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北對翠柳堡的設計,是下了功夫的,其實,堡寨的防禦型倒不是瞎子北最追求的,因爲他從未想過會有在這裏苦守待援的一天,不提乾國那邊不大可能主動攻過來,就算是真的有一天敵軍打來了,若是對方勢大,大不了帶着部下和家當跑路就是。
但在一些細節方面,瞎子北是動了不少心思,包括這一條密道,瞎子也曾對鄭凡報備過,且特意帶着鄭凡走了一次。
那裏,本是阿銘的房間,但自己去乾國時,瞎子北就讓阿銘和沙拓阙石換了房間,這也才有鄭凡回來後走錯房間說“心裏話”的烏龍。
後來,瞎子也對鄭凡解釋過了,說一來可以讓沙拓阙石的棺木來鎮壓那個極爲重要的密道入口,二來,也是方便沙拓阙石出來。
大概是沙拓阙石“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出場方式,
給當時在梅家塢正和薛三配合越劇的瞎子留下極爲深刻印象。
按照瞎子北的說法是,萬一真有哪一天需要将希望寄托于沙拓阙石身上,他能否蘇醒且不說,先做最美好的設想,他蘇醒了,他也願意來幫鄭凡也就是幫自己這邊,那你總得讓人家好出來吧?
一般情況下,變成僵屍後,腦子都會變得有些木木的。
别沙拓阙石蘇醒後,想出來幫忙救人還得先砸牆……
所以,在沙拓阙石的房間裏,不光有下面的密道,其上面還有一個很寬敞的出氣口,且和翠柳堡廚房的煙囪口相連。
這樣一來,若是沙拓阙石真的有一天會蘇醒,上天入地,他都能快速出來,不用先拆家。
而鄭凡将陳大俠引到這裏來,目的,就是想要用一座更高的山去将這座已經幾乎将自己、瞎子以及薛三壓垮的高山給鎮壓掉。
不過,至于沙拓阙石是否會“蘇醒”,是否會出手救自己,甚至是否會感應到這邊的情況,鄭凡不清楚。
沙拓阙石畢竟不是自己的幹爹,
人家已經死了,已經變成僵屍了,
能否還和以前那樣爲了自己的幾頓飯就幫忙将許文祖所在的馬車砸爛,就配合自己演戲“救”下六皇子,沒人知道。
但,這真的是眼下唯一的方法了,陳大俠是二,但人家不是智障。
鄭凡相信若是自己想忽悠人家去南望城,陳大俠肯定會二話不說地先一劍斬了自己。
甚至于就在鄭凡讓陳大俠去密道出口上面插柳枝時,都不清楚沙拓阙石到底在不在下面,當鄭凡喊出那一聲:“…………請你笑納”時,
其實心裏已經做好了裝逼不成反被斬的心理準備了。
但,
當自己話音剛落,
下方出現那一聲咆哮時,
鄭凡知道,
自己賭對了。
一股暖流當即在鄭凡的心底蕩漾,這世上,就算是算上夫妻父母這類的關系,能心甘情願哪怕死後也要去守護你的,又到底有多少?
隻是,這種感動并沒能持續太長時間就被打斷了,陳大俠的劍,來了。
陳大俠的劍很快,非常非常的快;
他之前就對鄭凡說過,不管鄭凡耍什麽花招,他都能在瞬間斬下鄭凡的頭顱。
他确實有資格說這種話,也确實有能力說這種話。
然而,
當他的劍即将刺中鄭凡時,
在其腳下,
一股強橫的煞氣直接宣洩而出。
陳大俠的這一劍,固然能殺死鄭凡,但失去一切防禦的他,也将在下一刻被下方的這個存在給撕碎。
不是怯懦,面對失去一條腿還能淡定自若的陳大俠,從不懂怯懦是什麽意思。
他隻是覺得,自己現在還不能死,因爲他還保留着小花她們還等待自己去救的幻想。
所以,陳大俠收劍了,同時,陳大俠也後退了。
當陳大俠的身形退後了十多丈站定時,
發現自己先前所站的位置也就是馬車旁那裏,出現了一道深坑。
在深坑的旁,站着一名身穿着獸皮袍子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的體格很大,看起來也很巍峨,尤其是他的眼睛,隻有單純地黑色在流轉,在其周身,更有濃郁的煞氣正在彌漫。
靠坐在馬車上,剛剛才經曆了生死一瞬的鄭凡看着此時站在自己面前的沙拓阙石的背影,心裏,百味雜陳。
如果可以的話,他多麽希望沙拓阙石還是那個邋遢男,每天到飯點時比狗還準時,等着開飯吃菜。
但有些東西,已經回不去了,鄭凡心裏也清楚,變成僵屍後的沙拓阙石,已經不算嚴格意義上的沙拓阙石本人了,更像是一尊具備着些許生前思維意識的…………野獸。
倒不是說完全沒有辦法讓沙拓阙石成爲有自己思想能思考繼承以前思維記憶的僵屍,但那個難度,真的太大。
唯一的希望,就在于梁程恢複全盛狀态時以僵屍始祖的身份去改變沙拓阙石的僵屍命格,但那真的是太遙遠太遙遠了。
陳大俠的劍橫于身前,
開口道:
“你,騙了我。”
不知怎麽滴,在聽到這句話時,鄭凡心裏真的有些羞愧感。
老實人,老好人,真的很容易讓人心疼。
但鄭凡是真的沒得選擇,不騙他,不忽悠他,自己和瞎子以及薛三,都得死于他的劍下。
“你走吧,我不想殺你。”
鄭凡開口道。
自這個世界蘇醒以來,鄭凡一直在黑化,他殺過人,也鼓噪過虎頭城的兵卒滅了人家滿門,還率軍殺入乾國境内。
但在這個時候,鄭凡想心軟一下,倒不是他對沙拓阙石沒有信心,純粹的是因爲,他心裏挺希望這位劍客可以活着離開這裏。
“我不會走。”
陳大俠依舊很倔。
鄭凡歎了口氣,道:
“行,我會給你挖個很寬敞的坑,還會給你墳頭上立個碑,明年的今天,我會帶着酒來,找你聊聊天。”
這都是陳大俠答應鄭凡的死後待遇,鄭凡原樣奉還。
“呵呵,好。”
陳大俠動了,他向沙拓阙石舉起了自己的劍。
先前,鄭凡是被“虐”的一方,說實話,當時隻顧着一門心思被虐了,還真沒什麽精力去欣賞人家的劍術。
陳大俠的劍纏繞上了一道道劍花,宛若一縷縷流光開始逸散,那是恐怖的劍罡,能夠頃刻間将數件精良的甲胄攪碎!
沙拓阙石沒有後退,甚至,他主動地向前邁了一步。
“轟!”
一腳踏下,柳林子的地面發出了一聲震顫。
狂躁的煞氣開始自沙拓阙石身前凝聚,視線在經過這裏時都被強行拽入和扭曲。
陳大俠劍氣縱橫,一道道劍罡宛若銀蛇亂舞,但看似來勢洶洶,但其釋放出的劍罡卻都在沙拓阙石身前的煞氣漩渦中被湮滅。
沙拓阙石舉起了手,握緊了拳頭。
鄭凡見識過在鎮北侯府門前叩門的沙拓阙石,也見識過于數千鎮北軍鐵騎之中沖殺的沙拓阙石,那時,沙拓阙石的戰鬥方式就很是簡單粗暴,眼下,已經變成僵屍的沙拓阙石,他的戰鬥方式,比當初更爲直接!
腳下的地面,開始沸騰起來,當沙拓阙石掄起拳頭開始沖鋒時,仿佛連周圍的風,都在給其讓路。
這是一記,比劍更快的拳頭!
先前還在主動展開攻勢的陳大俠開始不由自主地後退,人生和準則,不容許後退絲毫,但這并不意味着打架時也得一味地蠻上。
後退之際,陳大俠的劍轉瞬間就在自己身前布置下了十三道劍罡防禦,這足以看出陳大俠對這尊忽然冒出的惡煞有多麽重視。
然而,
沖鋒中的沙拓阙石根本就沒有用自己的拳頭去穿鑿對方的防禦,
而是挺起了自己的胸膛,昂起了自己的腦袋,
以一種狂霸之姿強行以自身體魄開路!
“砰!砰!砰!砰!砰!!!”
一道道劍罡防禦,撞擊在了沙拓阙石的身軀上。
四娘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她不光是爲鄭凡織了金絲軟猬甲,也給了其他的魔王們每人都織了一件,甚至給沙拓阙石的獸皮袍子裏面,也編織了一層。
然而,
沙拓阙石上半身的袍子,在這一刻也被完全撕裂了,其上半身的身軀,一次次地承受着劍罡的洗禮,宛若金鐵猛烈撞擊,發出着一道道刺耳的摩擦聲。
一條條白色的紋路以及一道道裂縫已經出現在了沙拓阙石的胸膛上,但他依舊一往無前!
武者、僵屍,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體魄,才是他們真正的依仗!
戰争之中,将領最頭疼的,其實不是對方有強大的魔法師煉氣士這類的存在,而是武夫!
因爲其他類型的強者,他們固然很可怕,但是在大規模的戰争中,他們其實也很脆弱。
有時候,一道流矢就能要掉一名強大魔法師的性命。
但武夫,高階武夫,除非你用同等級别的存在去和他兌子,否則就得調動軍馬去和他消耗。
真正的高階武夫,以體魄爲根基,真的是太難殺死了。
陳大俠的十三道防禦,頃刻間就被沙拓阙石以肉身撞破了九道!
而陳大俠許是因爲自己左腿現在隻是一把劍鞘的緣故,使得其的移動和身法難免受到了極大的制約,所以,在自己的防禦被破開了一道道後,他并沒能拉開和沙拓阙石之間的距離,反而被沙拓阙石這邊不斷地拉近。
終于,
沙拓阙石舉了很久的拳頭,
向着前方,
砸下!
剩餘的四道防禦宛若紙糊的一般,頃刻間消融了三道,就是剩下的最後一道防禦,也已經岌岌可危。
這就是劍修極爲尴尬的地方了,劍修之路,是公認的強橫和淩厲,但他們的身軀,雖然比魔法師煉氣士們肯定要強很多,但和真正的武者體魄比起來,又顯得那般脆弱。
沙拓阙石的拳頭打出時,周遭的所有方向,都已經被其氣機封鎖住。
這也就意味着他已經封死了陳大俠的退路,
陳大俠現在沒有選擇,
就如同兩車相撞時那般,打方向盤,你隻能死得更慘,隻能硬着頭皮對撞上去!
陳大俠已經沒有退路了,身爲劍客,他也沒想到對方一出現,第一輪照面,第一次交鋒,對方就已經以強勢之姿毫無試探之意地将其變成了真正的決戰!
長劍向前,劍尖指向了沙拓阙石的拳頭。
陳大俠周身氣血灌輸長劍之中,長劍也發出一聲鳴顫,每一把劍自其造出來後,其實都有着屬于自己的靈魂,雖說不可能都是幹将莫邪那等絕世名劍,但在真正的劍客手中,它們往往會和自己的主人達成信念上的相融。
長劍之上,宛若浮現出了一道白色的鳳凰,展翅呼嘯而起。
“轟!!!”
劍尖和拳頭,已然撞擊到了一起。
“咔嚓…………”
沙拓阙石的拳頭開始出現裂紋,經由梁程和四娘一起修補過的身軀,也出現了松動。
然而,
長劍在發出一聲悲鳴後,
“砰!”
竟然直接崩斷!
劍爲什麽一直在實用性上比不上刀?
因爲它太脆,容易折。
這一刻,它依舊是折斷了,哪怕它的主人,是一名強大的劍客。
在劍身崩斷的那一刻,陳大俠也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的身體一顫,随即就如同斷線的風筝一般倒飛了出去。
其身上的所有毛孔中都溢出了血珠,刹那間,甚至沒等陳大俠落地,其衣服已然被自己的鮮血給染成了紅色。
沙拓阙石确實不是其巅峰,雖然有蠻族王庭大祭祀攜一衆祭祀的加持呼喚,雖然有梁程這頭僵屍始祖的修補,但沙拓阙石肯定和其生前沒法比。
但陳大俠才剛剛廢掉一條左腿,本身就是重傷之中,這麽一對碰之下,又在一開始就被沙拓阙石強行拖入硬碰硬的對決之中,落得這樣子的一個凄慘下場,其實真的一點都不奇怪。
可能,唯一讓鄭凡有些沒想到的,就是這場對決,結束得會如此之快。
沒有雙方你來我往的大戰數百回合,也沒有沙拓阙石當初在數千鐵騎中縱橫沖撞,也就一個照面,你攻一次,我也來一次,勝負,就出現了。
“駕!!!”
柳林子外圍,傳來了馬蹄陣陣,這是翠柳堡内的人感知到了這裏的狀況趕來了。
先前沙拓阙石出現時弄出的聲響,自然傳出了很遠,不驚動堡寨是不可能的。
蠻兵們蜂擁而至,打前的是四娘梁程阿銘樊力四人。
他們在看見馬車上的鄭凡後,馬上策馬沖了過來。
沙拓阙石向前走,陳大俠已然躺在地上不能動彈,勝負已分,現在是屬于勝利者的收割時間。
鄭凡猶豫了一下,
開口喊道:
“停!”
沙拓阙石的步伐停住了。
四娘從馬背上跳到了馬車上,先檢查鄭凡的傷勢,
“主上,您怎麽又把自己傷成了這樣?”
周遭的蠻兵也包圍了過來,其中有一些個蠻兵似乎認識沙拓阙石,當他們看見自己的左谷蠡王竟然出現在這裏時,隊伍裏,當即出現了些許騷動,有人甚至已經打算下馬跪拜了。
“這裏,隻有唯一的主人,包括你們的左谷蠡王,也是聽主人的命令行事!”
梁程馬上用蠻話喊話。
蠻兵們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其實,也難怪蠻兵們出現這種騷動,因爲沙拓阙石的存在,本就沒向他們公布過,從北到南的一路上,沙拓阙石一直被封存在棺材裏。
“他是誰?”阿銘有些好奇地看向倒在地上的那個“血人”,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這鮮血的味道,好鮮美啊。
“殺了他!”
四娘馬上喊道。
周遭的蠻兵馬上準備沖鋒去割下陳大俠的首級。
“退下!”
鄭凡開口道,因爲聲音很輕,所以四娘馬上又喊道:
“主上有令,退下!”
蠻兵們又馬上縮了回去。
“擡我過去。”
四娘聞言,雙手下壓。
“換個姿勢。”
鄭凡可不想當着自己手下的面被四娘公主抱起來。
身邊的阿銘馬上伸手将鄭凡托着讓鄭凡的身體靠在他的身上,下了馬車。
這個姿勢,就好看多了。
“過去。”
在鄭凡的命令下,阿銘扶着鄭凡走到了沙拓阙石身後,距離躺在地上已經變成血人的陳大俠很近了。
“啧啧,真是個劍癡啊,這假肢還真有特色。”阿銘下意識地調侃道。
“我……沒殺岔河村的人。”鄭凡開口道。
陳大俠有些艱難地擡起頭,
看向了站在沙拓阙石身後的鄭凡,
嘴巴張開,露出了滿是鮮血的牙齒,
“你………過來…………對我說…………”
阿銘沒動,鄭凡也沒下令說攙扶自己過去。
陳大俠笑了,
艱難道:
“你過來…………我不…………不殺你…………”
阿銘正準備發笑,
卻忽然聽到自己攙扶着的鄭凡開口道:
“扶我過去。”
阿銘有些驚愕地看向自家主上,這是瘋了吧?
“扶我…………過去,這是命令。”
阿銘猶豫了一下,還是咬咬牙,攙扶着鄭凡走過了沙拓阙石的身側,走到了陳大俠的身前。
全場人,都屏住了呼吸,尤其是阿銘等人,真的不清楚爲什麽鄭凡會冒這種風險,尤其是他們都知道鄭凡的爲人的,能慫絕對慫,不會好什麽面子。
看着躺在地上的陳大俠,
鄭凡很鄭重地說道:
“岔河村的人,真不是我殺的,你肯定是搞錯了。”
陳大俠臉上的笑容斂去了,
道:
“你剛剛…………騙了我…………”
忽然間,
一縷血劍自陳大俠的掌心之中成型,當即散發出令人心驚的殺意!
阿銘見狀,馬上将鄭凡拉到自己身後,自己擋在了鄭凡身前。
鄭凡眼裏也露出了驚恐之色,
卧槽,
這二貨學壞了!
無盡的後悔之意當即在鄭凡胸口填滿,自己人生,可能是第一次如此地“任性”,想要裝一把英雄,秀一把自己的氣概和人格魅力。
但真的是裝逼不成反被艹的下場!
這一刻,鄭凡是不可能去思考到,陳大俠到底是跟誰學壞的,陳大俠剛剛,又經曆了怎樣的人生“毒打”才得以成長了!
空氣,在此時仿佛凝滞。
沙拓阙石開始動了,四娘、梁程和樊力也開始動了,甚至連周圍的馬兵也都舉起了手中的弓箭,但顯然,因爲距離原因,他們來不及的!
根本,來不及!
然而,
下一個瞬間,
陳大俠掌心中剛剛凝聚而出的血劍,
卻又直接散掉了。
危機,殺機,瞬間消弭。
陳大俠的頭,再度躺回了地上,
有氣無力道:
“你會騙人……但……我陳大俠……一生守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