就琢磨着,要是那平西王真是天命所歸,那爹往前頭湊,豈不是就給人家送上桌去了麽?”
“還是在這兒好一些。”謝玉安說道。
“爹就帶了兩萬子弟兵,餘下的,還都在看家。”
“夠用了,這次看乾人的,咱大楚打個邊鼓就是。”
“乾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
“豬滿山跑時固然惱火,但豬乖乖地在豬圈裏時,還是挺乖巧的。”
就在這時,外頭有一名親衛進來禀報:
“家主,少主,前面烽火傳信,燕軍已至石燧堡!”
謝渚陽點點頭,站起身,正準備邁步出去前,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兒子,道:
“要不,一起?”
“得,還以爲您把我打一通是想找個借口給我留後頭保證安全呢。”
“你把你爹想得太心思缜密了,家裏有千裏駒幹嘛不帶在身邊?
再說了,
真萬一乾人靠不住,直接被燕人卷珠簾下來,這梁國的天,怕是都要給翻了,你在爹身邊爹也能方便帶你跑回楚國去。”
“唉。”
謝玉安歎了口氣,下了床。
臨走前,順走了茶幾上的兩個橘子。
……
“人,是你喊的?”
站在城樓上,謝渚陽問自己的兒子。
“是。”
謝玉安雙手撐在城垛子上,不知道的,以爲他正在焦急地眺望着來自北方的敵情,而親衛們則曉得,是少主的屁股現在沾不得凳子。
“你怎就料到他一定會來?”
從前幾年開始,謝渚陽已經習慣遇到不懂的事問自己的兒子了,也大概會聽自己兒子的建議,沒打算聽的那兩次,都被自己兒子用刀架着蛋給強行改了回來。
“立功心切,就這四個字,這位燕國的南門關總兵能從一個小小人物爬到現在這個地步,因爲他想往上爬,而今日,他的下場,也是因爲他太想往上爬。
成也斯,敗也斯。”
謝渚陽點點頭,又道:
“去了渭河後,爲父曾翻閱過軍中對上次燕國平西王長驅直入範城的情報折子,年堯在時,其帥帳養成過一個習慣,會對對手的每場戰事進行複盤,還行,爲父撿了個漏。
那平西王率軍入我大楚時,先鋒軍是關鍵。”
畢竟,當時先鋒軍的領軍者,是野人王。
“先鋒開路,戰場遮蔽,快速行軍,鎮南關還留有一支仆從兵兵馬,危急時刻,也能做後援接應。
再看看這南門關總兵,從軍報上來看,他該做的,什麽都沒做,隻顧着一門心思地率一支孤軍往這大梁國都奔來。”
在靖南王離開後,平西王,無疑成了他國将領的主要研究對象,再者,上次範城之戰時間并不遙遠,有太多可以反刍的地方。
對于謝渚陽而言,回味過平西王領兵的手筆,再看看即将到來的冉岷,雖說都是燕人将領,但這差距,當真是大得讓人有些不适應。
謝玉安則道:
“您這是事後複盤,想來已經是将這冉岷看作甕中之鼈了,雖然兒子也這般認爲,但若是咱們站在那位冉總兵的角度上看看,其實,他做得并不算錯。
平西王爺行軍時是在我楚地,軍堡縣城密集,且都是我楚人;
冉總兵行軍途中,都是梁國軍民,對于燕人而言,梁國就是他們的附屬國,在梁地行軍,根本就沒有在異國他地行軍的感覺。
再者,
冉總兵收到的,是我僞造的國主求救文書,燕人連我乾楚都瞧不上,又哪裏可能瞧得起梁國?
且政局更疊之際,往往在伊始時人心最爲浮動,也最有在外的可乘之機,最适合去幹預。
冉岷率一路兵馬,隻要能夠及時趕到這座都城;
若是國主已經平息了叛亂,他也能順勢率軍進入這梁國國都,仿那平西王爺之舊事,将燕人的黑龍旗,就插進梁國的腹心。
若是國主還在和叛軍僵持着,他大可扮演那神兵天降,一舉定下這梁國乾坤,大功一件。
若是國主剛輸,叛逆剛上台,下面,人心不穩時,他冉岷來了,借着燕國的虎皮,也能将這翻過來的梁國的天,再給翻回去,這是真正的再造乾坤呐。
所以,他真不算是‘輕敵冒進’,而是在他那個位置的,最好選擇。”
“但還是被你給猜中了?”謝渚陽看着兒子說道。
因爲,在冉岷收到求救文書時,針對梁國國主的政變,還沒發生,自己這兒子,可以說是謀定而後動,安逸得很。
“我他娘的也就隻敢猜他,若對面是燕國的平西王,我是不敢猜的,因爲猜了沒用。”
“啪!”
謝渚陽一巴掌拍在兒子後腦上。
“你娘不行,姨娘行。”
謝渚陽深吸一口氣,道:“爹,咱能别這樣麽,這麽多人看着呢?”
謝渚陽目光環視四周,所有親衛都低下了頭。
“來,接着說,如果是那位平西王,他會如何?”謝渚陽催促道。
“平西王是不急的,他會調動幾路兵馬,先鋒開路,号召其餘諸國協同,再行自己的王駕,緩緩地一步一步壓迫過來。
都不用打仗,梁國這裏馬上就會自己臣服,同時,還能向魏、趙、齊宣布誰才是真正的宗主國。
區别在于,
名号不一樣,威名不同,另一個則是,在冉岷看來,值得不惜一切去搶下的功勳,在那位平西王爺看來,壓根不值一提。
釣魚,得用魚餌,我給冉岷準備好了魚餌,卻沒辦法準備出能夠讓那位平西王爺上鈎的魚餌啊。”
“唉。”謝渚陽也歎了口氣,道,“去了渭河那邊才發現,已經有不少我楚地百姓開始偷偷地向晉地逃離了。”
“得赢呐,得把這水攪渾,按部就班下去,乾楚,都沒希望。”
“報!!!燕軍已過永安堡!”
“差不離了,爹,可以關門了。”
“爹曉得,你就在這兒坐鎮着?”
“是啊,我還得協同乾國的兵馬呢,冉岷上鈎了,我還得拿他,當誘餌,呵呵。”
……
冉岷率軍長途奔襲,一路沒受到任何阻攔,連梁國都城以北最後一道屏障——獅頭關,其守将在看見打着黑龍旗幟的燕軍到來時,也主動開了關門,放燕軍通過。
過了獅頭關,繼續向南,就是梁國都城,向東,則是溫明山,向西,則是梁國境内最大的一座湖泊——問心湖。
湖面很寬闊,這也意味着蘆葦蕩和濕地,也是極爲的遼闊。
溫明山和問心湖,是梁國境内最有名的一山一水,但此時冉岷心裏,根本就沒心思去欣賞入夏後的美景。
他想盡快到達梁國都城,将那裏的亂子平定,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該如何像平西王爺當年那般入晉國皇宮入穎都那般,将自己和大燕的威望,給宣揚到極緻!
然而,就在梁國國都已經可以近乎眺望的時候,天邊,卻出現了一片紅色的霞雲。
楚人的浪漫在他們軍隊的甲胄上可謂體現得淋漓盡緻,而燕人在這方面,确實古闆得多。
謝家軍邁着整齊的步伐開始前進,盾牌兵、槍兵、弓弩手、刀斧手,乃至于兩側數目加起來也就千騎的騎兵,形成了一種極爲整肅嚴謹的秩序感。
楚人最憋屈的或許就是,這些年和燕人交戰以來,自家真正的精銳步兵方陣,其實并未怎麽和燕人正兒八經地交過手。
當然,這主要是燕人并不會給這個機會。
但眼下,
去往梁國國都唯一的路,被堵住了。
冉岷張了張嘴,散出去的騎兵不停地開始向他這個主将彙報着前方軍情的脈絡;
這是一支楚軍,因爲對方已經打出了旗号。
楚軍,出現在了梁國,這是一則重大的消息。
冉岷的腦子,開始迅速地冷靜下來;
他沒有下令直接去沖陣,面對那種近乎一絲不苟的陣形,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敵軍将領都不會想要以最原始的方式去拼一拼到底誰的頭更鐵。
他命自己的副将,領一路人馬返回,自己則率麾下兵馬,開始做出即将沖陣的準備。
謝渚陽則繼續按照自己的節奏,命令謝家軍開始穩步上前施壓。
大燕的黑龍旗所帶來的壓力,确實是難以想象,但私兵的優勢就在于,當他們的家主就在他們身邊時,他們可以抵擋絕大部分的恐懼。
這種相對靜止的對峙,持續了很長時間。
一直到,
冉岷等回了自己的副将,
先前放自己進來的獅頭關,在再度面對燕人的叫門時,選擇了封閉,同時,還射殺了數名燕軍騎士。
身處甕中的感覺,一下子襲來。
随即,
冉岷下令,麾下兵馬開始沖陣。
雙方的接觸,呈現出的是極爲經典的騎兵與步兵方陣的交鋒。
燕軍試圖用不斷施加壓迫的方式去擠壓楚軍的軍陣,而楚軍,則向燕人騎士展現着他們自己獠牙,且開始進一步地主動壓縮空間,希望黏住燕人的騎兵。
雙方的士卒,都很緊張,畢竟他們是身處第一線的厮殺者,但雙方的将領,反而格外的平靜。
冉岷瞧出來了,楚軍隻爲了驅逐阻擋自己的腳步;
謝渚陽則看出來了,燕軍并沒有魚死網破的決心;
最終,
伴随着燕軍兩次沖陣未能撼動楚軍軍陣卻迫使楚軍拉開了接觸距離後,燕軍選擇了向東轉移。
西邊的問心湖濕地,會讓燕軍的馬蹄身陷泥沼而失去作用轉而變成累贅。
但,向東麽……
謝渚陽沒有下令快速追擊,而是在讓麾下收整戰場後,繼續以原來的節奏行軍,既沒有選擇回師梁國國都,也沒有再向外探索,而是朝着東邊挺進了一段距離後,于近黃昏時,下令結寨。
雙方的距離并未拉開太大,畢竟燕人奔襲過來,又和楚軍交了一下手,現在也是人困馬乏,不可能一下子轉移太遠。
等到入夜後,
雙方的斥候倒是借着夜幕的掩護,殺得歡暢,一時遮蔽了夏日蟬鳴無數。
…
帥帳内,
謝渚陽接到自家哨騎最新來報,
燕軍中有不少哨騎,向北而去。
“行了,知道了。”
謝渚陽揮揮手,手撐着帥桌,倚着頭,緩緩地睡去。
…
與謝渚陽這邊進入夢鄉的氛圍截然相反的是,燕軍在溫明山山腳,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溫明縣城,守軍是梁軍,但立着“蒲”字大旗;
這是一支曾在齊山山脈處和楚軍厮殺的梁軍精銳,但在此時,卻在這裏,在降将的率領下,堵住了燕人向東之路。
身前的篝火,不斷發出着脆響,使得冉岷的臉,也忽明忽暗,這也印證着此時他的内心。
麾下兵馬的損失,并不算大,但給養已經殆盡,原本的計劃裏,進入梁國國都平定亂事後,一切都不會缺的,現在,卻陷入了這種窘境。
繞過溫明縣城繼續向南去梁國國都,不是不可行,但楚人的軍隊已經出現在了都城以北時,梁國國都的情況,自然不可能順意人心,真這樣做,隻會讓自己這支兵馬陷入更大的被動,連騰挪的空間也将随之失去。
獅頭關的緊閉,意味着原路返回的可能也被堵住。
繼續向東,走齊山山脈,倒是可以迂回回南門關,但走那裏,還不如走問心湖那裏去繞。
最大的問題在于那支楚軍,它在那裏一戳,讓自己如鲠在喉,無論進退,都受到了鉗制。
冉岷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他已經派人向北而去,希望能夠借助小股騎兵的優勢穿越封鎖,向家裏報信。
冥冥之中,他有一種預感,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他是個粗人,不通音律,但看過社戲,仿佛自己正朝着對面所期待的方向演繹了下去;
但他不可能坐視自己的這支兵馬真的落入覆滅的危境,
這些年,
燕人,
朝廷,
是已經赢成了習慣,甚至可以說是赢到了麻木,但越是這樣,冷不丁的一場敗仗,反而會激起更大的反噬。
昔日大皇子望江之敗複起時都這般的艱難,他冉岷,又算個屁?
“以力破巧,以力破巧。”
冉岷自言自語着,
“隻要主力到來,自己的這次孤軍深入,就能變成自成誘餌,引敵入局,大燕的勝算,仍然很大!”
剛剛喝過水的冉岷,忽然間又覺得一陣口幹舌燥。
是的,是的,
當初平西王也曾這般孤軍深入後被圍困過,然後等到了援兵,取得了大捷,獲得了首功!
……
晉東、奉新城;
平西王府;
“啊,楚奴,我乃平西王爺,拿命來!”
“啊,殺啊!”
太子姬傳業和天天在玩着小孩子該玩的打仗遊戲;
猜拳後,天天輸了,得扮演楚軍,太子赢了,扮演燕軍,而且将自己代入到了平西王的角色之中。
燕晉之地,每天都有很多孩子爲了誰扮演平西王爺而打架。
太子拿着木刀,向天天沖來。
天天開始後退,不是顧忌太子的身份不敢打,而是他知道自己扮演的是楚人,楚人,隻能逃啊!
但太子爺許是太過興奮,也過于投入,“追殺”楚奴時,腳下一絆,整個人摔倒在了地上,木刀也飛了出去。
天天趕忙走過來,攙扶起太子。
太子哭了起來;
“弟弟不哭不哭,哥哥帶你去找大蛇蛇要鱗鱗。”
太子卻搖頭道:
“我居然輸了,我燕軍怎麽可能會輸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