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成了個太監。
在他的叙述中,他是在一座牛棚裏發現的公主殿下,然後将公主殿下救出了城。
至于公主殿下在牛棚裏以及之前失蹤那些日子的事情,趙成不知道。
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
鄭伯爺曾問過範正文,
說如果将公主殿下送回去,要用哪種方式哪種借口哪種布置。
比如禍水東引什麽的,引給乾國銀甲衛,也可以引給之前範家想要坑的田家雲雲。
畢竟,不管怎麽樣,得把事情做得有始有終,讓鳳巢的人,查不到纰漏。
但範正文的回答,
很簡單,
總共五個字,前面倆字還是廢話:
“伯爺,不需要。”
鄭凡當時還愣了許久,随即才恍然一笑。
是的,
不需要。
因爲熊麗箐是公主,她是大楚攝政王的親妹妹,不出意外,将是未來大楚皇帝唯一的一個一母同胞的妹妹;
同時,她也将是屈氏嫡長子的正妻,未來的屈氏嫡母。
她回去時,
隻要她身體沒受什麽傷害且還是完璧之身,
那麽,
她将還是她。
她不是嫌疑犯,她不是可以被審訊的人,當她重新站在鳳台上披上她的鳳霞後,她馬上就會重新變回原本那個高高在上的她。
隻要她說一句:“我忘了。”
就沒人敢去打破砂鍋問到底,鳳巢的執掌者,也不敢。
“這是我的一段可怕的回憶,我不想再去經曆它,也不想再回憶它,就讓它一切都過了吧。”
這個理由,哪怕日後攝政王親自來問她這件事,都可以直接拿來搪塞。
而在大楚,連攝政王都問不出來的問題,就沒人敢會再去強求她。
事情,
其實很簡單。
鄭伯爺之所以會有這種擔憂,一則是因爲瞎子不在,少了一個能夠從細微又能從大局進行思考的謀士在身邊,難免有時候會走一點牛角尖;
二來,重生以來大部分時間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位置是在一步步走高,軍功也是在不斷地累積,爵位也起來了,但他娘的真是越打越遠,也就越來越遠離朝堂。
缺少了政治漩渦的洗禮,缺少了身爲上位者的真正環境,太過信奉“槍杆子裏出政權”的真理,
使得鄭伯爺現在缺乏一些上位者看事情的視角和習慣,也實屬正常。
範正文說得對,如果公主想要隐瞞關于範家和鄭凡的事,沒人能從她這裏問出來。
而如果公主不願意隐瞞,
呵呵,
那你就算是把場面布置得再精細,禍水引流得再好,也沒絲毫意義。
所以,
是真的不需要。
鎮南關外,燕人的靖南侯虎視眈眈,前線還剛吃了一場敗仗,但婚事,不能耽擱。
正是因爲外部壓力越是清晰時,攝政王就越是需要和屈氏早早地聯合在一起。
原本,還會有人來詢問趙成的底細,但當趙成閹了自己,休養了一個星期下了床,換上了一身宦官服後,再也沒人敢來詢問他在下庸城的事了。
剛閹的時候,下不了床,隻能靠妹妹來給自己換藥,一層又一層,厚厚地貼上去,涼涼的,癢癢的。
等到能下床後,每次如廁時,會刺痛,還弄不幹淨,會沾在褲子上。
但沒多久,他就能适應了,同時也适應了别人喊自己“趙公公”。
他不後悔自己閹了自己,子孫根,很重要,但沒自己的命重要,這個曾被拐賣逃出來流落街頭還能組織起乞兒幫派的少年,有着一種超乎尋常人的敏銳和直覺。
他知道,那天公主問自己要什麽賞賜時,他如果不把自己閹了,那麽等待自己和妹妹的,隻有死路一條。
人們常說,在大人物眼裏,人命如草芥;
但趙成清楚,尋常人看見街邊凍死餓死的乞丐時,也就像是看路邊的一棵草一樣。
不管怎麽樣,他活下來了,他知道公主身邊有不少人瞧自己的目光怪怪的,覺得自己爲了往上爬不惜一切,但他不在乎他們的目光,趙成不知道“自尊”這個詞兒,但他就算知道,也會覺得用自尊去換命,真的很值。
原本公主身邊的一群老人,都沒了,因爲公主出事兒後,都被緝拿下獄,死沒死不曉得,但肯定是不可能再回來伺候公主了。
郢都皇宮又派來了一支隊伍,有宮裏的嬷嬷,有護衛,也有公公。
原本領頭的新管事兒公公姓孫,公主讓趙成認了孫公公當幹爹,當着公主的面,孫公公接了趙成奉上來的茶。
可以說,趙成的太監之路,已經走上道了,而且半個月的時間,走完了人家十年都不一定能走完的路。
平日裏,孫公公負責皇室别苑裏的事兒,而公主所在的院子裏的事兒,則是趙成負責來管理。
趙成以前混過江湖,拉扯過幫派,還被很多個國家情報衙門收做了下線,能力和手腕是不缺的,很快就将小院兒裏幾十個太監宮女給管理得井井有條。
然後,
有一天,
趙成看見米家的那位大小姐來了。
那位大小姐的一隻胳膊廢了,走路時也一瘸一拐的,她是紅着眼進院的。
當時,公主正在用膳,趙成在旁邊伺候着。
公主面色平和地從他手中接過了帕子,輕輕擦拭了嘴角,随即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盤子直接向着門口砸了過去。
盤子碎了一地,
公主開始很平靜地尖叫起來:
“滾,你給我滾,滾!”
是的,
很平靜。
叫完後,
公主又很平靜地坐了下來,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
那位米家大小姐因此沒能進得來屋子,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過了兩天,趙成聽人說,那位米家大小姐在家裏自缢死了。
趙成知道,公主當初失蹤時,是和米家大小姐在一起的。
摔盤子,尖叫,公主的這一系列舉動,足以讓人浮想聯翩,那些沒能從公主這裏挖掘出什麽的鳳巢番子,很可能因爲這件事而嗅到不同尋常的味道。
或者,會被看作一種暗示。
但米家是當朝戶部尚書之家,米家家主也是攝政王親信,查,也不好查,米家大小姐的死,算是一種………妥協。
趙成不懂朝堂關系風雲,但他清楚,事情的真相,絕非如此。
那個男人,那個曾讓公主主動投懷送抱的男人,他到底是誰?
歸根究底,
是這個男人,讓他丢了那活計;
但趙成卻不敢在公主面前問起這個人,甚至在他心裏,都不敢恨他;
一個能将公主如同農家小姑娘一般随意摟住的男人,
不敢想,不敢想,更不敢惹。
……
年前一天,屈培駱來了。
這是趙成第一次見到這位屈氏的少主,長得眉清目秀,可稱得上是一位俊俏郎君。
屈培駱帶來了不少禮物年貨,大方地分給别苑四下,雖說還未完婚,但别苑裏原本伺候公主的下人們早就已經在喊着驸馬福康了。
最終,屈培駱并沒有來見公主,因爲根據禮法,夫妻二人在成婚前不得相見。
楚人重禮,尊古,認爲不尊重古法,會給自己帶來噩運。
可以看出來,屈培駱是很想去見見公主的,也示意過趙成去通報一下,趙成回來對屈培駱禀報,說公主言: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詩,是好詩。
隽永上口,讓人回味。
雖有遺憾,但屈培駱還是笑着離開了,他雖說不知道公主之前失蹤時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早就确認得知公主身上無傷,同時也是完璧之身,這兩樣在,足矣;
而公主顯露出來的才情,則算是這一場政治聯姻的意外之喜吧。
屈培駱走是走了,
但他帶來的兵馬,卻大部分留了下來,皇室别苑内外,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裹,可謂是防守森嚴。
趙成回到公主面前複命,說屈培駱已經離開了。
隻不過趙成沒添油加醋說其他的,因爲他看見公主正盯着她先前親自寫的那幅字在看,就是先前自己轉告給屈培駱的那兩句詩。
是公主寫的,但趙成覺得,應該不是公主作的。
……
過年了;
在過年的這一天,一條很不好的消息傳來,那就是鎮南關的薛讓部嘩變,若非年堯将軍行事果斷及時讓大楚皇族禁軍入鎮南關接手了城牆平息了騷亂,燕人很可能就趁此機會打入鎮南關了。
這一日,趙成發現皇室别苑外的青鸾軍進行了大規模的換防,原本看起來甲胄鮮明一緻的兵馬被成批次地往北方開拔,随後,則有一支支私兵模樣的隊伍開始取代了先前青鸾軍的防區。
聽孫公公說,是因爲北邊戰事燕人給的壓力越來越大,屈氏的青鸾軍不得不再度北上,新換上來的,則是以屈氏地方輔兵和屈氏麾下的那些個奴仆家族的私兵。
同時,一群屈氏供奉住進了小院外圍,這些供奉身上散發着生人勿進的氣息,趙成混過江湖,知曉這群人是真正的強者。
擱在江湖裏,那也都是能混出名号的人物。
所以,此時皇室别苑的防衛,和先前相比,應該是外松内緊了。
這也自然,就算是有賊人,也不大可能調集大軍攻打這裏,小股賊人的話,莫說很難滲透進來,就算是滲透進來了,以小院外圍的這些屈氏供奉的實力,也無法再傷害到公主絲毫。
大年初一這天,公主發下賞賜,所有小院裏的太監宮女全都早早地在公主寝殿門口站着,待得公主出來後,一個個地上前說一句吉祥話,再從趙成手裏接過紅包。
随後,公主回寝殿繼續休息,趙成則留下來再單獨收紅利孝敬。
先前當着公主的面發下去的紅包,都得抽出一成多來,再交給他。
大家夥倒是交得心甘情願,這本就是宮内約定俗成的規矩了,主子的賞賜,給你是給你了,但你休想吃獨食。
收完了大家的孝敬後,趙成又馬不停蹄地去外院尋到了孫公公,孫公公那邊也是剛和那些大内侍衛打過了招呼,才回來。
趙成将一包銀錢放到孫公公面前;
“幹爹,這是您的。”
随即,趙成又掏出一錠銀子單獨放在一邊,推了過去,道:“這是兒子我這一份。”
孫公公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
“數不對吧?”
趙成馬上跪了下來,手指指天道:
“好叫幹爹知曉,這是剛剛收上來的,兒子沒敢有絲毫藏匿。”
雖說當太監不久,但趙成可是個剔透人,他知道現在自己要做的就是踏踏實實按照規矩做事,還不到他撈銀子收好處的時候,自是不可能在此時犯糊塗。
孫公公笑了笑,道:“雜家不是說少了,而是說多了。”
說着,孫公公伸手将那一包銀子推了出去,轉而将趙成先前自己掏出來的那一錠銀子收到自己面前。
“幹爹這是何意?”
“何意?就是這個意思,宮中太監宮女們日子不易,總得爲自己存點體己銀子,等年老體衰後外放民間還能置備幾畝薄田把老給自己養喽。
所以,你可知他們爲何分潤上頭銀子時這般痛快麻利?”
“還望幹爹賜教。”
“唉,在貴人身邊做事,就算是再小心謹慎,也難免會犯個錯,退一萬步說,就算你真的一直不犯錯,但萬一哪天正好碰上貴人心情不好非要尋你一處錯呢?
這銀子,說是孝敬,但其實就是買命錢啊,給出去了,也不是白給的,收了人家的孝敬,等以後人家犯錯時,你得幫他打點,你得幫忙在貴人面前說好話。
重罰變成輕罰,死變成重罰,實在是罪無可赦,你還得幫忙搭把手他家裏。
這世上,可沒有白收的銀子;
聽說,你是救過公主的,公主也将内院的事兒交給你在管,所以,你是在公主面前可以說得上話呢,是能有那個面子賣一賣人情的。
内院人的銀子,自然是你收,日後這人情,自然也得你來賣;
我算是個什麽東西,就是以前在宮裏,也從未伺候過公主,所以,我沒這個資格收這筆銀子。”
孫公公舉起趙成單獨給出來的那一錠銀子,道:
“至于這個,你喊我一聲幹爹,就當你這當兒子的給我的孝敬,我是該收的,雜家在宮内,其實一直也沒混出個什麽人樣來,但好歹熬出了輩分,你跟了我,至少讓你以後在輩分上不會吃虧。
雜家收了你的孝敬,按照規矩,等你以後升了缺兒,雜家會爲你置辦一身行頭,等你找到了對食,雖說宮女不興外頭民間的彩禮,但總歸得置辦點兒首飾的,雜家也得出一半。
這錢,收得明白,收得踏實;
該是我的,我就要,不該是我的,我就不要。
小賊,記住喽,以後在主子身邊做事兒,手底下管着一大幫子人的時候,就得這麽着;
讓底下人孝敬你時,是心甘情願的,而不是背地裏咬牙切齒的。
銀子是銀子,人情是人情;
但自古以來,
銀子離了人情就涼心顫,
人情離了銀子就立不住。”
趙成聞言,馬上重新連磕三個頭,磕得邦邦響,
誠聲道:
“多謝幹爹教誨,兒子受教了!”
孫公公伸手将趙成攙扶起來,語重心長道:
“你幹爹我從宮裏到這裏,算是發配過來的,但你,以後還是有機會去宮裏的,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咱都是沒根的人,
但咱就越是要争這一口氣,得活出個人樣兒來。”
“是,幹爹。”
“銀子,先放我這兒,你抱着跑來跑去,不像個樣子,待會兒晚上我給你送回去,對了,範家玉器行送來了一對翡翠白菜,你去那邊找倆人提過來,給公主送去,翡翠能安心凝神。”
“是,兒子知道了,兒子這就去。”
趙成起身,和孫公公告辭後就出去了。
出了内院,再過外院,算是進入了皇室别苑的中間區域,外圍是一圈又一圈的各路兵馬看護,中圈則是以範家人爲主的各路商行匠人在布置陳設行頭,以期在元宵那天的大婚可以紅紅火火精緻奪目。
沒辦法,誰叫那位燕國的六皇子大婚之後,無形中提升了其他國家皇室大婚的需求和規格。
“翡翠白菜在哪兒呢?”
趙成詢問一名範家管事。
“回公公的話,在那輛馬車上哩。”
趙成聞言,按耐不住,自己直接走了過去,隻見那輛馬車四周有七八個範府護衛守衛,足以可見這對翡翠白菜之貴重!
“讓雜家先瞅瞅。”
做公公前的趙成就是貪财的主兒,但這種真正稀罕的物件兒,别說有了,就是連看都很難看到一眼。
今兒個,一來是孫公公那裏對他說的話,讓他興緻很高;
二來,他畢竟還是個少年郎,少年心性還在。
故而,
趙成沒用人攙扶,
直接翻上馬車,掀開了車簾,外部的光亮透了進來,裏面的兩尊翡翠白菜當即反射出讓人迷醉的光澤。
但趙成沒有迷醉,
且不僅僅沒迷醉,
更是差點吓得他胯下那活兒近乎要重新立起來了!
“我………”
趙成手指着兩尊翡翠白菜中間坐着的那個男子,嘴巴張得大大的,一臉震驚。
而那個男子隻是伸出一根食指,
放在唇邊,
“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