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乾國是讀書人向往的聖地,那燕國,那北封郡,那鎮北侯府,就是基本所有武人都曾夢萦過的地方。
縱馬荒漠,和兇狠的蠻族厮殺,大漠孤煙之下,是血性男兒心中難以抹去的幻想。
這其實也是一種文化上的浸染,一如現在跪伏在地的昂達。
在他的心裏,甚至是連帶着那位野人王心底,都有一個屬于黑甲黑旗的夢。
他們無法抹去那段記憶,因爲那段日子,那段經曆,已經烙印在他們的生命裏,無法切割。
鄭凡曾聽瞎子說過一件事,那事兒是瞎子從圖滿城那位西域商人溫特那兒聽來的。
據說當年蠻族西征失敗後,有不少蠻族部落并沒有返回大漠,而是留在毗鄰大漠的山林之中。
後來,羅馬興起,曾特意派出軍隊想要去剿滅那裏盤踞已經繁衍了一兩代人的蠻族,卻遭受到了那裏蠻族的堅決抵抗,雙方的交鋒和厮殺,持續了數年,羅馬雖然一直占盡優勢,卻始終無法徹底平定那裏。
最後,羅馬用金币和“承諾”收買了那裏的蠻族小部落,讓他們臣服自己,同時還要求他們派出自己族内的少年進入羅馬。
和平,是短暫的,不到二十年,那塊區域的蠻族因爲羅馬的殘酷統治再度爆發了反抗戰争,這一次,羅馬派出了一名将領,他用不到半年的時間,徹底平定了那裏的蠻族之亂。
而那位将領,則是當初被接送到羅馬長大且從軍羅馬的蠻族少年。
更有趣的是,挑起二十年後那塊地區蠻族反叛的,是他哥哥。
以前,隻是聽說過這個故事,眼下這一幕,卻有點那個故事裏的味道了。
隻是,讓鄭凡有些意外的是,田無鏡似乎并不打算配合那個野人,将這出戲給演下去。
僅僅極爲平靜地坐在貔貅背上,很淡漠地看着這一切。
不是在猜題就是走在去猜題路上的鄭城守開口道:
“侯爺,這種人,最不能留,因爲他們善于學習。”
眼下幾乎可以确定,那位野人的王,确實是曾在北封郡當過兵。
田無鏡看向鄭凡,而後又平視前方,淡淡道:
“你怕了?”
“額……侯爺,末将覺得爲大燕計,這種……”
“任何一個王朝的衰亡,不是因爲它的對手因爲學習你而強大了,而是它自己走錯路衰弱了。
怕人學,本就是一種心虛。”
“末将受教。”
而這時,跪伏在那裏的昂達見一直得不到回應,隻能擡起頭喊道:
“好教靖南侯爺知道,我家王,一直仰慕大燕氣象,當初聽聞晉人竟敢不自量力侵犯大燕,我家王當即起兵,攻打晉人,以期幫大燕分擔微薄。
今大燕天師降臨雪原,乃我雪原百年難得一遇之盛事,我家王若是知道,定然喜不自禁。
侯爺,
小人這裏有上好的奶酒,有最鮮嫩的羊羔,有最溫暖的帳篷,
勞請侯爺賞臉,容小人爲侯爺,爲我大燕将士接風!”
燕軍忽然出現在雪原,打着什麽主意,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鄭凡也清楚,前方跪着的那個野人也隻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那個人,不想和燕國打仗,确切地說,是不想在此時和燕國開戰,不惜踐踏自己的尊嚴,來謀求那一絲絲燕人罷兵的可能。
田無鏡依舊沒說話,雪原的風,帶着微微寒意,不斷吹拂而過。
昂達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但他還是有些不甘心,因爲他不清楚燕人到底來了多少,要知道燕人二十萬鐵騎就能擊潰六十萬晉軍,就算有着晉皇自開門戶引燕軍入南門關的因素,但燕人之善戰,已是世人皆知。
如今雪海關一線,王的局面大好,要是在此時因爲燕人的出現導緻聖族的百年大計出現纰漏,他昂達,不甘心。
“侯爺,我王已于入冬前就派去了使節隊伍去往燕京,傳達我聖族對大燕的恭敬,我聖族………”
田無鏡終于開口了:
“都死了。”
“…………”昂達。
昂達默默地站起身,重新翻身上馬,緩緩地調轉馬頭。
在離開前,他又一次回過頭,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黑龍旗幟。
咬了咬牙,
昂達給自己胯下戰馬重重地來了一鞭子,戰馬吃痛,開始往回狂奔。
田無鏡舉起手,
傳令兵将命令下達到各部,
燕軍開始散開,逐漸形成四個部分,左右中後。
中軍是田無鏡所在的位置,四千騎,左右各三千,後軍則是梁程所率的盛樂城三千騎。
鄭凡清楚,這倒不是田無鏡故意幫自己保存實力,而是他對盛樂城兵馬的具體素質,不是很信任,哪怕其中本就有一千自己的靖南軍在内。
如果說鎮北侯是個豪放派,那麽靖南侯就是婉約派的代表,田無鏡用兵,喜歡将一切的一切抽絲剝繭後,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喜歡任何的不确定因素。
待得這邊大軍整列完畢,田無鏡沒有急着下達沖鋒的命令,而是看了一眼鄭凡,道:
“知道爲何如此麽?”
鄭凡回答道:
“家事何必和外人談。”
田無鏡伸手摸了摸貔貅的鬃毛,
點點頭:
“很好。”
………
不是很長的路,騎着發狂的馬,但昂達卻有一種過了很久很久的感覺,耳邊的黑龍旗,似乎還在作響,自己仿佛根本就沒有脫離那片旗幟的陰影。
一直到,
阙木的喊聲傳來:
“昂達!”
昂達擡起頭,看向前方,不少野人勇士看着自己的目光裏,都帶上了鄙夷。
剛剛自己向燕人跪拜的一幕,顯然已經被他們看到了,自己身上,已經被打上了懦弱無恥的标簽。
不過,阙木卻主動過來,伸手拍了拍昂達的肩膀,道:
“昂達,你盡力了。”
阙木能懂昂達,一個人,像是一個英雄一般,帶着全族一起陪葬,這很容易,而爲了族群的延續,願意彎下自己的膝蓋,這很難。
昂達右手拔出刀,左手抓住了自己的頭發,刀口劃過,一把帶着血淋淋頭皮的頭發被昂達攥在手裏。
“星辰在上,請在我戰死後,接引我的靈魂進入星輝!”
随即,
昂達調轉馬頭面向燕人所在的方向,對着阙木沉聲道:
“阙木,必須要打了。”
沒有退路可言……
因爲那位燕人的南侯,已經将燕人的态度,展露得無比清晰。
雪原,
燕人是決心要來插一腳了。
阙木舉起自己的鐵棒,對着身後高呼道:
“聖族的勇士們啊!”
“哦哦噢噢噢噢!!!!!!!”
“星辰的光輝在前方指引着我們,我們戰死後,将會被接引到璀璨的星河深處,将得到永恒的安息。
爲了聖族,
爲了雪原,
爲了故土,
爲了王,
殺!!!”
原本的五千兵馬,加上聽聞号角從四處部落趕來的勇士,近萬野人揮舞着自己手中的兵刃呼嘯着沖鋒而來。
他們之中,披甲者不到三千,但卻士氣磅礴,你能感受到他們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铿锵戰意,以及那種視死如歸的決心。
這是一個正在崛起的民族,他們在東北方向,已經連續擊敗大成國的兵馬,使得司徒家葬送了百年前先祖對雪原開拓的所有疆域。
他們正做着在王的帶領下,殺入雪海關,重回三晉大地的夢,而且,這個夢,已經在一步一步地被實現着。
當一個民族處于複興節點時,他們往往能爆發出來極爲可怕的戰鬥力。
這在鄭凡所熟悉的曆史中比比皆是,原本人口也不多,以前也沒有什麽“名氣”的小族群,仿佛一下子氣運到了一般,湧現出了一大批似乎天生就會打仗的将領,出現了具備大格局的統帥,以及那一批人數并不多卻各個骁勇善戰的族内勇士;
而後席卷四方,讓周遭的龐大帝國應聲崩塌。
鄭凡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側的靖南侯,再看向四周的黑甲騎士;
不過,
他們面對的不是文弱的乾國,也不是内讧的楚國和晉國,而是一個同樣處于上升階段,正開啓王道局面的大燕。
遠處,塵土飛揚,野人大軍正在沖鋒而來,
而這邊,
在靖南侯命令沒下達前,所有燕軍騎士都巋然不動,就是胯下的戰馬,也隻是輕微地打個響鼻,馬蹄輕輕刨一下地面。
靖南侯拍了拍身下貔貅,
貔貅張開嘴,
锟铻刀從貔貅口中飛出,落入田無鏡手中。
下一刻,
锟铻刀高舉,
貔貅載着靖南侯邁步上前,行至大軍前列。
沒有口号,
沒有演講,
沒有去鼓舞士氣,
有的隻是一道鎏金甲胄一把刀,一人一騎,開始緩緩地向着前方,向着敵人,開始了加速!
但正是這種沉默,正是這個畫面,卻仿佛直接點燃了所有燕軍的血液,就連鄭凡此時都感到有些燥熱。
不得不說,田無鏡可能不是在故意裝逼,但他的一舉一動,卻總可以渾然逼成。
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的方向,你心底馬上會産生一種跟着他一起去厮殺,保護他,碾碎他面前所有敵人的沖動。
戰場,本就是一種男兒血性的較量之地!
“虎!”
“虎!”
“虎!”
左右兩軍、中軍,所有騎士都開始策動胯下戰馬,他們開始加速,他們開始沖刺,在那道金色的背影之後,是一片可以給雪原帶來絕望的黑色!
鄭凡也舉着自己手中的刀,開始了沖鋒。
他奶奶的,
扪心自問,
雖說自己還不至于說什麽“愛上”這個世界,
但自己絕對已經愛上了這種和燕軍一起沖鋒的感覺!
那種腎上腺素快速分泌,那種上萬人一條心是一個整體,那種沖殺之後擊垮一切面前之敵的結局,是那麽的令人迷醉!
而野人那邊,在聽到那三聲“虎”時,
昂達攥着缰繩的那隻手下意識地更加用力了,
曾幾何時,身爲輔兵的他,曾一次次親眼目睹着燕軍騎士在這三聲口号之下發動了沖鋒,然後前方的蠻人就将被碾爲肉泥。
燕人的自信,燕人的強大,燕人在戰場上舍我其誰,在那時,就已經烙印在了他的心底。
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身邊的阙木,也看向自己身旁那一個個無畏的面龐,一股自信,再度回複到其體内。
當年,醉酒時,王曾問過他,可願這輩子放下一切,就當那鎮北軍一騎?
随後,王又問:又或者,有朝一日,我聖族亦可帶甲三十萬!
昂達舉起手中的刀,
星辰在上,庇我聖族!
雪原上大地上,兩支騎兵洪流,越來越近,大地,仿佛在此時都已然沸騰而起。
田無鏡孤身在前,胯下貔貅奔跑速度遠超戰馬,那一襲金色,宛若刺目的光耀降臨人間。
鄭凡記得梁程曾說過,不到萬不得已時,主将不需沖鋒在前。
誠然,武将沖鋒在前,确實可以提振士氣,但打仗,單純地靠這種法子,反而顯得這些兵卒素質不行。
三國武将如雲,名将輩出,歸根究底,還是因爲三國自東漢末年征亂不休,很多軍閥諸侯麾下的士卒質量普遍層次不齊,在這種時候,武将的個人武勇,反而被襯托出了重要性。
鄭凡心裏一直記着梁程的話,所以,打仗時,他基本不會沖在最前面。
而此時,田無鏡卻一個人在前面,但你卻不能說他做得錯,因爲他是田無鏡,一個可以擊敗劍聖的男人,一個當世三品武夫!
鄭凡曾問過瞎子,你說什麽時候我也能夠放任自由地沖在第一個,酣暢淋漓地殺上一回。
瞎子吃着橘子,搖搖頭,隻回了三個字:
我看懸。
“唰!!!!!!!”
前排沖鋒的燕軍騎士,撐起自己的馬槊,胯下戰馬的速度,提升到了頂峰。
左右兩軍開始和中軍分離,
中軍人馬繼續勇往直前,
兩翼騎兵則開始稍顯迂回。
鄭凡的刀側舉,壓下了腦袋,他清楚,當距離近到一定程度後,雙方的箭矢,很快就要互相侵襲,有經驗的老卒就清楚該如何在這種時候保護住自己。
果不其然,箭矢來臨。
鄭凡這次的運氣不怎麽好,而且是非常不好,兩根箭矢分别刺中了自己的胸口和左臂。
左臂很疼,但因爲甲胄質量很好,看起來款式很普通,内在其實早就被薛三親自加固過,同時裏頭還穿着四娘織的金絲軟猬甲,所以箭頭入肉不深,刺入自己胸口的箭矢,則被魔丸給擋了下來。
這一刻,鄭城守想罵娘。
合着田無鏡在前面沖鋒屁事兒沒有,
自己就得是個領盒飯的龍套命?
要不是自己是氪金玩家,同時身上還帶着一個強力“寶寶”,
自己這個劇本簡直就是電影裏給個特寫中箭跌落下馬的鏡頭後就不會再給第二個鏡頭的衰仔。
田無鏡實在是過于明顯,明顯到不僅僅是燕軍,哪怕是前方沖鋒而來的野人,隻要眼睛不瞎的,都能看見他的存在。
阙木胯下的野豬兩顆獠牙對外刺出,和自己的主人心領神會,直接對着田無鏡的方向沖了過去。
于阙木而言,他雖然曾放下豪言壯語,說要親自撕碎燕人,拿燕人的頭顱去當祭品,但那隻是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該重視,還是要重視的。
對方騎軍哪怕是在沖鋒時,軍陣都無比齊整,反觀自己這邊,自己帶來的五千勇士還好,而那些剛剛從各個部落趕來助陣的年輕人們,想要讓他們在沖鋒時依舊保持着陣形簡直太難了。
燕軍磅礴的軍陣,也給阙木帶來了很大的壓力。
雪原上的獵人可能不知道“擒賊先擒王”這句話,但卻絕對明白,在面對狼群圍攻時,最先要殺的,就是狼王!
靖南侯,
就是阙木的首要目标!
這一刻,
阙木腦海中又浮現出了前不久的那一戰的畫面,
在那一戰中,王親自率領麾下的幾名武力最強的勇士沖入了晉人皇帝的中軍之中,其中一位神射手,更是一箭射中了晉人的王。
晉人的軍隊因此開始慌亂,從而逐漸演變爲潰敗。
晉人會這樣,
燕人,
也會這樣!
野豬王的鼻孔裏不斷的有白氣冒出,它的眸子裏,此時已經被血色所浸染,此時,它的視線裏,已經不存在其他,隻有前方的那一頭貔貅。
它能感受到那隻貔貅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息,那是一種讓自己很不舒服的氣息,甚至,這股氣息居然在迫使它臣服。
但,
怎麽可能去臣服!
撕碎它,吃了它,踐踏它!
而田無鏡胯下的貔貅,似乎是感受到了那頭野豬王的視線,它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這種冒犯,相當于一個黔首,竟然敢對一位真正的貴族不敬!
它是尊貴的神獸,是燕國的護國之獸,此等野蠻異種,竟然敢在自己面前放肆!
終于,
兩道洪流,
撞擊到了一起!
而在雙方相撞的前一刻,
雙方的主将先一步相碰。
阙木發出一聲怒吼,舉起自己的狼牙棒,周身氣血迸發,他要将這個自以爲是高高在上的燕人南侯給一棒子砸成爛泥!
他要用自己的武勇,用自己的實力,去向昂達,去向自己的王,去向他們證明,
燕人,
并非不可戰勝!
我們能擊敗晉人,就同樣能擊敗燕人,我們可以擊敗任何對手,屬于聖族的榮光,即将回歸!
靖南侯直起了背,
舉起了刀,
平靜的目光看着已然而至的阙木,那尊野人大漢。
锟铻,
落下,
伴随着靖南侯平靜地聲音:
“給本侯……”
一時間,阙木隻感到四周的一切似乎都陷入了凝滞的狀态,一股大恐怖宛若蒼穹炸裂了一般,向自己傾軋而來!
這是一道令他膽寒的力量,這是一股難以想象的氣勢,
仿佛周遭萬人厮殺的戰場在這一瞬間被完全摒棄掉了一切,
隻剩下眼前的那一把即将落下的刀!
近乎是本能的,阙木将自己的狼牙棒橫起,在這一刀面前,他不得不選擇了守勢。
“跪!”
锟铻斬在了狼牙棒上,
“轟!”
恐怖的氣浪炸起,宛若旱地驚雷呼嘯。
阙木胯下的野豬王骨骼斷裂,身軀崩壞,化作了一大灘的血塊飛濺;
而原本騎在野豬王身上的阙木,
身體下沉,
全身浸沒在了坐騎的污血之中,
而後其雙足落地,
但狼牙棒上的恐怖力道依舊存在,
“咔嚓!”
阙木的膝蓋在強壓之下向前彎曲,
整個人,
轟然下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