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勝的腦殼,有些暈乎乎的,因爲鄭伯爺先前的那句話,讓他有些一時接受不過來。
坦言之,李富勝本身就不是一個好人,當然,他自己也從未标榜自己是個好人;
用他自己的說法,他這輩子造下的殺孽太多,也沒想過得以老死病榻得個善終了。
他喜歡殺人,喜歡那種熱乎乎的鮮血一層層覆蓋在自己身上的感覺,這能讓其内心,得到一種極大的滿足感。
很早之前,瞎子就說過,李富勝有心理疾病。
李富勝自己也清楚,所以當初第一次和鄭凡見面時,還特意叮囑過鄭凡在必要的時候要提醒自己去克制住那種沖動。
然而,
李富勝一直以爲自己在第二層,卻未曾想,昔日自己提攜且看好的小阿弟,居然不聲不響地已經上了第五層,需要自己擡頭往上看。
他可是還記得,玉盤城下,鄭凡傳達殺俘命令時,明顯帶着一種強撐的情緒在,這意味着當時鄭凡的内心,有着極大的排斥情緒。
李富勝不清楚“理性”和“感性”這種詞彙,但能分辨得出來,當時鄭凡心裏是不願意下達那項命令的。
但這才多久過去,
當初的小阿弟,
現在可以很是平靜地對自己說,拿那幾萬野人的命,去練習攻城。
且這絕不是突發奇想,而是在自己見到他,确切地說,是他見到自己以及得知自己帶來了這麽多兵馬過來後,馬上就想到的一個方案。
沒有預演,也沒有深思熟慮,因爲雪海關的兵馬,打遭遇戰和突襲戰還可以,但想要像趕羊一樣将這數萬野人趕向一個區域趕向那兩座城,就算他雪海關不留一兵一卒守家全員出動,也做不到。
所以,這真的是臨時起意。
臨時起意什麽意思?
就是忽然嘴閑了,想嚼兩片薄荷葉,晚飯想加一盤豬頭肉。
而這數萬野人的命,在自己這位小阿弟眼裏,隻是兩片薄荷葉,一盤豬頭肉。
李富勝自己是對殺戮的渴望,他享受其中,而鄭凡,呈現出的,是一種對生命的漠視。
或許,
這是因爲李富勝這幾年見鄭凡的次數不多,天天待在鄭凡身邊的人,可能感覺反而沒那麽深,就是鄭伯爺自己,其實也沒留意到自己心境上的變化。
鄭伯爺看向李富勝,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李富勝這才恍然過來,爲自己先前的走神讪讪一笑。
這時,
何春來帶着人,扛來了一張桌子,一張靠椅,随即,還在桌子上擺上了新鮮的瓜果,靠椅左右,分别插着大燕黑龍旗幟和鄭字旗。
陳道樂則将畫闆放在了斜對面立起,畫紙已經鋪好,顔料,也已經調配好。
“這是………”
李富勝顯然沒弄清楚眼前的情況,這是打仗啊還是踏青?
鄭伯爺則走到靠椅前,坐了下來,雙腿擱在桌子上,另一隻手拿着瓜開始吃了起來。
另一邊,
陳道樂開始作畫。
李富勝走了過來,他雖說是個大老粗,但也清楚這時候自己不該走入“畫中”,但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鄭老弟,你這是?”
“留個紀念。”鄭伯爺笑了笑,招呼李富勝一起過來吃瓜。
李富勝搖搖頭;
其實,他能理解這種作畫的習慣,當初他們一群總兵在鎮北侯府時,每個人也被鎮北侯請來的畫師畫了兩幅,一幅是身着甲胄,一幅是身着便裝,但無疑姿勢都是極爲正經一闆一眼的,哪裏有像鄭凡這樣子的?
鄭伯爺此時也沒功夫向李富勝解釋什麽叫“宣傳”,作爲一個造神運動中的“神”,這是鄭伯爺必須要承擔的責任。
陳道樂先畫一幅,這一幅,是鄭伯爺自己收藏的,也可以再臨摹幾張,送人;
随後,陳道樂也會設計雕刻出一個模版以方便拓印,拓印的版本自然不可能精細,但還是能清楚地看見遠處在打仗,近處正在吃瓜的鄭伯爺。
過年時,雪海關的鋪子裏會售賣鄭伯爺的年畫,軍民們會将其買回家,做門神的有之,放家裏正堂供奉的也有之。
好在,陳道樂隻是做了個輪廓和構圖,剩下的,鄭伯爺就不用再繼續擺姿勢了。
李富勝也沒等多久,就和鄭凡一起來到了前線。
前方,有一座城堡。
這座城堡在曆史上更改過很多次名字,因爲每一代司徒家家主更替後,都會重新對其進行改名,已經成爲定律。
因爲在雪原築城,本就是很光彩的一件事,這意味着晉人不僅僅是将野人完全驅逐出了三晉之地,還能在雪原上對他們進行肆意揉捏。
這兩座城陷落後,野人王曾給它們進行過重新命名,一座,叫安乎,一座,叫沓疊。
是野人語中,開始和結束的意思。
野人王的本意,大概是想要宣告,野人被晉人欺壓的曆史,結束了,野人的光明未來,開始了。
夢想,還是很豐滿的,就是這現實,骨感得硌人。
此時,處在鄭伯爺和李富勝前面的那座城,就是安乎城。
城牆其實并不算特别高聳,和鎮南關,是沒法比的,和雪海關,就更沒得比了。
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如果說燕人的天賦在于兵器冶煉和鍛造,那麽晉人的天賦就在于城池建造。
天難關、鎮南關、雪海關等等這類雄關重鎮,都是晉人的标杆作品,隻可惜:
雄關依舊在,不見晉皇來。
按照鄭伯爺的吩咐,燕軍兵馬,分爲了三部分。
中軍主力,在安乎城下;
一部分,在金術可和柯岩冬哥的率領下,已經開始對這些部族的牧場和本部進行劫掠。
他們族内的勇士,基本都被驅逐圍困在了這裏,部族内,必然極爲空虛,破他們的牧場本部難度不大;
另一部分,則繼續盯着沓疊城,那裏的野人兵馬一旦有想要突圍的意圖就馬上将他們逼退回去。
麾下兵馬足夠,做起事來,就遊刃有餘得多了。
“大哥,請。”
鄭伯爺請李富勝和自己一起登上一座箭塔。
如果是真的對楚開戰的話,鄭伯爺是不會跑到這上面去的,因爲攻城戰開始後,雙方的投石機會不停地對砸,城内投石機的主要目标以及城牆上的巨弩的目标,就是攻城方的箭塔。
但現在野人剛剛被驅趕進去,根本不可能有這個東西。
上了箭塔後,視野就好太多了。
李富勝伸手撫摸着箭塔對敵一側的鐵皮,感慨道:
“鄭老弟,我也曾在穎都和奉新那邊看那裏的匠人造的攻城器具,但你這裏的,明顯比他們的精細和考究多了。”
鄭凡回應道:“那裏最開始,也是被我的人培訓的。”
當初第二次望江之戰,靖南侯挂帥出征,鄭凡還是盛樂将軍,領兵過去接受調遣,當時以爲要攻打玉盤城,所以薛三就帶着一幫匠人造了一些器械,那一次,也被田無鏡留意到了,這也是之後田無鏡将天機閣的人交給自己的原因。
“鄭老弟,哥哥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說你了,哥哥我老早就覺得你是個人才,但真沒想到,世間竟然有鄭老弟這種人物。
所幸,鄭老弟你是我燕人,若是生于乾國或者楚國,那我大燕,就真的要頭疼了。”
鄭凡聞言,笑道:
“若是生在乾國,哪裏會從軍啊,早考科舉去了,東華門唱名才是好兒郎不是?”
“哈哈哈哈,是這個理,是這個理。”
戰場,已經在鋪陳開了。
大軍前壓,箭塔和投石機也裝配就緒,但距離真正的攻城還早,先是民夫以及輔兵開始出力,挖壕溝立寨。
城内守軍爲了防禦,往往也會預先設置下陷阱,疏通疏通護城河之類的,但攻城方也需要做好萬全的準備,以防止城内守軍沖出來反殺一波。
其實,現在的準備工作,還是以雪海關的兵馬爲主,李富勝所帶來的兵馬,則是在旁邊看護。
李富勝見狀,當即下令道;
“命我部校尉以上将領,凡無外圍警戒任務人在這兒的,都給我聚起來觀摩。”
吩咐完,
李富勝下意識地伸手在箭塔欄杆上搓了搓,
感慨道:
“鄭老弟,瞧着下方秩序井然的樣子,你這,真的是得了咱們王爺的真傳啊。”
田無鏡用兵,最爲注重細節和嚴謹,而這,最直觀的體現,就在各路兵種各部兵馬的有條不紊的配合上。
在李富勝看來,鄭凡是田無鏡的親傳弟子,用兵之法上的相似,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但李富勝不知道的是,其實這些兵馬的訓練,都是梁程一手操辦的。
隻能說,梁程和田無鏡一樣,或者說,真正的強大軍隊,其必然是注重戰術紀律性的。
但鄭伯爺早就習慣了将魔王們的功勞據爲己有,
當下,
也隻是輕輕點頭,
向前指了指,
道:
“大哥,你看,第一輪抛射要開始了。”
投石機開始進行抛射,隻是,第一輪抛射的效果,并不如人意,除了少數砸到城牆以外,一大半,其實都落在了城牆外頭,還有一小部分,砸入了城牆内。
總之,并沒有起到很好的效果。
“這是試射。”鄭凡對李富勝解釋道。
李富勝點點頭,雖然以前在荒漠時沒城池給他攻打,但作爲統兵總兵,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
不過,雖然站在鄭凡和李富勝的這個視角,第一輪試射并未取得太好的效果,但前方安乎城内的野人則是被這石塊砸落的動靜給吓壞了。
安乎城,畢竟隻是個城堡,在擠入大量野人後,裏頭就顯得相當擁擠了,所以,那些砸入城牆後的石塊可謂是造成了極大的殺傷,目标太密集了,隻要打進去,大概率就能有所收獲。
一輪試射剛結束,安乎城内就有四五名野人騎士打着不知道從哪裏扯的白布做的白旗一邊揮舞着一邊向城外燕軍這裏過來。
野人投降了,因爲對于野人而言,這一戰,根本就沒得打。
從他們在面對燕人騎兵包圍從而崩散開始被裹挾後,他們其實已經失去了在這場戰争中去抗衡的能力。
哪怕如今被驅趕入了城,但安乎城和沓疊城已經荒廢許久了,除了一些牧民偶爾會依靠在牆角邊躲避風雪外,其餘時候因爲這裏距離雪海關太近,所以沒其他人會過來。
城内,沒有糧食,也沒有什麽守城器械,這城,還怎麽守?
最重要的是,除非野人王忽然死而複生,且決定不計前嫌救他們,否則他們連援兵都沒有,其他沒參與這件事的部族,一來距離太遠,二來,他們也不會發兵爲了救他們而去和燕人死磕。
隻是,還沒等那些個野人請降的騎士過來,軍陣前排的弓弩手就已經張弓搭箭,一輪齊射之後,請降的野人連帶着他們的坐騎,都被射成了刺猬。
真正的攻城戰,還沒開始呢,鄭伯爺怎麽可能允許對面提前點投降?
這一幕,自然也被城内的野人注意到了,終于,城牆上,開始出現成群的野人身影。
顯然,在投降被直接拒絕後,城内的野人頭人們,開始做起了抗争,哪怕這種抗争,注定無力。
而這邊,燕軍則在繼續着自己的“操練”,雖說城内的野人應該很“脆”,但燕軍很是珍惜這場來之不易地演練機會,所以完全是殺雞就是要用牛刀的架勢。
終于,一切準備就緒。
伴随着第二輪投石機的抛射,安乎城西面城牆上,遭遇了石塊的猛砸,一時間,城牆上本來被安排上來的野人被砸得血肉橫飛,慘叫連連。
而在下方,盾牌手列陣上前,爲前排,箭塔在後,被推動前進,最後頭,則是攻城錘。
“不得不說,晉人築城的工藝,是真的好。”李富勝贊歎道。
第二輪的抛射砸得挺準的,但并未對安乎城的城牆造成太過明顯的結構性損傷。
這意味着這座城,并不是豆腐渣工程,且要知道,這座城是防備野人的,在之前的歲月認知中,野人,哪裏會攻城?又哪裏能弄出投石機?
但晉人,就是這般刻闆地将城牆修築得棒棒的。
可以想見,如果野人王當初成功撤退回了雪原,就是這兩座小城堡,都得需要追擊的兵馬花費多少的代價去攻打。
城牆上,開始有野人開始向下射箭,零零散散的,顯然,是第一波死傷的野人消耗得太快,第二批還沒能安排上來。
且野人除了弓箭,沒其他的守城器械可用了。
待得距離足夠後,箭塔上的燕軍弓箭手開始射擊,因爲高度的差距被箭塔給拉平了,所以箭矢的殺傷和效果比在下面往上射要好很多。
下方,還有地面的弓箭手躲在盾牌手後頭進行掩護。
一時間,燕軍攻城這方的箭矢完全将城牆上野人的箭矢給壓制了下去。
攻城錘開始前押,野人們再蠢都知道這玩意兒是幹嘛用的,但奈何卻沒有辦法解決它,隻能看着這個大家夥來到了城門前。
“咚!”
“咚!”
“咚!”
三次撞擊後,
城門,
直接被撞開了。
推動攻城錘的士卒們都愣了一下,感覺有些不真實。
遠處箭塔上,李富勝喉結動了一下,道:“這,鄭老弟,莫非你這推動攻城錘的,都是軍中高手?”
鄭凡則道:“先前城内有野人出來請降,就是走的這個門出來的,他們應該沒在城門後堵塞東西吧。”
“哦,這樣啊。”
其實,有件事鄭伯爺不知道,那就是野人王當初率軍打下了安乎城和沓疊城後,那會兒還沒入關的野人可是興奮壞了,畢竟真的是窮壞了,将城内晉人留下的所有東西都洗劫一空,甚至連城門都被拆了帶走了,因爲城門上有鐵釘和鐵皮。
最後,被野人王發現了,野人王大怒,當即斥責了他們,下令他們别的可以拿,但你得把城門給我安回去!
迫于野人王的威望,野人們還是規規矩矩地将城門又給安了回去。
但這麽個一拆一裝,這城門,其實早就成了形式主義的城門了。
就在這時,第三輪投石機抛射開始,第三次的抛射物上澆了油脂,所以抛射出去的,是火球。
這一次抛射,距離稍微拉遠了一些,也就是故意地砸入了城牆後頭。城内當即又傳來了凄厲的慘叫聲。
緊接着,
盾牌手這才讓開了道,燕人士卒扛着雲梯沖了上去,将雲梯架在城牆上後就開始攀爬,已經拉到足夠距離的箭塔,因爲來自城牆上的阻擊實在是太過輕微,所以沒有選擇拆卸下方的零件讓箭塔整個栽倒向城牆,而是直接自上方拆卸下了一個長條形的擋闆,當作了橋。
裏面的弓箭手直接抽出兵刃,踏着這個橋沖上了城牆。
城牆上零星的野人很快就被清理,燕軍很輕松地就占領了西城牆。
李富勝砸了咂嘴,有些惋惜道:“好是好,就是太快了,還沒品過味兒來。”
鄭凡聽了,
笑道:
“這好辦。”
随即,
鄭伯爺吩咐身後的一名親衛:
“鳴金收兵,換一面城牆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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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