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我可以跟孩子姓。”
這句話說出來後,
案桌兩側,一下子安靜了許久。
獨孤牧看着屈培駱,
道:
“老夫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會出自你的口中。”
得是多麽自卑,多麽踐踏他尊嚴,多麽谄媚,才能說出這句話?
簡直,比奴才更爲奴才。
其實,獨孤牧的年紀,比屈培駱的爺爺都大很多,但因爲他和曾經的屈天南都是大楚四大柱國之一,故而,他和屈天南是平輩,屈培駱喊他伯伯。
“老夫很好奇,你可曾想過,你父親若是聽到你剛剛說的那句話,會做何感想?”
屈培駱沒作猶豫,
直接回答道:
“會很欣慰。”
“呵。”
獨孤牧站起身,道:“你瘋了,屈氏數百年傳承下來的榮光和體面,已經被你,踐踏了個幹幹淨淨。”
“屈氏,已經沒了,僅存的榮光和體面,又去給誰看?”
屈培駱也站起身。
“回去守城吧,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替你父親來抹除他留在這世上的污點。”
“獨孤伯伯,您聽說過一句話麽?當一個東西,已經落到最底部時,它剩下的結局,就隻有兩個。
要麽,就此湮滅,不複存在;
要麽,
它就該起勢了。”
獨孤牧嘴角露出了笑容,“我沒想到,你和範城裏的那些姓範的奴才,竟然在心裏,還留有着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你們,
沒機會了。
老夫承認,燕人的馬刀,确實鋒銳,但燕人不可能騎着馬過那蒙山,且不說水道被封,蒙山被大将軍所控,誰還能救你們?”
屈培駱搖搖頭,道:
“曾經,我也像您這般自信過,獨孤伯伯,您信命麽?”
“你說呢?”
“我不信。”
“那你問老夫做何?”
“我也不曉得。”
二人不再言語,各自轉身,上馬,離去。
很快,
楚軍軍營裏傳出了号角聲,楚軍組成了整齊有序的軍陣,開始前壓,軍陣之中,還有許多攻城器械。
城牆上,屈培駱看見了這一幕,對着站在其身邊的範正文道;
“我以爲自己耽擱了獨孤牧兩日,實則,人家也沒閑着,在造攻城器具呢。”
“那我們到底是賺了還是虧了?”範正文問道。
“還是賺了,多兩天時間肅清城内,穩定軍心,否則按照一開始的架勢,這會兒,城内應該已經崩潰了,這城,也根本就沒法守了。”
“賺了就好,賺了就好,凡做大生意,沒虧就是大賺,賺一點,就是賺大發了。”
“你下去穩定民心吧,城牆上,我來指揮。”
“好。”
範正文從善如流。
楚軍攻城了幾乎一整日,一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鳴金收兵。
範城,扛過了這一日。
天黑了,火把打起。
屈培駱坐在城牆台階上,手裏拄着一把刀。
範正文端着一碗面走了上來,遞給了屈培駱,同時還有一壺水。
屈培駱沒接面碗,而是攤開手。
範正文心領神會,将水倒出,讓屈培駱洗手。
洗過手,屈培駱才開始吃面。
範正文在旁邊坐了下來,道:“這一天,好難熬,幾次我都以爲要頂不住了。”
有好事者曾評過,燕國以騎兵爲著,大楚以步卒爲著,晉國以名将爲著,晉國的名将是因爲到底是三家分晉,各家下面你那邊十三太保我這邊七大護将,官職官位多了後,“名将”也就多了起來。
至于乾國,它是三不沾。
故而,楚軍攻城的能力,确實是很強,比當初在鎮南關前臨時抱佛腳開始攻城的燕人要專業且厲害得多得多。
但屈培駱還是守住了。
“第一天扛過去了,第二天,會比第一天輕松一些。”屈培駱說道。
畢竟士卒有經驗了,不會再像第一天那般手忙腳亂。
“會越來越好麽?”範正文問道。
“再撐些日子,城不破士氣也得崩了。”
“再發點财貨?”範正文問道。
“有錢拿,沒命花。”屈培駱搖搖頭,“守一天是一天吧。”
翌日,
楚軍再度開始攻城,城牆上下,箭矢橫飛,投石車猛砸,楚軍蟻附攻城,守軍在屈培駱的調度下四處補漏。
戰鬥持續到了黃昏,楚軍收兵。
晚食,是範正文送來的饅頭,仿照奉新城平西侯爺的款,帶餡兒的饅頭。
屈培駱咬了一口,
道:
“這個,倒是能提振士氣。”
發給士卒饅頭,士卒咬一口,帶餡兒,是一種驚喜,同時也寓意糧草充足。
“今兒個,确實比昨兒個輕松一些。”
“你去安撫一下城内人心吧。”
“放心,城裏的事,交給我,對了,明日也能守住吧?”
“明日,是在北面。”
第三日,
當南面楚軍排開陣仗,開始新一天的攻城時,北面城牆外年堯的大旗出現,突然發起了進攻。
但範城北面城牆上早早地就有準備,确切地說,是屈培駱一直将自己帶出來的那一批嫡系兵馬安排在了北門那邊,前兩日那麽緊急焦灼的時刻都沒有派上他們,範正文那裏也收到了很多範家家将的埋怨,認爲屈培駱是在顧惜自家的兵馬而故意讓範家的人馬去消耗。
範正文自然是将這些雜音毫不猶豫地鎮壓了下去,這位範家家主有自知之明,他不懂打仗,但他懂如何不拖後腿。
年堯的攻勢很迅猛,尤其是其帶出來的山越部族扛着梯子就直接上,他們的攀爬能力很強,動作也靈敏迅速,收服過來的仆從兵馬也各個都想要表現,不可謂不賣力。
但依舊沒能起到什麽成效,且在一時血勇激勵之下未能出效果後,攻勢一度餒了下去,見狀,年堯不得不早早地下令收兵。
南面楚軍的攻城,依舊帶着穩定的壓迫,範城守軍有了前兩日的經驗後,也掌握了守城的節奏,再加上午間時候,範府女眷親自上城牆送吃喝和照顧傷兵,極大地鼓舞了一波士氣,使得下午攻城時,獨孤牧察覺到了今日應該沒辦法了,故而下午的攻城也流于形式,早早地就收兵了。
“第三天了。”
範正文今日送上來了兩菜一湯加米飯。
屈培駱一個人靠着城垛子上擺的小桌旁吃着,也沒說将這精緻的菜肴分給受傷的以及自己身邊的士卒;
他吃得,慢條斯理。
喝了一口湯,屈培駱看着範正文,道:“你去制造消息吧,就說收到燕人的信了,燕軍快來了。”
“這麽快就得用這招麽?”
“你是否覺得今日守得還算穩?”
“是啊。”
“一般崩盤前,都很穩,固守待援固守待援,沒希望,撐不下去的。”
“我知道這個意思,但我以爲還能再拖幾天。”
“我不喜歡賭。”
“我也是。”範正文附和道。
“把每天,都當最後一天過吧。”
“好。”
……
“這屈培駱,有點東西,有點東西啊。”
年大将軍在自己的帥帳裏叉着腰感慨着。
“大将軍,明日我等定然能攻上城牆。”
“對,大将軍,明日我部作先鋒,我部上下,願爲大将軍死戰!”
面對這些“山大王”和“水匪”的請戰,年大将軍重重地點頭,道:
“好,諸位竭盡爲朝廷效力,本将軍以自己的将軍位擔保,朝廷,絕不會辜負諸位的付出和忠誠!”
“謝大将軍!”
“謝大将軍!”
“諸位下去休息和安撫部衆吧,明日,還得攻城呢。”
“末将告退!”
“末将告退!”
清走了這群“土匪”,年大将軍在毯子上坐了下來。
帳篷内升着火盆,有些悶熱,他不自覺地解開了甲胄的脖扣,扯了扯,通通風。
範城并未如想象之中一戰而下或者自我崩潰,反而呈現出一種逐漸沉穩的架勢。
這一情形,讓年堯有些心煩。
這時,有親兵前來禀報:
“大将軍,獨孤家派來了信使。”
“讓他進來。”
“是。”
信使很年輕,進帳後主動向年堯行禮,卻并非按照軍中規矩跪伏下來,而是行半禮:
“參見大将軍!”
年堯擡起頭,看向信使,此時帳篷内無其他人,
随即,
年大将軍直接跪伏下來:
“奴才見過八王爺,給八王爺請安。”
信使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望江之戰時,跟着造劍師坐在花船上眺望過戰場格局同時迎風撒尿過的大楚先皇第八子。
八皇子年幼聰慧,且早早地就站對了隊;
燕國靖南王破郢都,一場郢都大火,燒死了圈禁在郢都城内昔日諸皇子之亂時被抓的那些個皇子。
故而,攝政王的兄弟,剩下的不多了。
一個是五皇子熊廷山,依舊爲重用;
另一個則是攝政王素來喜愛的八弟;
年堯不是貴族出身,也不是外臣出身,而是家奴出身,當年,他是四皇子府的奴才,現在四皇子成攝政王即将登基,那他,就自然是皇室的奴才。
而當年曾在覓江船上吃酒還和年堯的船碰撞過的八王爺,也不見了當年的青澀和倨傲,馬上上前,攙扶起年堯:
“大将軍,這是軍營,您身爲一軍之帥,怎能下跪。”
說着,
八王爺就準備也跟着一起下跪。
年堯馬上起身,道:“使不得,使不得,王爺。”
主仆二人一陣“寒暄”和“客套”,八王爺熊青安坐了下來,但卻堅決沒坐年堯的帥位,而是坐在了下手位。
“獨孤柱國這是怎麽回事,竟然讓八王爺您來當信差?”
範城并非是一個标準的四方城,當初修建它時,範家就着重考慮了其軍事作用,故而有點像雪海關的格局,沿着山脈修建的。
南北之間,雖說并非完全隔開,但在其他方向上想要擺開陣勢攻城也很不方便,通過的話,也是有危險的,因爲大軍并不能按照以往在平原上攻城時将城池圍堵得密不透風。
“是孤主動請纓的,孤想來看看大将軍,出來前,陛下就曾與我有過叮囑,讓我盡量在大将軍身前多聽多看多學。”
年堯自然又是一副受寵若驚,八王爺則又微微起身,二人又是一番客套。
随後,
八王爺開口問道:
“将軍,吾觀這範城,城高險峻,這幾日攻城下來的效果,其實并不盡如人意,對此,将軍有何看法?”
“對面守城的,是屈培駱。”
“這孤自然是曉得的。”
“曾經的屈氏嫡長子,家學淵源,又得其父生前耳提面命,現如今雖然已叛離宗廟社稷,但這一身的本事,也是不差的。”
“不瞞将軍您說,我還真有些驚訝,以前這屈培駱,在郢都裏也是被當作笑話傳說,誰成想,還真能有幾分幹練在。”
“王爺,要知道奴才現在腦門上還頂着一個年烏龜的诨号呢。”
年堯沒直接說“年大王八”。
“也是,對上那位平西侯,一直輸,也不能怪他。”
“不僅僅是屈培駱,範逆家主,那個範正文,也是經營一方的人才,這也做不得假。
這範城,
如果沒有屈培駱,可能在第一日就被攻克了;
如果沒有範正文,現在,應該也已經被咬開了。
一個善于軍事調度,一個善于經營安撫,二者,缺一不可。
也正因有了他們兩個在,這範城,倒是真快成硬骨頭了。”
“唉,這樣來看,倒是我大楚之損失。”
屈培駱曾是柱國之子,按規矩,不出意外會承其老子的柱國之位的;
範正文也是屈氏的家奴。
這一對搭檔,本就是楚人,而且是楚國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本該爲大楚效力,現在,卻在城内抵擋着楚國的軍隊。
“王爺,這會兒發出這樣子的感慨,有些不合适。”
“是孤說錯話了,對了,大将軍以爲,這座範城,到底還需攻打多久?”
“可能明天就拿下了,可能,還能支撐個七八日。”
“城内缺糧麽?”八王爺問道。
“不缺糧。”
“那何以斷定……”
“範家的老巢被奴才我端掉了,城内應該還有餘糧,供給個兩三個月應該不成問題,但城内,應該要缺箭矢了。”
“哦……”八王爺若有所悟。
“王爺放心,範城,就是煮熟的鴨子,它飛不了。”
“半月後,就是皇兄正式登基之日,孤隻是希望可以用這座範城,來爲皇兄賀。”
年堯點點頭,道:“這件事,奴才也一直記在心上。”
“可以?”
“必然。”
……
第四日,黃昏。
楚軍收兵了。
屈培駱中了一箭,在包紮着傷口。
确切地說,他中了三箭,但有兩箭是卡在甲胄縫隙裏了,隻有一根箭刺入了身體。
範正文掰着馍,送到屈培駱嘴裏,吃幾口,再喂一口水。
“府庫裏,還有存銀麽?”屈培駱問道。
“有,還有小庫,本打算預備明日拿出來再分發的,我現在就去吩咐取來發出去?”
“不必了,明早送上城牆來,用銀子砸人吧。”
“你是在說笑?”
“是你先和我說笑的。”
“爲何?”
“你存這麽多銀子财貨,爲何就不能多存點箭矢?”
“不夠用了?”
“已經省着在用了。”
“明明存了很多。”
“還是太少。”
“唉,就不能射準點。”
“呵,如果都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我大可直接帶他們殺出城去,擊退楚軍了。”
“我疏忽了,是真沒經驗,下次……希望有下次吧。”
“接下來,會更艱難了。”
缺了箭矢,就無法壓制住楚軍,反而會被楚人的箭矢壓制,肉搏的概率将大大提升,兵員素質的差距将顯現出來。
“我的錯,是我的錯。”
屈培駱又喝了口水,道:“攝政王,要正式登基了,我們倆的腦袋,就是他登基時最好的賀禮。”
“所以……”
“接下來,楚軍的攻城,會變得更瘋狂。”
“就像是前幾日你總說的,能守一日就是一日吧。”範正文笑道。
“你在等什麽?”
“是我們在等什麽。”
屈培駱聞言,看了一眼剛剛包紮好的傷口,
道;
“我本來不信命的,如果等到了,我就真的不得不信了。”
“是跟孩子姓的那個姓?”範正文難得的開了個玩笑。
屈培駱點點頭,
“說不得,還是會占了便宜。”
………
馬蹄雷動,
因爲先鋒軍也就是苟莫離那一部開路工作完成得非常好,所以鄭侯爺和親領的中軍主力,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整以外,其餘時候的趕路,都極爲順利。
“得快點了。”鄭凡對身邊的梁程說道,“否則要趕不上了。”
金術可聞言,當即問道:
“侯爺您是擔心範城要丢麽?”
“不,比起這個,我更擔心趕不及去給我将要登基的大舅哥,送禮。”
金術可建議道:“侯爺,要不要派人讓前頭的苟莫離部先歇一歇,我軍也歇一歇,否則趕到範城下,範城還在範家手中還好,如果已經被楚軍攻破了,我軍人困馬乏,恐爲楚軍所趁。”
“傳令全軍,不得歇息不得耽擱,繼續全速前進。”
很顯然,鄭侯爺拒絕了這個建議。
“侯爺是已經胸中有韬略了麽?”
一直以來,金術可都很崇拜鄭侯爺,将鄭侯爺當作自己的榜樣。
鄭侯爺大笑一聲,
用力抓了一把自己胯下貔貅的鬃毛,
喊道:
“不,本侯隻是等不及想去敲碎那年大将軍的王八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