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那位四皇子以監國身份攝政,沒有登基?”
“是的太子殿下,根據楚國那邊傳來的情報,确實是這般,楚國來使所用的楚國诏書上的落款,也是他大楚攝政王,而非他大楚皇帝。”
太子聞言,笑了笑,扭頭看向身旁的禮部尚書甯方盛,道:
“甯老,您覺得那位楚國四皇子到底是何意?”
明明已經擊敗了其他幾位奪位的皇子,也得到了楚國國内的幾家有着柱國的大貴族支持,他偏偏卻沒順勢繼位,而是改封自己爲監國。
其實,在戰術上重視對手,在戰略上藐視對手,這話,自古以來就有之。
尤其是在國與國的層面中,将對方視爲“名利之徒”也是一種政治正确。
更别提如今大燕,雖說曾在望江初戰中失敗了一次,但最終還是取得了最後的勝局,幾年以來,連番對外大勝,莫說大燕百姓那膨脹的家國自豪感,就是這些真正地朝堂執牛耳者,也是自信氣度顯然。
點評其他國家的官家或者皇子大臣時,自是會帶上一種上位者俯視的慣性。
當然了,該怎麽分析還是得怎麽分析,自信是自信,但也沒天真地認爲對方就真的是傻子。
“太子,依老臣看來,許是楚國青鸾軍被困玉盤城,我大燕鐵騎驅逐野人後,一統三晉之地,使得那位楚國四皇子在奪位之後失去了從容布置的時機。
不繼位而先自封監國,想來,也是想着團結和整合國内各大勢力,先應對來自我大燕的壓力。”
太子點了點頭,他也是這般想的。
放着那尊位置,不急着坐上去,是不想麽?肯定不是的。
身爲一國太子的他,沒人比他更清楚那張龍椅的吸引力到底有多恐怖。
這時,戶部尚書徐廣懷則開口道:
“其實,沒急着繼位,想來也是因爲咱們燕軍的進軍速度和取得之戰果,超過了他原本所設想。
太子,甯老,咱們眼下,還是得先将這些國書和條約細節給早早敲定了爲好。”
國書,是楚國送來的。
不管那位四皇子是楚皇還是監國攝政王,他都不可能放任那四萬青鸾軍在玉盤城裏餓死。
但很顯然,那位是沒打算派出大軍再來一次遠征,而是希望以和談的方式,求一個體面一點的收尾。
楚國開出的條件,不可謂不豐厚,首先,原本司徒家手中的鎮南關将歸還燕國;
同時楚國将承認大燕對三晉之地統治上的法理;
這是前兩條,
這是對之前的那一場戰争做一個交代。
接下來,還有兩條。
一條,是燕楚兩國将簽訂盟約;
楚國攝政王在國書中回憶了當年姬家和熊家一個燕侯一個楚侯,都是奉大夏天子令開疆拓土的袍澤,彼此本是一家人。
所以,自此之後,雙方将守望相助,燕國遇到蠻族威脅時,楚國會幫助;楚國遇到山越威脅時,燕國會幫助。
這是一句屁話,
且不說百年來,大燕将蠻族給揍得完全沒了脾氣,就說楚國那邊的山越百族,都已經被楚人驅逐到真正的窮山惡水之間,估摸着都快滅族了。
雙方都沒有敵人了,還守望相助個什麽東西?
就說真的哪天山越忽然崛起,蠻族也崛起了,一個,在大燕的最西邊,一個,在楚國的最南面,彼此相助來得及麽?
當然了,燕人知道這是屁話,楚人肯定也是知道的,所以,按照外交習慣,屁話後面,肯定會跟着真正有用的話。
那就是第二條,燕楚将成“兄弟之國”。
楚國攝政王因爲還沒繼位,所以想遙尊已故楚國先皇和燕皇成爲“兄弟”,誰大誰小,論年紀還是論國力都無所謂了,直接跳過了這個争論,反正,楚國攝政王可以認燕皇爲“叔父”。
這是四大條,
下面,還有一大堆的瑣碎細節。
比如,楚國将賠償燕國糧食、财帛等等,以平息燕國憤怒,且願意仿照當初的乾國,對燕國每年遞交歲币。
楚國來使,姓景,叫景陽,乃楚國大貴族景氏之人,爲楚國攝政王親信,此次合約,完全由其代表楚國攝政王的意志來洽談。
本着對等的原則,一個“侄兒皇帝”派來的人,自然得交給下一輩去處理,所以,燕皇就将這件事交給了太子。
由太子負責率相關官員進行洽談,以期得到一個燕國最好的結果。
身爲戶部尚書的徐廣懷對這次和談很是看重,燕國需要休養生息,與民更始,如果能夠和楚國達成盟約,不管這盟約有效沒效,至少能維系住個五年和平吧?
五年不打仗的話,燕地可以進一步地發展,晉地也能相對地恢複一些元氣,錢糧上面,也就能從容下來了。
太子将手中的案牍放了下來,伸手揉了揉眉心,道:
“毛大人,您覺得,我大燕這仗,還能繼續打下去麽?”
雖說楚國給出的條件很豐厚,但就這般讓那近四萬的青鸾軍回去,不說由此可能引發的一系列問題,就是單純地站在一個個人好惡的角度上來看,都覺得有些讓人不夠快意。
兵部尚書毛明才起身回禀道:
“回太子的話,如今,靖南王轄三晉之兵盡起,其實已經是做好了和楚國全面開戰的準備,但………”
太子點點頭,道:
“能不打還是最好不要打是麽?”
“臣的意思确實是這樣,将士疲敝,這一仗,再打下去,于國于軍,都是一種煎熬。
靖南王用兵,向來講究不動如山,動則如驚雷炸起。
如今,擺出這種架勢去以勢壓人其實并非是靖南王用兵風格,想來,靖南王也清楚,就此止住才是于我大燕最有利的結局。”
“孤知道了,甯老,國書規格和其他一些細務,還需您再多操操心,不要在禮法上出什麽纰漏,另外,命鴻胪寺知會乾國使節,他們可是欠了快三年的歲币了。”
說着,太子又看向戶部尚書徐廣懷,
“乾國不僅僅要補足之前三年所拖欠之歲币,同時,具體數額上還需進行修改,至少,不得比楚人的低。
兩件事兒,咱就當一件事兒給一起辦了吧。”
“臣等領命。”
“臣等領命。”
三國大戰開啓前,其實燕乾雙方邊境線上就已經很是緊張了,所以那一年的歲币,乾國就沒送過來,再之後戰事打響,燕軍攻入乾國,乾國狼狽應對,等到那次之後,兩國其實一直處于“開戰”的狀态。
雖然,當燕人撤軍之後,乾人也沒想着北上做什麽,兩國很快就恢複了之前的“平靜”,但“戰争”狀态其實一直都沒有解除。
如今,借着和楚人談和的契機,把乾國也拉進來,大家一起談談,順帶着,把和約再給簽訂一下。
大燕需要休養生息,那就借着這個機會,反正敲一個竹杠是敲,敲兩個也是敲,白給的東西,不要白不要。
這不是燕皇的想法,這是太子的想法,由此也可以看出,太子本人的魄力和能力。
“對了,徐大人,六弟在你戶部近日如何?”
自家六弟被父皇派去觀風戶部,名義上,觀風,隻是學習和了解的差事。
但這差事,加上其皇子的身份,真的是可大可小。
而戶部,又是徐廣懷的地盤。
在太子看來,這位戶部尚書并非是自己的人,但雙方之間,倒是存在着不少默契。
尤其是在止戈修養這件事上,二人的觀念一緻。
雖說忘戰必危,但好戰必亂,燕國如今大勢已成,自當好好經營,将勢轉化爲實,以圖穩重。
“回太子的話,六殿下這些日子在戶部,倒也清閑,整日約同僚們飲酒作樂。”
太子聽到這話,卻搖搖頭,道:
“六弟年幼,也是個閑散性子,我這個當哥哥的,還得勞請徐大人多多擔待指點。”
說着,
太子起身,對着徐廣懷一鞠而下;
徐廣懷馬上起身,恭敬相跪。
禮部尚書甯方盛撫長須微笑,
他是滿意太子的,有儲君之氣,也有日後人君之相;
毛明才不動如山,隻是默默地重新打開一份案牍。
當真是兄弟情深?
自是不盡然。
大皇子兵敗将歸,有風聲起,将迎娶蠻族公主,自此當絕一切可能;
三皇子湖心亭春日沐風,夏日聽雷,秋日觀葉,冬日賞雪;
他的人生,隻剩下一座亭子,和那一遍又一遍的春夏秋冬。
鄧家的衰落,四皇子失去最大臂助,陛下軍改,一掃軍頭格局,此時的四皇子,已然是折了翅的風筝;
五皇子不愛出門,喜宅家做那木匠活兒,曾數次因此被陛下下旨責罰,卻依舊我行我素;
七皇子太小,大燕不是什麽君衰臣強的格局,所以,七皇子很難去觸摸那個位置。
一番算下來,
除了個近期忽然冒頭而出的閑散六皇子觀風戶部,
太子殿下,算是沒有對手了。
奪嫡之争,向來沒有退路,哪怕一點點苗頭,到最後清算時,都算是天大的罪過。
能坐到一部尚書位置的人,哪個不是自官場上厮殺出來的人精?
就是那感動得下跪回禮的徐廣懷徐尚書,豈能不清楚太子殿下心中的意思?
但,這就是格局,這就是層次;
假的,多把玩把玩,也就能玩兒成真的。
太子這種内斂卻不失峥嵘的感覺,才最受這些老臣所認可。
有國本如此,真的很可以了。
到了他們這個層次,說是投靠誰,當誰家的狗,那真是沒那個必要,除了燕皇,沒人能這般去拿捏他們,所以,大家更看重的,還是政治主張上的相适。
你的主張和我相仿,那我就支持你。
且會自然而然地站在你的身側,呼應你一下,再将你的對手,給按下去。
太子殿下的“照顧”之意,該懂的人,自然會懂的。
待得雙方重新落座後,
禮部尚書甯方盛開口道:
“太子殿下,臣聽聞前日您在東宮設宴,款待去歲進士?”
太子正色回應道:
“回甯老的話,确實如此。”
去歲大燕第一場科舉,太子是從辦,那時太子還不是太子;
今歲的春闱,陛下下诏,由太子主持。
大燕興科舉兩年,這位國之儲君,将坐實天下士子大師之名,可以說,是他奉命托舉起了龍門,讓那寒門讀書人得以躍上禦階。
去歲的科舉,是甯方盛親自主持,太子爲輔的,他已經老了,能在文事上多爲大燕的寒門學子做一些事情,就是他現如今的心願。
可幸,這位太子,在這方面的心思,和自己無比契合。
“甯老,如今我大燕國勢蒸蒸日上,自是需要這些學子充填我大燕朝堂,夯實我大燕根骨,孤,設宴款待他們,隻是問問近況,以作鼓勵。”
燕皇的氣魄,在那裏,他不會去在意自己的太子去結交文官以及去收攬這些新入朝堂的年輕官員。
所以,太子設宴設得明目,提起這事時,也是從容。
若是換做其他皇帝,其太子,斷然不可能這般的,也不敢這般的。
馬踏門閥之後,燕國朝堂上出現了很嚴重的“官慌”,雖說提吏入官,解了一些燃眉之急,但終究不是長遠之法。
且開科舉,取寒門入仕,才算是根除門閥的根本之策。
也因此,去歲的進士,外放的少說也是一地父母,留京的,更是在六部之中很快冒尖崛起。
能力是一方面,其實最重要的還是扶持他們,符合當下的政治風向。
甯方盛笑着點點頭,道:
“太子有心了。”
“甯老言重了,這是孤應該做的。”
說着,
太子甩了甩手腕,吩咐身邊的李英蓮去禦膳房那裏催一下夜宵,
盟約的事,越早敲定越好,所以免不了要通宵達旦了。
累是累,
但其中也有一分充實。
太子的目光微微環視四周,
坐在這個位置上,
隻要我不犯錯,你能奈我何?
在太子腦海之中,
至今記得那個畫面,
在那個畫面裏,
自己和大哥跪伏在地上,受父皇訓斥,
而年幼的六弟則被父皇抱着坐在他的腿上;
那一日,父皇說過的一句話,至今仍像是一根刺一樣,深深地紮在太子的心裏:
“你們啊你們啊,罷了,還好,還有個小六像朕。”
姬成玦,
你沒機會的,
一點都沒有。
……
“你覺得你還有機會?”
郡主斜靠在涼亭台階上,一邊朝着池塘裏丢着石子兒一邊對着站在她面前的姬成玦問道。
“姐,我這兒剛進來,您不說給我弄杯茶吃吃,上來就問這般誅心的問題,不合适吧?”
姬成玦笑嘻嘻地在郡主對面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卻故意沒回答這個問題。
郡主伸腿,
踹了一腳小六子,
她可沒怎麽收力,
小六子被踹得倒吸一口涼氣。
“别裝了,已經破相了,再裝也沒以前那麽自然了,我就好奇了,裝了這麽多年的閑散廢物王爺,怎麽着忽然之間就放下了?”
“我裝了什麽了我?”
“在我面前,給我老實點兒,我還沒嫁給你二哥呢,咱這會兒,還能正常地說點兒話。”
“怎麽着,您當了我嫂子後,不應該更親近一些麽?”
“親近你個鬼,信不信等成親第二天,我就讓城外的鎮北軍進你的府邸将你給抓起來?”
“姐,您這是要造反?”
“手段太過激了一些?”
“那是。”
“行,那就等成親後,喊你來東宮,我就說你要輕薄我,順勢讓七叔将你給砍了。”
七叔正好走進來,遞給姬成玦一杯熱茶,聞言,也隻是笑笑。
姬成玦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他清楚,眼前這女人,看起來美麗動人不假,但那顆心,該狠起來,那是真的狠啊。
姓鄭的至今可都還念念不忘當年差點被這女人當草料丢荒漠上的那件事。
“成玦自認爲自小到大,都對姐姐很是恭敬,逢年過節,禮俸更是從未缺過,按理說………”
郡主“呵呵”了一聲,
“爹當初曾說過,你最像陛下。”
“………”姬成玦。
“怎麽着了,等我嫁給你二哥,幫你二哥順手鏟掉一個威脅,身爲人妻,不是很應當的事兒麽?”
夫妻一體,
你對我丈夫的皇位有威脅,
那就把你給除掉咯。
姬成玦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還真是這麽個理。”
“别怪老娘不近人情,自打前些年鎮北軍的探子發現你居然在我侯府外也有布置時,老娘就知道你和老五不同。
你要是裝,一直裝下去,倒也沒什麽,大不了以後多盯着你一點就是了,這些年來,那麽多稀罕物的孝敬,總能買你一條命不是?
可偏偏也不知道怎麽了,老人家常說吃了豬油蒙了心容易做昏頭的事兒;
喲,
可不是,
到底是娶了屠戶家的女兒,這豬油,看來真的是沒少吃。”
姬成玦聞言,搖頭笑笑,
道:
“倒不是因爲女人。”
“下一句話先别說,容易讓我作嘔。”
“額………”
姬成玦愣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點頭道:
“還真是因爲男人。”
“看來我大燕打下了晉地,那晉地的風,還真吹進來了。”
“那人姐姐也認得,鄭凡。”
聽到“鄭凡”這個名字,郡主稍許用力地将手中的石子兒打了出去,在水面上飛出幾個水漂。
“老娘不喜歡這個名字,每次聽起來,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明明是她最先認識到鄭凡的,在認識她之前,鄭凡連個官身都沒有,隻是一個被征發而來的民夫。
自己,曾問過他,要不要到李家當一個家丁。
原本以爲那小子不清楚李家的家丁,鎮北侯府的家丁,到底是個什麽意思,所以才傻乎乎地選了個護商校尉這個臨時搭設起來的官職。
但根據這小子之後做出的事兒來看,其絕非愚鈍之人,換句話來說,是他故意的。
這其實也沒什麽,堂堂鎮北侯府郡主,哪裏會對一個民夫出身的人花費那麽多的耐心。
然而,之後,伴随着其一步一步崛起,受到靖南侯賞識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這才幾年功夫,居然就已經從民夫做到了雪海關總兵的位置上,陛下更賜封其爲平野伯。
所以,人家不是不知道鎮北侯府家丁意味着什麽,是人家的心氣兒高着,不稀罕用這個帶着點家奴性質的身份去做進身之階。
鄭凡越是優秀,官兒做得越大,戰功拿得越多,
郡主“錯失良才”的事兒,就會越是被提起。
尤其是鄭凡這個北封郡出身的人氏,居然在靖南軍裏做到了總兵,是個人總會問一句:爲什麽?
然後,
郡主知道自己又要被拿出來“鞭屍”了。
什麽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什麽有眼無珠,總之,什麽盆子都能往自己頭上去扣。
最令她郁結的是,自己還不能去分辨什麽,也無從去分辨。
當初,自家老子都想要這個人,想從靖南侯手裏将人給挖回來,也依舊沒成功。
但那時的自己,其實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這個混賬東西,确實是個厲害的角色,老娘當時确實是看走了眼。”
說着,
郡主又看向姬成玦,笑道:
“世人都知曉他鄭凡是你這個六爺的人,是你供出來的,怎麽着…………哦,我曉得了。
是瞧着自己曾經供出來的小催巴如今都當上總兵了,自己急了,怕再裝下去,那條鏈子也就斷了是不?”
“哪有什麽鏈子不鏈子的,我可沒拿他當狗,是朋友。再說了,以那小子的性子,要真願意當狗,當初爲什麽會拒絕您呢?
這就叫,有本事的人,自然就有脾氣。
至于這次嘛,别人不知道您還不知道麽,是國庫快撐不住了,父皇才想起我這個早前犄角旮旯的兒子,把我給提出來,給他收弄錢糧豐盈國庫。”
“得了吧,咱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不信。”
“唉,還真是沒想到,姐姐您這麽看重我。”
郡主聞言,笑了,
道:
“尋常民間的嫂嫂,那是長嫂如母,皇家的嫂嫂,是巴不得自家小叔子全都早夭掉啊。”
這話說得很犯忌諱,但這裏是西園,同時以她的身份,說這種話,就算傳進燕皇耳朵裏,燕皇大概也就一笑而過。
“姐姐這話可說錯了,長嫂如母的故事挺多了,但實際上,這民間,也多的是妯娌間的勾心鬥角甚至是你死我活,這才是常态。”
“行了行了,你來我這裏做什麽?”
“跟您借樣東西。”
“什麽東西?”
“一把劍。”
郡主看向随侍在一旁的七叔。
姬成玦馬上道:
“可不是這一把。”
郡主此時身邊有兩把劍,一把是自小陪着自己長大保護着自己的七叔,另一把,則在京城外的大營之中。
當世四大劍客之一……李良申。
“那把劍莫說不是我的,就算是我的,我也沒辦法借出去。”
姬成玦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褲腿兒,
道:
“所以,隻是來和您吱應一聲。”
郡主眼睛當即眯了起來,
道:
“好大的口氣。”
姬成玦點點頭,倒是坦然認下了,随即道:
“姐姐,您這不還是沒和我二哥成親麽,咱們,至少眼下還是朋友不是?”
“仗打完了,我也快過門了。”
姬成玦砸吧砸吧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小六子我,就先告辭了?”
“不送。”
姬成玦走出了西園,在西園門口,回頭看了一眼那塊牌匾。
“呵呵……”
張公公預備的馬車就在外頭,姬成玦坐上了馬車。
馬車行使,車廂内晃晃悠悠的,姬成玦的身子随之也一起晃晃悠悠。
“說是當了我嫂子後,就要弄死我。”
姬成玦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自顧自地嘀咕道:
“再聰明,終究是被家裏慣壞了的丫頭啊。”
套用姓鄭的以前曾說的一句話,家庭成長環境不一樣。
“啧啧………”
姬成玦品了品,
發現鄭凡以前說的很多話,事後回想起來,總能砸吧出不一樣的味道。
駕車的張公公開口道:
“主子,咱們就直接去麽?”
“直接去,以後,咱也硬氣點兒。”
張公公馬上道:
“主子說笑了,奴才想硬也硬不起來啊。”
“哈哈哈。”
“主子,聽說這些日子,太子殿下爲楚國來使遞交國書的事兒,和諸位大人們忙得不可開交呢。”
“讓他瞎忙去呗。”
馬車,停在了一家酒樓門口。
這是京城很上檔次的一家酒樓,取名叫“狀元樓”。
六年前就開了,
但那時,
大燕還是門閥林立,沒有科舉,自然也就沒有狀元。
所以這狀元樓,在京城人眼裏,是學的那乾國人的風氣。
平日裏,生意一直很一般,甚至可以說是在賠本賺吆喝。
但伴随着燕國開始科舉取士,去歲,燕國也有了自己的狀元、榜眼和探花,這早開了好幾年的狀元樓,一下子就火起來了,賓客不絕。
姬成玦下了馬車,走入其中。
“喲,客官,您是住店還是用飯啊?”
“我朋友在上頭,行了,你忙去吧,不用招呼了。”
打發開了小二,姬成玦自顧自地走上樓梯。
樓上都是包廂,其中有三個位置最正中央的包廂,從狀元樓開業那會兒開始,就挂着牌子,非“進士”不得開局。
那會兒狀元樓生意不好,但這事兒也傳開了,很多人都說這老闆腦子昏頭了,淨整這些笑話。
但随着科舉一開,第一批新科進士出爐後,狀元樓的這三個包廂,基本就沒怎麽斷過。
剛放榜後那倆月,這裏經常由那些進士老爺們過來開局,而之後,其他商賈或者勳貴想來結交他們時,也會特意選擇來狀元樓開局。
姬成玦走到甲等包廂門口,沒急着進去,而是聽到裏面的說話聲。
似乎是因爲姬成玦停留這裏的時間太久了,守在二樓角落裏應該是下人小厮的一幫人開始向這裏走來。
一直跟着姬成玦的張公公這會兒也主動向他們走去,壓低了聲音,開口道:
“雜家倒要看看,哪個不開眼的東西敢壞了我家主子的雅興。”
在這京中,能用太監的都是些什麽人?
這些小厮下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真沒再敢過來。
此時,包廂内已經吵起來了。
“胡正房,不是你給我下帖子麽,說今日是你三十生辰酒,特來請我一聚。”
“不是我,再說了,我三十生辰酒前倆月就過了,那會兒前線戰局不明,我怎麽敢操辦這些。
我是收了劉楚才的帖子,說是前日剛納了一妾,請我來聚聚。”
“你才納妾了呢,我家那位河東獅怎麽可能讓我納妾,我是收到老秦的帖子,說是搞來一些好酒,讓我過來一起嘗嘗。”
一屋子裏,可都是去歲的進士老爺。
因爲是燕國第一科進士,且大多出自寒門,所以他們之間的關系很是親密。
出京外放的暫且不提,他們這些留京的分散在各個衙門的,自然會本能地抱團在一起。
乾國那邊的文人士大夫,早就完成了百年的事兒,燕國這裏的他們,才剛剛開始,尤其是眼下在官場上,他們還很弱小時,更需要團結。
“所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不是你,也不是你,又不是你,那到底是誰請的咱們來這裏一遭?”
“是啊,到底是誰。”
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的姬成玦在此時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時間,裏面十多個進士老爺的目光就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毫無意外,沒人認識他。
一來,是六皇子向來荒唐,不理政務,也不從軍務;
二來,這半年多的時間,他都在南安縣城待着,想刷臉也沒地方刷。
姬成玦沒拿自己當外人,伸手指了指酒桌上的席面,道:
“菜上了,酒也熱了,怎麽着,都不用呢?”
姬成玦走到首座的位置,沒急着坐下去,而是伸手輕輕拍了拍椅子靠背。
“敢問尊駕從何處來?”
“可是尊駕将我等诓騙至此?”
“這位公子,到底是何意?”
一群質問聲砸來。
大家都明白了,很顯然,就是眼前這個看起來有些年輕的公子哥将自己等人騙過來的。
他們怕倒是不怕,畢竟每個人身上都有官身,平日裏,也不是沒接觸過什麽王公權貴。
姬成玦沒急着回答,
而是伸手指了指站在自己對面身材瘦高的男子,
道:
“你是劉楚才吧,尊夫人的病,好些了麽,那個病可得好好将養,切忌不可遇寒,萬萬馬虎不得。
别看冬日過去了,但冬春交際時,才最是容易複發的時候。”
劉楚才愣了一下,随即瞪大了眼睛,臉上露出了不敢置信之色。
他夫人的病,是當初爲了供自己讀書時操勞過度留下的,當時,差點人都沒了,自己也沒錢抓藥,正打算去将屋子裏的一些書拿去賣掉換些銀錢去請大夫抓些藥時,沒想到書軒老闆卻沒收下他的書,反而給了他一筆銀子,且幫他請來了縣城裏最好的大夫來給自己的夫人診治。
這件事,他從未對外提起過,去歲高中回鄉時,想去當面拜謝昔日的恩人,卻不曾想那書軒竟然已經關門了,老闆也不知所蹤。
所以,尋常時候朋友都笑話他懼内,但實際上,是因其心底對妻子有愧疚,哪怕如今發達了,也不願納妾。
姬成玦又伸手指了指那個稍顯矮胖的男子,道:
“胡正房,這才幾年啊,居然就胖了這麽多,想當初被誣告坐牢時,可是瘦得跟個皮包骨頭一樣的吧?”
胡正房臉上也露出了震驚之色。
“秦箫生,令尊現在還好?地方有司沒再去找麻煩吧?早就分宗幾代人了,就因爲受傷還有一些上等良田,就被人盯着當秦家門閥子弟去打,那些地方有司,倒真是有些吃人不骨頭了。”
秦箫生臉上也露出了駭然之色。
“你…………”
“對了,還有你…………”
“啊,你是…………”
“哈哈哈,你小子,想當初…………”
姬成玦一個一個地指過去,一個一個地打着招呼,一個一個地說着。
包廂裏的氛圍,一下子凝重了下來。
沒人敢再大聲呵斥,更沒人敢去質問。
一圈說完,
每個人都點到了,也說到了。
姬成玦伸手,親自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
“聽說,前日太子殿下請你們去歲那一科所有留京的進士進東宮飲宴了,怎麽樣,東宮的酒水,好喝麽?”
沒人敢回答,一來,是因爲那個事關太子,另一方面,則是因爲所有人還沒從震驚之中緩過神來。
“怎麽着啊,諸位可都是我大燕翹楚,我大燕的未來,我大燕棟梁,做得了華麗文章,卻說不得話麽?”
這時,
劉楚才舔了舔嘴唇,對姬成玦拱手道:
“敢問……敢問尊駕,到底是何方神聖。”
姬成玦略作沉吟,
笑了笑,
一邊親自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邊慢悠悠道:
“當今聖上乃曠世明君,馬踏門閥,爲國取材,爲寒門開晉升之階;
陛下所願,乃希望我大燕英才可不計門第之嫌,不受血統之困,有才者,當爲國謀事于廟堂,當牧民爲善于地方。
爾等是第一批,等春闱開始後,馬上會有第二批。
爾等,是我大燕的未來。
我,
姬成玦,
當今陛下第六子,在這裏敬大家一杯!”
六皇子?
他是六皇子?
姬成玦沒等這些震驚的進士老爺們反應過來,就自顧自地将杯中水酒一飲而盡了。
此時此刻,他的腦海裏,又浮現出了先前在西園時郡主對自己說的話。
她說隻要她成爲了太子妃,就必然會除掉自己。
姬成玦歎了口氣,
仰頭,
那時的他,
真的很想回一句:
如果不是父皇一直故意不把我放在盤中,
你以爲還有你們,還有你丈夫什麽事兒?
你們隻看到了父皇故意打壓我,把我打壓得快喘不過氣來,讓我受盡狼狽;
卻不真的動腦子想想,
父皇那麽驕傲的一個人,
真不喜歡一個兒子,随随便便打發掉也就是了,卻還偏偏要對我這般狠麽?
處心積慮地,削我,壓我,打我,斥我,谪我,
呵呵,
若不是我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脈,
說不定我人早就沒了。
但,
誰叫我像他呢,
誰叫他自己也知道我是真的像他呢。
奪嫡,
争位,
讓老頭子自己想一想,他如果下場的話,你們還有勝算麽?
你姬成朗以爲當一個從師或者親自主持一場春闱,就能成爲這些新科進士的師尊了?
就能收納一批一批年輕官員爲自己所用?
是,
您受累了,
您站在那兒,扶了一下那龍門,看着那群魚兒躍過去;
就真的以爲這天下英才盡入吾彀了?
也不想想,
這些魚兒,
在躍龍門之前,
到底是誰在喂養着的。
其實,剔除掉門閥子弟後,那些所謂的寒門,所謂的大燕讀書人種子,其實并不算多,篩選出一些品性好的,提前施恩,所付出的成本和後續的收效比起來,真的是不值一提。
當然了,也不能逮着誰就資助,白眼兒狼準有,但不能太多,否則就容易打水漂。
他姬成玦,可從不做那賠本的買賣。
隻可惜,鄭伯爺此時不在這裏,否則也不得不在心裏贊一聲佩服。
鄭伯爺所熟悉的那個曆史裏,明朝的晉黨以及後世一些國家的财閥,其實也都是以這種方式去布局,從而最終達到影響朝政的目的。
當資本規模達到一定程度後,它本能地會去進行滲透和擴張,且不僅僅局限于做買賣上。
姬成玦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現如今,你們都以爲我姬成玦隻供出了一個平野伯!
殊不知,
前些年我的買賣徹底鋪開時,到底供過了多少人!
一念至此,
姬成玦的目光微凝,
掃過面前站着的這群人,
嘴角勾勒出些許弧度,
道:
“諸位都是讀書人,也是我大燕最會讀書的一群人。
有個問題,
成玦不才,
想請教大家。
那就是,
在諸位看來,
生恩和養恩,
到底孰輕孰重?”
沉默,
沉默,
沉默……
終于,
也不是誰先動了,更像是一種不約而同。
在場十餘位進士老爺各部官員,
向着坐在首座的姬成玦跪伏了下來,
齊聲道:
“拜見恩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