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幹!”
“來,喝!”
老廣頭和老何頭決定今天大醉一場。
碧荷則催促何初趕緊回去重新寫牌子,豬肉漲價!
喜事降臨,雖然還在國喪之中,不得大肆慶賀,但對于普通百姓,尤其是住在京城的百姓而言,割點肉,回去樂呵樂呵那自然是沒問題的,此時不漲價何時漲價?
鄭凡也站起身,既然捷報來了,具體的軍情必然也到了,他得進宮去看看。
劍聖沒跟着一起去,
因爲他不想再和魏忠河那個閹貨喝茶了。
樊力護衛着鄭凡進了皇城,現如今,大燕平西侯想進宮,那真的是想什麽時候進就能什麽時候進,就跟回自己家一樣。
什麽宮内準騎馬,面君不跪種種恩典,早早地就加上了。
甚至,還有說法,那就是陛下打算讓自己的三個兒女全都拜平西侯爲仲父。
這意味着,以後平西侯連後宮都能随便進。
這當然有失體統,但聯想陛下也就兩位娘娘,似乎又沒什麽大不了的。
當然了,
鄭侯爺現在對什麽“幹爹”不“幹爹”的沒什麽興趣,在他眼裏,真正的幹兒子就一個“天天”,其餘的,都是贈品。
現在,他想看到的是軍報。
“侯爺,陛下在禦書房裏等着您呢。”
曲公公似乎早早地就在侯着了。
其實,新君登基,最先接收過來的,不是朝政,而是内宮的宦官們。
如果說魏忠河是因爲職位特殊爲了皇權過渡的安穩所以才留下來,那麽,諸如曲公公這類的紅袍大宦官,則完全是念在過去的情分上了。
由此可見,新君做皇子時,就私通内宮宦官,幾乎可以說是明擺的事。
但現在,已經沒人敢參更沒人敢罰了。
由此也可見,當初姬老六在王府裏,能夠對皇宮内的事兒了如指掌,真是絲毫不奇怪。
宦官愛财,但宦官同時重情,他們的生存之本,其實就是和主子的情誼,一定程度上,他們其實比外朝的所謂“太子黨”和“六爺黨”,更爲忠誠。
當然了,宦官不得幹政這種事兒,鄭凡相信姬成玦不用自個兒去提醒,老燕皇的種,某些時候,一旦越界了,該薄涼時會涼得讓人害怕。
“平西侯爺觐見。”
外面的小太監剛通報起來,
禦書房裏頭,就傳來了三聲大笑。
“哈,哈,哈!”
鄭侯爺走了進來,看見姬成玦拿着奏折坐在禦書房的椅子上,另一隻手在胸前平舉。
刻意得,像是在舞台上演話劇。
鄭凡就站在那裏,盯着他看;
雖說古往今來,有不少人獲準過面聖不用行禮的恩榮,但真正做得這麽直接的,大概也就鄭侯爺獨一份兒。
姬成玦擺好了姿勢,可鄭凡不配合。
沒辦法,
他隻能自己放下手,
将折子丢到了桌上,
道:
“大捷,鄭凡,大捷!”
“恭喜陛下。”
鄭凡走上前,也沒等一邊的魏忠河幫忙遞送,自己就拿起來看了。
這是一封軍事奏折,會将戰事的過程發展和結果都寫上去,所以字很多,也不可能用之乎者也的方式給你縮減。
鄭侯爺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然後對旁邊的魏公公道:
“茶。”
“奴才明白。”
魏公公馬上奉上了熱茶和點心。
姬成玦走了下來,對鄭凡道:
“此等大捷,姓鄭的,你覺得西邊可保多少年無憂?”
鄭凡拿了一塊核桃酥送入嘴裏,一邊咀嚼一邊繼續看着,同時點點頭,示意皇帝稍安勿躁。
皇帝倒是很迫不及待,沒辦法,能治國玩手腕做買賣,可偏偏,沒打過仗。
雖說這姓鄭的不拿自己當外人的樣子讓他這個皇帝頗有些面上無光,但誰叫他真的信這姓鄭的眼光和看法呢。
不過,換個角度來想,要是哪天這姓鄭的規規矩矩對自己這個皇帝畢恭畢敬的,那他姬成玦大概晚上就真睡不着覺了。
第三塊核桃酥吃下去,
鄭侯爺終于看完了。
他沒急着回答姬成玦的問題,
而是道:
“不是,這最下面講的靖南王率八百騎追擊逃跑的小王子是怎麽回事兒?”
“就是追擊了啊。”姬成玦有些不明所以,“估摸着這封折子現在到咱們這兒,但現在在北封郡,靖南王應該已經将小王子給抓回來或者帶着首級回來了。”
甭管你知不知兵,對靖南王的本事,那必然都是認可的。
“帶八百騎,往西追,而且還是王爺親自去追?”
鄭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種預感,不是說老田會發生什麽意外,而是,冥冥中,他感覺到,似乎自己将要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見不到老田了。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皇帝追問道。
鄭凡将拿過核桃酥的手指在魏公公衣服上擦了擦,
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咬了咬牙,
道:
“我感覺,王爺,可能是故意去追的,不,他不是去追,他是選擇了一種,自我放逐。”
梁程是鄭凡兵法上的入門老師,
老田,則是更進一步地提升和升華。
不是說梁程帶兵打仗的能力比老田差多少,而是雙方的平台不同。
曾幾何時,老田可是讓自己一個人處理了一段時間的數十萬大軍軍務,說句心裏話,這世上哪個老師能給自己的學生提供出這個級别的“實習課”?
所以,鄭凡很懂老田。
也清楚,在那個時候,在那個當口,得是多沖動,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才會使得一軍主帥親自率兵去追擊逃跑的目标?
老田,是個沖動的人麽?
也就隻剩下一個解釋,他是故意的。
和鄭凡的失望悲傷比起來,姬成玦這個皇帝,似乎才是真正的失魂落魄。
他往後踉跄了幾步,幸虧魏公公眼疾手快将椅子拖了過去,這才使得皇帝沒有摔在地上。
姬成玦伸出雙手,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臉,
不敢置信地問道:
“姓鄭的,你的意思是,我大燕的靖南王,就這般棄大燕棄朕而去了?”
這不是裝的,
這是真情實意。
一定程度上來說,姬成玦比鄭凡更不希望田無鏡走。
鄭凡還能感慨一下,這或許是最好的方式,老田一路往西,是追敵,同時也是對自我的一種放逐,因爲回來,意味着面對無盡的痛苦。
換個地方換個心情,雖說這話用在老田身上有些輕佻,但不可否認,其實是有用的。
而姬成玦,這個皇帝,則失去了大燕的真正軍神!
父皇走了,
鎮北王身體也不好,奏疏裏還提到了要爲其兒子請封的意思,其實這就是托孤之舉了。
皇上啊,我快不行了,我這兒子,您給我點面子,照拂點兒,下手,也輕點兒。
而田無鏡,
正值壯年,氣血巅峰,其率軍出征,自家士卒士氣即刻會得到提升,敵國一旦得知是大燕南王挂帥,士氣也會馬上萎靡個兩三成。
最重要的是,
誰都認爲南王功高震主,賞無可賞,封無可封,會成爲國家和皇權的一個極大不穩定因素,但隻有姬成玦這個皇帝清楚,
靖南王,不可能造反!
而且……
皇帝擡起頭,
長舒一口氣,
看着自己對面坐着的同樣情緒低落的鄭凡,
而且,
隻要田無鏡在一天,
姓鄭的,
就不可能敢造次。
他是帝王,當他将匕首,刺進自己父皇胸膛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用自己父皇的血,加冕爲帝了。
和鄭凡的和睦相處,甚至是“情同兄弟”,并不是裝的,但他真的不會拒絕有一個靖南王壓陣,可以使自己可以完全放下心來。
現在,
定海神針,走了。
皇帝開始頭痛起來。
魏公公默默地站在一邊,看着禦書房裏的兩位,爲一個人的遠走而無奈且悲傷。
許久之後,
鄭凡深吸一口氣,
伸手,
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
道:
“也挺好,他挺累的,這樣也挺好。”
“朕,很不好。”姬成玦用手輕輕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朕很不舒服。”
“他會回來的。”鄭凡說道。
“事先,與你說過麽?”姬成玦問道。
鄭凡搖搖頭,道:
“但他說過,會在田家祖墳前,自裁。”
“………”姬成玦。
“往西了嘛,多派點商隊過去,打探打探消息,我大燕南王,還帶着八百騎士,去西邊後,也不可能毫無消息才是。
小六子。”
“嗯?”
“咱抓緊點時間吧。”
“什麽意思?”
“你呢,這個做皇帝的,早點把國力恢複過來,咱們,也早點把楚國乾國這些家夥給滅掉,統一了之後,我想去西方。”
“去西方做什麽?遠征?”
“不可以?”
“也不是不可以,你叫你那大舅哥和乾國那位官家,下個月就趕緊上表歸附,你年底前大概就能西征了。”
“小六子,我和你認真說話。”
“朕也是,鄭凡,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朕的心情,其實比你更抑郁數倍,但咱們這個地位的人啊,就不能亂,不能急切,欲速則不達。
咱們慢慢來,慢慢做,穩穩的,反而能快,好麽?”
鄭凡笑了笑,不置可否。
“魏忠河。”
“奴才在。”
“給平西侯,上一碗朕先前喝過的參湯。”
“不必了。”
“你得好好保重身子,朕的大哥現在不在,所以朕能說實話,老鄭,靖南王走了,鎮北王瞧着奏疏裏的架勢,朕也覺得,他快去追着父皇跑了。
我大燕,一下子失去兩座國之柱石,朕這個皇帝,相當于坐在失去兩根主梁的金殿下,朕,慌啊。
你得保重,你得穩住,
以前都說,你是大燕未來的軍神,現在,未來倆字,可以去掉了。”
“西邊沒事兒了,南面是乾國,我那裏,也沒什麽問題,乾國楚國,不還在掐架麽?”
“剛收到消息,乾楚議和了。”皇帝說道。
“哦?”
“楚國占了不少城池,而後,乾國打算給楚國也上一些歲币,不打了,議和,他們一旦議和,矛頭必然又指向我大燕。”
“他乾國能不能有點骨氣?”
“所以,現在咱們亂不得,朕打算先穩住兩國,重要的,是楚國,乾國它一個,不敢單獨向我大燕開戰。
鄭凡,你回到晉東後,得好好地壓制住你那大舅哥,不管是做樣子還是做其他,這一點,你比朕懂,哪怕咱們現在不想打,但也得擺出想打的架勢,迫使楚國不敢真的動手。”
“我明白。”
“兩年,兩年修生養息,咱就開始慢慢動手拾掇他們。”
參湯端上來了,
魏忠河将其送到鄭凡面前。
鄭凡擺擺手,道:“我不喝了。”
“挺好喝的,不苦,味道不錯。”姬成玦說道。
“我剛在你大舅哥鋪子上,吃了半碗豬油拌飯,現在喉嚨裏,還膩着呢。”
“哦,呵呵,好吃麽?”
“你估計是吃不下的。”
“嗯,以前吃過,那時候肚子裏少油,每天被玉米面兒折磨得,豬油真香。”
“咱就不挖過去了,成吧,靖南王既然不會回京,我也早點回我侯府去,留在京城太久,也耽擱事兒。”
其實,不耽擱。
因爲平西侯府,有他平西侯在和沒他平西侯在,都不影響其健康良性地運轉。
但,
老田走了,
鄭凡就越發地想自己那幹兒子了。
心疼喲,
多麽可愛喜人的孩子啊,這下子,是真沒爹沒媽了。
“别急,咱也不差這幾日的,明日朝會上,朕要趁着這次大捷立下的威望,好好地整肅一下朝堂,就辛苦你,幫朕再壓一壓台面。
靖南王走了,你現在,就是整個靖南軍的代表了。
另外,父皇的靈柩,也将于三日後,入陵寝,你陪着我一起送送父皇。”
“怎麽,怕啦?”鄭凡問道。
别人敢對現任大燕皇帝問這個問題的話,必然會死得很慘,甚至,很可能被誅九族。
可他平西侯,是個例外。
“怕倒不至于,我們不是好兄弟麽?”
“嗯哼?”
“兄弟家有白事了,不肯定得過來幫忙的麽?另外,還有件事兒,我的陵寝也要擇地了。”
新皇登基,往往會面臨兩件連在一起的事。
一,是把先皇送進陵寝,二,就是開建自己的陵寝。
“這麽着急?”
“擇個地而已,我不打算近期修,浪費錢糧。”
“啧,陛下,我覺得吧,這個也不能耽擱,萬一需要時,沒地兒躺,那多急人呐?”
“呵。”姬成玦冷笑了一聲,“朕的意思是,想擇個地兒,然後呢,在旁邊,也給你平西侯留個地兒。
咱們,可以成就一段君臣佳話,以後呢,死了,可以葬在隔壁。
用史書上的話來說,就是陪葬皇陵,那是莫大的恩榮。”
“你有病吧,咱倆這要是合葬在一處,過個幾千年,指不定電視劇裏怎麽演咱倆呢,媽的,想想都惡心。”
“何爲電視劇?”
“就是唱戲,唱本。”
“這自然是君臣相得啊。”
“這不好看,我跟你講,要麽,就是我貪圖你的美色,所以沒造反,要麽,就是你貪圖我的美色,所以不斷放權。”
“随你,但不管怎樣,朕的陵寝一側,必然會給你留個空,你要是早走了呢,就先住進去,朕要是早走了呢,就先在地下把炕給焐熱。”
“你去死吧你。”
鄭侯爺心煩氣躁地對着大燕的皇帝爆了粗。
姬成玦則真的一點都不生氣,起身,張開雙臂,魏忠河馬上上前幫其整理衣服。
“鄭凡,待會兒朕要在養心殿召集一些重臣議事,你也一起吧。”
“我累了,想回去歇息,保重身體去。”
“不,你必須得陪着朕去。”
“我不知道你想什麽啊?不就是一場大捷下來,前陣子被趙九郎的死折磨得焦頭爛額的你,好不容易揚眉吐氣了,想攜皇帝之威去大臣們面前得瑟麽?”
“喲呵,朕還以爲你忘了趙九郎是被誰殺了的呢。”
“不去。”
鄭侯爺翹着腿,繼續坐在那裏。
“姓鄭的!”
“咋?”
“陪朕去,這些事兒,你現在多做一點,以後,就可以少做一點,朕把朝堂的事兒都料理清爽了,以後,就能像父皇在時支持靖南王打仗那樣支持你了。
你在前頭打你的仗,朕負責在後頭給你送糧草民夫新兵。”
“好吧。”
鄭侯爺站起身。
姬成玦先走出禦書房,
外頭,
陽光正好。
鄭侯爺跟在後頭走了出來。
姬成玦伸手,抓住了鄭凡的手腕。
鄭凡打開了。
皇帝再伸手,抓住了手腕。
鄭侯爺再度打開了。
“配合着點,想想以前朕是怎麽配合你的,還是你當初與朕說的,生活,需要儀式感。”
“……”鄭凡。
大燕的皇帝,
舉起大燕平西侯爺的手,
二人一起沐浴着陽光,
一側的魏公公,知趣兒地後退了幾步,将自己隐藏在屋檐下的陰影中,不至于破壞了眼前的畫面。
“鄭凡,屬于他們的時代,終于結束了。”
停頓,
停頓,
停頓,
良久,
鄭侯爺終于無奈地歎了口氣,不得已,得配合皇帝忽然心血來潮的中二情節,
當即反手也抓住了姬老六的手腕,
接話道:
“屬于我們的時代,終于開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