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冉岷和幾個手下去了京城最有名的全德樓烤鴨店吃了烤鴨。
那麽貴的鴨子,一人一隻,吃得滿嘴流油。
然後,冉岷又請大家夥去了京城的紅帳子潇灑了一番。
其實,一開始沒打算去紅帳子的;
因爲既然來了京城,那就得去稍微可以撐點兒臉面的地方去耍一番才過瘾不是。
但問題是大家夥來到了那處閣樓前時,
冉岷倒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
他手下的這些人,就直接腿肚子開始抽筋,連姑娘都不去看就直接求着冉岷換地方。
實在是這地兒太過幹整也太過華麗,哥幾個都是泥腿子出身,進入後就算是摟着姑娘也放不開,要是因爲心頭上的那點兒緊張導緻下面也緊張趴活兒了,那就好笑了。
所以,一行人興緻沖沖地來到聚春閣後,又更加興緻沖沖地轉向去了城北喜子胡同。
紅帳子其實是這類門生的一個稱謂,很多地方,帳篷口支起一簾紅帳,就标志着裏面的姑娘是做皮肉生意的。
這就跟後世挂着理發店招牌裏頭卻連一把剪刀都沒有的發廊一樣;
帶着樸實、淳厚、親切、平和的氣息。
因爲殺了一個野人頭目,冉岷不僅僅得到了一大筆賞銀,同時在被吸納入靖南軍後,還能夠直接被認命爲什長,手底下管着十幾号人。
這次入京,也是因爲仗告一段落後,前線到京城之間,需要不斷地往返傳遞消息和運輸文書這類的。
冉岷所部,則是奉命護送一名參與前線談判的兵部員外郎回京複命。
預計要三日後開拔返回,所以也就有了這幾天的自由活動時間。
燕京百姓好充面兒,也好咋咋呼呼,說白了,其實也就是骨子裏帶着那麽一股子驕傲味兒,其實,這也是當下整個燕國百姓心理特征的一個縮影。
冉岷這些身着靖南軍甲胄的士卒,在吃飯時,總是會被附近的食客提前給結了賬,然後拱手一聲:
“哥幾個吃好喝好,德爺我沒上得戰場,但總得請這些厮殺漢子吃一頓,還望諸位給德爺我這個面子。”
甭管回去後是否會被自家婆娘訓,但今兒個這譜兒,爺得先擺喽!
最好笑的是,
冉岷和手下們去紅帳子時,原本要排隊喝茶的,結果前面領着簽子也在排隊的老少爺們兒們一見他們身上的甲胄,當即嚷嚷着讓他們先請。
就是紅帳子裏的老鸨子,也是打了個八折,同時,一位小兄弟速度過快,還不加錢地來了兩次。
幾日的逍遙,銀錢花出去不少,但大家也沒什麽好心疼的,畢竟是拿命拼來的銀子,自然得拼着命地去花。
冉岷手下這幫人,大部分都是出自于燕國其他郡地,也有兩個是晉人編入的,真正土生土長的天成郡人隻有冉岷一個。
這幫人現在對燕京當真是愛死了,都想着以後打仗升了官兒賺了銀子,就來燕京置個小院子養老。
丘八的夢想,就是這般樸實無華。
當然了,也是因爲這座城,以及此時燕國的風氣,給予了這些當兵的足夠的尊重。
乾國當初民間将士卒稱爲賊配軍,故而在燕乾之戰中,乾軍往往一觸即潰,現如今乾國那位官家開始打壓士大夫提升武将地位,想要的,其實也是此時燕國如今這種“聞戰則喜”的氛圍。
冉岷還特意差人去南安縣城,給那自己曾認過的捕頭小弟送了點兒銀子。
銀子不多,因爲冉岷清楚,捕頭那個差事,難以大富大貴,但指縫間也是絕不缺油水兒的;
之所以送點兒銀子過去,隻是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意,哥哥已經從刑徒晉升到靖南軍正軍了,等再過個兩三年,哥哥的位置再高一些,就能真的罩住你了。
南安縣城距離京城本就不遠,送銀子的人也是盡力,快馬去,再快馬回,在明早就将動身回穎都的那一晚,冉岷又見到那個送銀子的人,對方說南安縣城的那個捕頭人已經不在了,說是娶了縣城裏一個屠戶的女兒,帶着人家丫頭回老家了。
冉岷聞言,也沒說其他。
他明日就要離開燕京,暫時沒功夫去找那位小兄弟,隻能感慨一聲,若是有緣,日後再見吧。
翌日一早,冉岷就領着自己的手下出了京城,來到城外校場上點到。
殊不知,在他們離開客棧時,對面茶樓二樓,姬成玦就坐在那裏看着他們離開。
張公公坐在姬成玦面前幫忙倒茶,笑着道:
“主子,這漢子倒是個不錯的人。”
姬成玦笑了笑,
這冉岷還記得給自己送點兒銀子花花,确實很重義氣。
張公公繼續道:
“這才多久,一場戰事下來,就從刑徒兵轉正軍什長了,假以時日,說不得又是一位平野伯。”
姬成玦搖搖頭,道:
“這世間,隻有一個鄭凡。”
……
冉岷所部在校尉的集結下,整隊歸制。
他們這次總共來了三百騎,回去時,發現京城内又加派了三百騎出來,總共六百騎,護送的,是大燕兵部尚書毛明才和楚國使節隊伍。
冉岷并不喜歡這些楚人,不過,倒是願意看見楚人認輸低頭。
楚人來求和,請求締結盟約的事兒,早就已經傳開了,玉盤城外的帥帳裏,其實也有楚國的使節正在沒日沒夜地做着各種交涉和争論,但說白了,真正能起到決定作用的,還是燕京城裏這邊。
眼下,瞧着這陣勢,應該是盟約談下來了。
這一場大仗,算是将要徹底畫上句号。
但不知怎麽的,冉岷總覺得心裏有些失落,玉盤城裏的那數萬楚軍,就得讓他們活着回去了?
雖說冉岷清楚,這不是自己所能計較的事兒,但他依舊覺得有些不甘心。
雖然已經從軍,但他骨子裏的那抹江湖習氣,還是讓他更喜歡快意恩仇那一套,信奉的是,你做初一,我必然要回到十五的準則。
隊伍,開始行進了。
兵部尚書毛明才乃當朝大員,不過這個人性格卻很随和,行進途中,每次晚上紮營時,都會在營寨裏逛一逛,看一看,甚至還主動走過來,和冉岷這幫軍士坐在一起,喝着菜湯聊着天。
主要是他問,冉岷他們回答,着重點,還是在望江之戰上。
楚國的使者景陽則顯得低調很多,行軍時在楚國使者隊伍裏,晚上也基本在帳篷内不出來。
反倒是楚國使團裏的其他人,偶爾會和燕人爆發一些沖突,雙方還打了幾場,當然,沒動刀兵,隻要不死人,上頭人也不是很在意。
就這樣一路行軍,來到穎都城外時,成親王司徒宇率領王府一衆屬官親迎而出。
主要是來迎接毛明才的,畢竟是燕人真正的高官。
驿站内,司徒宇先對毛明才躬身行禮。
既然人家這麽給面子,
毛明才也沒吝啬,規規矩矩地帶着身後一衆随員向成親王下跪行禮。
大家也算是“賓主盡歡”。
司徒宇邀請毛明才進穎都看看,自己已經設宴款待,雖然,他根本就沒準備。
毛明才也理所應當地拒絕,說自己皇命在身,等完成皇命後,再來叨擾。
然後,司徒宇就帶着人離開了。
毛明才等一行人則落宿這驿站中,明日再啓程過望江到達靖南王帥帳。
而報信的使者自是早早地就派出去了,前線那邊,應該也已經收到了消息。
晚間時,毛明才又喊來了冉岷,和他聊天。
冉岷能被六皇子賞識,自是有其原因的,有些人,哪怕身處卑微,但自然而然地能夠感覺出不同,得人注意。
上一個此道集大成者,自然是平野伯。
冉岷的運道,其實也不差,因爲毛明才喜歡他的談吐和豪邁不拘束,二人大有放下身份芥蒂“稱兄道弟”的意思。
這就是運勢,擋不住的運勢。
“這麽說,原本你應該去盛樂的?”
“是的,大人,最早開始被安排發配盛樂戍守,但因爲前面戰事起來,靖南王爺出征,我們這批人就被劃拉到前線去了。”
“也是運勢好啊,正好趕上了這一仗,從刑徒到正軍,可謂不易。”
“大人說的是。”
“不過,換言之想想,沒去成盛樂城,沒能跟随那位平野伯,可能也算是失了一次機會。”
“平野伯,小人是極爲佩服的。”
數年前才是黔首,屬征發民夫之列,随即一步一步快速往上爬,不斷得到大佬賞識的同時,還一次次地積累了讓人無法質疑的軍功,封總兵冊伯爵。
現在,大燕軍中到處都在流行着鄭伯爺的傳說;
畢竟,不管什麽時代,這種草根崛起的事迹都是最有熱度和認同感的,因爲絕大部分人都是草根。
“唉,平野伯這個人,我也一直很想結交,隻是苦于沒有機會,他所著的那本《鄭子兵法》,我看了不下三遍。
對于外人而言,這是一本兵家大作無疑;
其實,一開始,我倒是覺得這裏面的一些東西,寫得過于籠統了一些,像是一個框架子,看似繁複,實則内虛;
但看着鄭伯爺一路帶兵打出的戰果,才明白,人家可能隻是随手寫寫,專門給外行人看看的。”
“這本書,這次在京城書軒裏,我也買了,最近正在看。”
“好,多看看,多學學,見賢思齊,我倒是期待,以後我大燕再出一名名将!”
“多謝大人厚贊!”
“你這人,也絕非池中之物啊,我這也算是提前給你交個底,隻可惜,我如今雖說是兵部尚書,兵部事宜都歸我管轄,但靖南軍這邊,我的手,是根本伸不進來的。”
說完,毛明才端起茶水,一邊喝着一邊看着冉岷。
此間招攬之意,極爲明顯了。
冉岷自然清楚這是到了自己做選擇的時候了,
說白了,
他其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自己隻不過是一個什長,但人家可是兵部尚書,
人家願意和自己說話,其實就已經算是給了自己天大的臉面了。
稍作猶豫後,
冉岷起身,對着毛明才跪了下來:
“靖南軍是大燕的靖南軍,是朝廷的靖南軍,是陛下的靖南軍,大人,您是兵部尚書,小人自當聽您的吩咐!”
毛明才很是滿意地點點頭,伸手虛扶了一下,道:
“起來吧。”
“謝大人。”
冉岷站了起來。
“等這次宣旨之後,你就随我回京吧。”
“一切任憑大人吩咐!”
“嗯,好。”
這時,帳篷外的親兵禀報道:
“大人,楚國使者求見。”
“讓他進來。”
說完,毛明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冉岷打算離開,卻被毛明才笑着阻止,道:
“一起見見。”
景陽走了進來,倒是沒穿官服,而是穿着一件頗具楚地特色的長袍。
“毛兄。”
“景兄。”
二人沒稱呼官職,而是以兄弟相稱。
“景兄深夜來此,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當,隻是覺得明日你我一同宣旨之後,就将分離,心裏有些不舍,故而冒昧深夜前來一叙。”
毛明才點點頭,道:
“正好,成親王白日裏送予我了一些好茶,我這就差人沏茶。”
“極好,極好。”
冉岷不需過多吩咐,主動拿着茶葉出去燒水。
走出帳篷後,
他深吸一口氣,
擡頭看着天上的星辰。
一直到現在,他的腦子,其實還是有些發熱,但他清楚,自己的路,走寬了。
毛明才每次在營寨裏走動和大家說話時,他都會刻意且含蓄地表現自己,功夫負有心人不,自己終于引起了這位大員的注意。
靖南軍的甲胄,
他是真的喜歡,
但兵部尚書的賞識,
他更是無法放棄。
自那一日堂上殺人起,他就在心裏立誓,既然江湖給不了自己真正的自在,那他就要在沙場上将自己想要的,全部都搶回來。
其實,景陽和毛明才真的隻是随意地聊天而已,沒聊什麽正事兒,無非是燕地風情和楚地風物。
也沒聊得很晚,大概也就半個時辰,景陽就起身告辭回自己的帳篷了。
冉岷主動收攏起了茶具,
毛明才則坐下來,
伸了個懶腰,
開口道:
“乾人好文雅,晉人好陽風,楚人好禮數,唯獨我燕人,不通風趣;
呵呵,此言還真不假。
那楚國正使今夜找我,其實也并非是想要聊什麽,隻是想全一下他楚人的禮節,倒是我這個燕人,和他聊話時真的是過于煎熬。”
沒話找話,硬聊,确實難受。
且二人還不能聊正事兒,連碰都不能碰,否則宣揚出去,一不小心就是個通敵賣國的罪名。
冉岷笑道:
“其實,好日子是人都會過,咱們燕人,是以前日子過得太苦了。”
毛明才聽到這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
“這話說得有見地,我燕人爲何不能在江南吟詩作賦,我燕人爲何不能在楚地大澤縱情放歌?
以後,都是可以的。”
冉岷回應道:
“得快。”
“得快?”
“因爲咱們現在隻有陽風在手。”
“你……哈哈哈………”
毛明才大笑起來。
随即擺擺手,止住笑,道:
“罷了罷了,既然如此,本官也不敢留你在帳裏久留了。”
“大人您休息,小人先行告退。”
……
翌日清晨,隊伍就從驿站開拔。
等到中午時,隊伍來到了望江邊。
上渡船時,冉岷就看見江對岸有人在策馬馳騁,隻是那馬,看樣子有些過于魁梧了一些。
等到渡船行至江中時,對岸騎馬那人也在那裏勒住缰繩,似乎是發現了隊伍後,特意在等待。
而冉岷也瞧清楚了,那位胯下所騎的,壓根不是馬匹,而是貔獸。
“對岸是哪位大人,居然騎着貔獸?”
冉岷自言自語道。
這時,毛明才也走了過來,笑道:
“不是貔獸,是貔貅。”
“貔貅?”
燕國的旗幟,是黑龍旗;
但貔貅,才算是燕國真正的圖騰,因爲龍,沒人見過,而貔貅,卻一直存在。
貔獸的話,上了官位的文武,其實都能有機會得到賜予,而貔貅就不一樣了,非真正的頂尖權貴不可得。
“對岸那人,應該就是當初差點成了你上峰的那位了。”
“鄭伯爺?”
“應該是了,靖南王曾特意上書朝廷,要一隻貔貅,據說,就是爲了贈予他。
那是在開戰前了,随後,果不其然,正如寶劍贈名士一般,鄭伯爺确實打了一場極漂亮的仗。”
冉岷聞言,心向往之,
五分羨慕,五分故意地感慨道:
“我也想要。”
毛明才聞言,道:
“以後好好做事,有機會的。”
船隊靠岸了,大家開始下船。
鄭凡則繼續坐在貔貅身上,這兩日,他一直是在和這隻貔貅聯絡感情。
效果出人意料的好,這隻貔貅明顯和上次第一次見面時不同,現在的他,對自己格外親切。
鄭将軍一度以爲,這畜生是不是智商高到也學會嫌貧愛富的地步?
以前,自己隻是盛樂将軍時,它對自己愛理不理,現在自己是伯爵了,就對自己親近了?
其實,鄭伯爺想錯了。
因爲那一晚,被諸多魔王的“本相”給吓了一通之後,在這隻貔貅的認知中,它已經成了魔王們手底下的“奴隸”。
獸類,其實是有着這種臣服和被臣服的本能的,當然,人也有,但人善于遮掩。
所以,在這隻貔貅看來,
鄭凡和自己一樣,
都是那群魔王手底下的奴隸,
同是天涯淪落人和獸,
自然應該在一起抱團取暖,以慰藉心靈。
鄭伯爺一邊摸着貔貅的鬃毛一邊等着船上的人下來,看着對方那兩種截然不同的官服制式,在看着對方打出的旗幟,應該是來宣旨盟約的隊伍無疑了。
靖南王将自己喊來幾天了,鄭伯爺其實一直在等着那所謂的風景,但啥也沒看到。
他也不敢去找田無鏡刨根問底,因爲大人物嘛,總有喜歡打啞謎的情趣。
一如菩提祖師給悟空腦後敲三下一樣,
你直接去問了答案,人家反而不爽。
再者,田無鏡一直拿自己當他的“學生”,梁程不在身邊,鄭伯爺連一個幫忙解題的人都沒有。
這時,
船上下來一名極爲氣度的中年男子,掃了一眼對方的官服後,鄭伯爺馬上意識到這宣旨隊伍裏有大魚。
當下,鄭凡也不敢拿大,馬上翻身下來,主動迎了上去。
毛明才看着鄭凡,先對鄭凡拱手一禮,道:
“尊下可是鄭凡鄭伯爺?”
“正是鄭某,還請問………”
“本官毛明才。”
“哦。”
“…………”毛明才。
場面,一下子尴尬了。
随後,鄭凡才開口道:
“久仰,久仰。”
毛明才一時間也隻能拱手道:
“久仰久仰。”
講道理,鄭凡是真的不知道眼前這個叫毛明才才是自己名義上的真正領導,畢竟人家是兵部尚書。
但這種“關系網”,平時都是瞎子在做工作和資料收集,鄭凡有需要時就直接問瞎子。
且鄭将軍自從出道後,一直是跟着靖南王混的,基本不用鳥什麽來自兵部的條例,有時候就算是接觸到了,也隻是正常走個流程。
最重要的是,毛明才本就是新上任的兵部尚書。
楚國使者景陽此時走了出來,看了一眼鄭凡,又看了一眼鄭凡身後的那頭貔貅,開口道:
“楚國使臣景陽,見過燕國平野伯。”
“見過楚使。”
毛明才是有些抑郁的,抑郁的關鍵是,鄭凡似乎不是真的要給自己下馬威什麽的,而是人家可能真的就不知道自己。
且自己身邊的人,忌憚于鄭凡的身份,就算是看出來了,也不敢出言提醒。
總不能像戲文裏那般趾高氣昂地指着鄭凡喊一聲:
“呔,小子,你知道你面前站着的是誰麽!”
其實,按理說,總兵官見到兵部尚書,那真的相當于是見到直系領導了,但鄭凡身上有燕皇親封的平野伯爵位,大燕重軍功的同時,對爵位也是極爲吝啬。
所以,憑借着平野伯的身份,也當得起和毛明才平起平坐。
不得已之下,毛明才隻能再次開口道:
“平野伯,本官是當朝兵部尚書。”
“啊……”
鄭凡笑了笑,
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了,
所以很誠懇地道:
“還請毛大人恕罪。”
說着,
鄭凡就作勢準備跪下來,
毛明才趕忙伸手攙扶住,
同樣大笑道:
“平野伯爲國開邊,征雪原奪雪海關,我雖坐這個位置,但畢竟常居燕京,又怎敢受平野伯之禮。”
鄭凡也就順勢直起了身子,速度之快,還帶得毛明才踉跄了一下。
毛明才卻也沒說什麽。
一邊的冉岷看到這一幕,默默地咬了咬後槽牙。
其實,鄭凡是真的“本色出演”,純粹是不認識,沒想故意落人面子。
但在冉岷看來,這種“随意”,才是他真正所向往的,面對當朝一部尚書尚且能這般從容淡定,這才是他所想要的那種身份,那種地位。
同時,這個剛入軍中沒一年的什長,心裏也有些微微歎息,因爲當初的他,原本是會被調往眼前這個男人手下的盛樂城的。
“敢問靖南王爺人在何處?”毛明才問道。
“中軍帥帳。”
“好。”
這一場尴尬的見面,終于告一段落了,當後續的隊伍都通過渡船過江後,那邊靖南軍的接應隊伍這才趕至。
也不是故意怠慢,而是今日宣旨隊伍走得急了一下,原本按照昨天快馬傳來的訊息,說的是大概黃昏時才能過江。
鄭凡騎上自己的貔貅,和毛明才并列一起,向中軍大營過去。
毛明才沒介意鄭凡先前的“無禮”,依舊很和善地和鄭凡說着話;
鄭将軍也終于找回了演技,和毛明才“相談甚歡”“相見恨晚”。
其實,還是因爲雙方都想化解一下先前的尴尬。
等到宣旨隊伍進入中軍大營門口時,靖南軍總兵陳陽代替靖南王出迎。
陳陽騎在馬上,對毛明才行了個軍禮,
道:
“王爺軍務繁多,特命末将前來接待毛大人。”
陳陽是靖南軍老人了,十年前就被田無鏡提拔起來,一路坐到了靖南軍總兵的位置。
而且,他的态度,那可真是相當的冷冰冰,帶着一種很清晰地不敬姿态。
靖南王昔日拒接聖旨導緻兩個宣旨太監撞死在石獅子上可才過去沒多遠,靖南軍裏的這些大軍頭們,對于所謂的聖旨隊伍,甚至是對于所謂的兵部尚書,也就不那麽感冒了。
畢竟,田無鏡親掌靖南軍超過十年,在這些年裏,靖南軍完全是脫離了朝廷兵部自成體系。
你管不到我,我爲何要怕你?
不過,
有了陳陽做對比,
毛明才等人也就覺得,先前的平野伯,還真是有些難得的和善與可愛。
“王爺軍務繁多,自是無需爲這些虛禮煩勞,但還勞煩禀報王爺,就說今日,我和楚使将宣告兩國國書。”
意思就是虛禮咱就不必要了,但是做正事時,還是需要靖南王出面的。
陳陽點點頭,道:
“末将這就去通禀王爺。”
接下來,宣旨隊伍開始準備。
其實,之所以這般急切,還是因爲景陽的催促,青鸾軍可還在玉盤城裏忍饑挨餓呢,他早點将旨意傳達下去,就能少死一些楚國軍士。
鄭凡沒在使團這裏逗留,而是和陳陽一起進了軍寨。
“你去迎接的?”陳陽問道。
“我有那麽閑麽。”鄭凡回答道,“隻是恰好在那裏遛彎兒,碰到了。”
陳陽聞言,低頭看了一眼鄭凡胯下的這隻貔貅。
可以看出來,他确實很是羨慕鄭凡的待遇,同時,他也沒有絲毫遮掩地道:
“我要有一頭這個,我也會常出去遛彎。”
陳陽這個脾氣還是很對鄭凡胃口的,有啥說啥,看似冷冰冰的有些不敬人情,但确實不裝。
聽到這句話,鄭伯爺也拍了拍貔貅的腦袋,道:
“那可不。”
陳陽“呵”了一聲,待得二人快接近帥帳時,一同下了坐騎,走入其中。
恰好,靖南王人在帥帳外的椅子上坐着。
陳陽上前禀報道:
“王爺,宣旨隊伍來了,兵部尚書毛明才就在外面,且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靖南王擺擺手,道:
“幫他們鋪場子吧。”
“是,末将遵命。”
陳陽當即下去安排,鄭凡倒是沒什麽事兒做,他的兵馬又不在這裏,也用不着他去安排什麽。
靖南王則伸手指了指遠處的玉盤城,
道:
“要和談了。”
鄭凡也順着田無鏡的語氣,歎了口氣,道:
“可惜了。”
“可惜什麽?”
鄭凡笑着回答道:
“可惜了,沒能讓楚人再多餓死一些人。”
靖南王伸手指了指鄭凡,道:
“爲将者,當有大格局大氣魄。”
“是,末将受教。”
田無鏡站起身,
道:
“來,幫本王着甲。”
……
玉盤城城牆上,一直都有楚軍把守着,他們站得很直,人也不少,但實際上,這隻是表面工程。
玉盤城内的真實情況是,缺糧,太嚴重了。
除了擊潰野人主力大軍的那一日燕軍佯攻意思了一下,這之後,燕軍就未曾再發動過任何攻城戰役。
楚人在城牆上嚴陣以待,燕人則圍繞着玉盤城修建起了“圍牆”。
就像是兩人茬架,
一個喊着:你上來啊!
另一個則不屑地“呵呵”一聲,回應:你出來啊!
其實,一開始楚軍是嘗試了幾次對外牆進行突破的,但燕人的反擊也是相當淩厲,楚人可以一時間殺出來,卻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對“圍牆”進行拆毀。
幾次三番之後,楚人也就放棄了,因爲拆毀圍牆對于他們而言,并沒有特别大的意義。
玉盤城外,一馬平川,青鸾軍以步卒爲主,而燕軍則以騎兵爲主。
在外無援兵的前提下,青鸾軍的突圍,必然會演變成一場慘烈的潰敗,燕人甚至不需要去直接沖擊你的軍陣,而是以車輪戰的方式去不停地襲擾你,你也根本無法堅持多久。
但城内糧食的困局,已經極爲嚴重了。
屈天南站在城樓上,他看見了好幾次身着楚人官服的人從城牆下經過,遠遠地喊着話。
但每當自己嘗試想要派人出城接洽時,外圍的燕軍就會馬上以箭矢将自己派出去的人射殺。
這真的是很詭異的一幕,
明明自己國家的使節和官員就在燕軍帥帳之中,
明明所謂的議和也已經持續了這麽久,
但偏偏現如今依舊還堅守着玉盤城的楚軍,根本就沒有辦法去參與其中。
仿佛,他們隻是一件挂飾。
若真隻是挂飾,那其實也挺好。
讓屈天南最受不了的是,自己這邊無法派人出去,但那邊自家派來的不少官員,卻喜歡在城牆外喊話。
他們喊話的效果也很明顯,城内本就因缺糧而浮動的軍心,開始越發渙散下去。
講真,如果不是自己現在出不去的話,依照以往屈天南的脾氣,他真的會直接一刀将那些喜歡特意到城牆前喊話“安撫”軍心的那些自家文官給全都宰喽!
好在,青鸾軍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屈家的私兵,所以哪怕在這個時候,屈天南依舊能夠大概地掌握住這支軍隊。
但到底還能堅持多久,屈天南也并不清楚。
身爲楚國柱國之一,他能理解朝廷想議和的意思,因爲楚國内部并未完全安穩下來,同時,此時派出大軍出鎮南關前來這裏解圍,路途漫長不說,也很容易遭受來自燕人的襲擊。
但屈天南心裏的想法還是,這場仗,得應該繼續下去才對。
大楚有自己的問題,那難不成燕人就一點問題都沒有?
大國之間的抗衡,很多時候比的就是誰更能扛,誰更能撐住那一口氣。
不過,
回頭看向身後自己帶出來的青鸾軍士卒,
似乎,
能夠帶着他們平安回國,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但,
自己真的可以麽?
“嗚嗚嗚……………………”
燕人的軍寨中,傳來了号角聲。這算是近些時日以來,對面燕軍首次再有所動作。
屈天南來到城垛邊,眺望着遠方,眼睛微微眯起。
燕軍大營,動了,一隊隊燕軍騎兵開始大規模地向玉盤城南北兩個方向迂回過去,但怎麽看都不像是要攻城的樣子,因爲燕軍并未推送上來攻城器具。
等到燕軍軍陣布置完畢後,兩隊身着不同制式官服的官員向玉盤城城牆走來。
雙方爲首二人,都雙手托舉着聖旨,其後方随扈者,也各自打出了燕國黑龍旗以及楚國鳳旗。
屈天南心裏一時間有些堵得慌,
但又有些許的慶幸。
與此同時,城牆上的楚軍則發出了歡呼聲。
青鸾軍乃楚國排名靠前的軍隊,按理說素質和韌性都不會差,但再怎麽精銳的部隊,被缺糧的狀态下被圍困了這麽久,就算再沸騰的血勇,也會被磨淡下去。
士卒們也都清楚,和談成功了,盟約也締結了,他們可以離開這該死的地方,回國了。
毛明才和景陽一右一左,
分别攤開聖旨,
由毛明才先一步宣讀,
随後是景陽。
待得聖旨宣讀完後,
景陽持國書入玉盤城,毛明才則後退回去。
半個時辰後,
玉盤城西門城門上方的城樓上,出現了屈天南的身影。
“讓我們開城門,可以,但我要你燕國靖南侯親自持國書出來擔保!”
盟約達成後,
燕國和楚國将成爲兄弟之國。
被困在玉盤城内的青鸾軍,将得以出城歸國。
根據國書上的細節,青鸾軍可以不卸甲,但必須交出兵戈弩箭等器刃。
所以,
身爲青鸾軍的主帥,
屈天南需要田無鏡單獨出來與他保證。
當然,他還并不知道燕國的南侯,已經晉升王爵這件事,所以稱呼上,依舊是靖南侯。
一時間,
城内的楚軍和城外的燕軍,都肅穆起來。
不過,壓抑的氛圍并未持續太久;
當一道身披鎏金甲胄騎着貔貅的偉岸身影從燕軍陣中緩緩而出時,
城牆上的楚國守軍,近乎同時在心頭松了一口氣。
田無鏡來到了城牆下,貔貅止步。
屈天南縱身一躍,從城牆上滑落下來,沒帶兵刃,自然也沒馬匹,就這麽堂而皇之地走向了田無鏡。
“啧啧啧………”
鄭凡忍不住咂咂嘴。
單刀赴會很帥?當然帥。
但說實話,不是誰都敢有膽量和靖南王玩兒什麽單刀赴會的。
無他,
田無鏡可是能擊敗劍聖的存在!
且前不久的鄭伯爺,可是才剛剛利用了劍聖這一武力bug,對野人萬戶格裏木成功單刀赴會了一波。
不過,看樣子,靖南王沒自己那般無恥。
屈天南站在靖南王面前,
靖南王并未下馬。
說好聽點,是兩國罷兵締結了盟約,但實際上,楚國才是低頭的一方,所以,身爲勝利者,坐在貔貅身上稍微俯視一下你,
有錯麽?
屈天南沒介意這件事,
他隻是緩緩地舉起攥在手心裏的楚國聖旨。
靖南王也舉起了自己手中的燕國聖旨。
兩國盟約,雖然細節很多,涉及也很寬泛,但速度其實是很快的,因爲楚國這邊耽擱不起。
“田無鏡,我是輸了,但我得爲我麾下這些兒郎負責。
我要你持此國書盟誓,
盟誓之後,我即刻下令開城門!”
說完,
屈天南就看着田無鏡。
少頃,
田無鏡開口道:
“黃天在上後土爲證,我,田無鏡,若違盟約,軀殼腐朽,魂息永堕,天棄之!”
屈天南看着田無鏡發完了誓,
轉過身,
對後面招了招手。
“吱呀………”
封閉數個月的玉盤城城門,在此時被從裏面緩緩地打開。
一隊隊可以明顯看出來饑腸辘辘甚至可以說是面色發白的楚軍士卒排着隊列從城門内走了出來。
他們的兵器,都丢置在了城門口。
屈天南回過頭,看着貔貅上的田無鏡,道:
“今生若有機會,我也會放你田無鏡一次。”
靖南王沒理會,
貔貅轉向,回歸軍中。
景陽也走出了城門,來到了屈天南身邊,道:
“柱國,攝政王知道您的辛苦不易。”
屈天南搖搖頭,道:
“這話,還是得回國後再說吧。”
随即,
覺得自己的話語有些過于冰冷,既而道:
“也是辛苦你奔波勞苦了。”
“柱國言重了,柱國可收整隊伍,我去燕軍軍中将盟約做個最後收尾,同時,讓燕人按照盟約,先給予我們一些糧食。
士卒們,都辛苦了。”
屈天南聞言,發出一聲歎息。
出征時,他真的沒有想到過,這仗,竟然會落到這步田地,且以這種極爲屈辱的方式收場。
……
“呵,居然還帶這麽玩兒的。”
雖然早就知道了大概的盟約結果,但鄭伯爺還是覺得有趣,在這個年代,居然還有這種釋放戰俘的行爲。
當然了,楚人不覺得自己是戰俘,因爲締結了盟約,所以楚國軍隊自當回國。
燕國也是以這支青鸾軍爲籌碼,希望從楚國那裏交換得來更多的利益。
不過,鄭凡也曾聽瞎子說過,楚人的習性和其他地方不同,因爲楚人是大貴族治理家國的模式。
所以,會出現那種幾個大貴族兵戎相見,最後哪怕俘虜了對方主将也會将其送回的情況
打仗的話,士卒可以死,但貴族必須活。
其實,鄭凡所熟悉的春秋時期,也是這麽個玩兒法,主将和貴族,都會被安置,然後獲得贖金後送回去。
歐洲中世紀時也是一樣,哪怕是在戰争中,雙方也會極爲默契地保護貴族的性命。
因爲彼此都覺得自己是貴族,這命,自然就比普通士卒貴重許多。
賤民黔首,消耗掉也就消耗掉了,無所謂。
楚人正在出城,景陽找到了毛明才,要求毛明才遵照盟約,先撥付一批糧草出來。
靖南王回歸軍中之後,沒做停留,轉而直接騎着貔貅向望江邊而去。
鄭凡和一群親衛跟在後面。
靖南王從貔貅身上下來,站在望江邊上。
親衛們不敢上前,打擾此時的王爺。
隻有鄭凡,走了過來。
靖南王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望江,
道:
“你覺得這裏風景如何?”
鄭凡開口道:“江水遼闊,天高雲淡。”
“是啊,太淡了。”
“王爺,這次放過他們,等修養生息個幾年,末将再陪王爺,再将他們給重新拾掇了就是。”
田無鏡笑了,
轉過身,
看着鄭凡,
道:
“我才對你說過,爲将者,當有大氣魄。你以爲本王現在在意的是這些?”
“不是,王爺,我不是這個意思,王爺的心胸,自然比日月還要遼闊,末将對王爺的敬佩之情如這望江之水連綿不絕………”
田無鏡擡起手,打斷了鄭凡那累贅地馬屁。
鄭凡也知趣兒地閉上了嘴。
田無鏡轉而面向望江,負手而立。
鄭凡也就陪着他一直站在這裏。
良久,
田無鏡開口道:
“雪海關總兵鄭凡聽令。”
鄭凡愣了一下,但馬上單膝跪下,誠聲道:
“末将在!”
田無鏡蹲了下來,
雙手拘起一捧江水,
一邊洗手一邊很平靜地道:
“盡誅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