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紛雖然低着頭,沒看皇後,做出恭順的姿态,可是誰都知道,這位五十多歲的姑姑,根本不怕皇後。
爲什麽霞紛竟然不怕皇後?
一時間,那些伺候皇後的聰明伶俐的大宮女們,心中生出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些念頭:霞紛姑姑不怕皇後,這又怎麽樣,皇後有什麽可怕的。
皇後娘家沒什麽本事,自身沒有手腕,氣量不如普通宮妃大,且自從在戰亂裏,跟着皇後的那幾名給她出謀劃策的老姑姑不幸去世後,她沒人提點,辦事兒也不如以前有手腕。
而今,她親生的兒子太子都可以當面違逆她的意見,霞紛又爲什麽不能違逆她呢?
這一發現,讓幾位宮女的心中升起了夾雜着恐懼的欣喜,欣喜是因爲看着鳳座上那位曾經被高高捧在雲端的女人摔了下來,恐慌的是,這個女人即使陷落淤泥中,還是有随意決定她們生死的權利。
這時,她們一雙雙年輕的眼睛,再看向皇後那緊緊攥起的拳頭,狠狠咬着的牙關,和腦門上的青筋時,便明白了,皇後自己對此是最清楚不過的,她的憤怒,源自對事情無能爲力的恐慌。
水太妃活着一天,皇後就絕不能動霞紛一天。而霞紛到了嚴清歌身邊兒,就代表着她也不能再動嚴清歌半分。
這也許是好事兒,有霞紛的照看,太子肯定不能像之前那樣鑽空子幾次要對嚴清歌下手。可是這件事卻不光彩,等于是告訴全宮的人,皇後沒照看好嚴清歌這個客人,反倒要水太妃一個非親非故的老太妃賞人。
皇後拿霞紛沒有辦法,隻能挂着一幅勉強的幹巴巴笑容,從牙縫裏擠出僞善的呵呵聲:“霞紛姑姑年紀大了,小事兒不用操勞,就跟在嚴小姐身邊享福就是了。我這裏再給姑姑賞點兒東西,待會兒叫人給你送去。”
霞紛謝過恩,默默的轉身回了嚴清歌處。
謹遵着皇後的“旨意”,霞紛就隻和嚴清歌呆在一起,并不幹活,但這不代表她不說話。
晚上,如意去膳房領飯,她略吃力的提了滿滿一盒子飯菜回來,見了嚴清歌,道:“大小姐,您今晚上想吃點兒清淡的,我怕我領不到合心意的,拿了二兩銀子去,那邊的公公怎麽都不收,還跪下給我磕頭,說以後大小姐想吃什麽隻管說,可别折煞了他。”
如意一邊說着,一邊将飯菜朝外擺,給嚴清歌看:“那公公将時鮮的菜色給我放了整整六盤,還有五六碟他們新作的各色泡菜,叫大小姐試試味道。”
嚴清歌訝異的看着桌上的菜肴,一道道色香味俱全,不但用的都是素淨清淡的食材,做的也非常講究,之前的嚴清歌,可沒吃到過一次這麽用心做的菜色。
她立刻想明白原因,看了看霞紛,霞紛微微帶笑,道:“嚴小姐安心用吧,左右他們是宮裏養的奴才,做菜不從他們兜裏掏銀子,孝敬您是該的。”
這件事,和水太妃和霞紛脫不了幹系。明明之前她想吃點合心意的,送給膳房太監的銀子,他們全卻之不恭的收下來。現在态度突變,定是水太妃在膳房裏的勢力,已經接到上面的指示了。
嚴清歌才坐下來,外面灰頭土臉的走進來碧苓和桃兮。
水太妃将她倆在宮門口晾到夜露初現,才說醒了,也沒叫她們當面見,隻讓把東西放下,便攆她們回來了。
見嚴清歌已經吃上飯,桃兮婉聲道:“是桃兮回來遲了,好在還有如意妹妹,不然耽擱了小姐用飯,可真是罪過。”
霞紛的眼神精光一閃,看向畏畏縮縮站在後面不上前的碧苓,道:“你們兩個,回來磕過頭就去換幹淨衣裳再來伺候。”
被霞紛呵斥後,桃兮低頭和碧苓退下去了,一會兒再回來,已經洗漱換衣過。
嚴清歌飯吃的差不多,正想喚如意倒杯茶來喝,桃兮急忙強上來要幹活。
霞紛姑姑咳嗽一聲,道:“桃兮,你放着!”
桃兮不解的看向霞紛。
霞紛慢條斯理道:“你是宮裏面的姑姑,可小姐還沒嫁人呢,以後這種沾淨水淨食和近小姐身的事兒,你不能再做。”
桃兮的眼睛一點一點瞪大了!霞紛這話,是在說她不幹淨了,不叫她碰嚴清歌和她身邊兒的東西。
這可真是太侮辱人了!何況她是太子的女人,上過起居注的,過了明路,霞紛這是長了雄心豹子膽,竟然暗示她肮髒。
豈料,霞紛卻是臉色一闆,道:“你若是不服,便回去儲秀宮,再也不用來了。老奴到時立刻去儲秀宮給娘娘您磕頭賠罪,任娘娘千刀萬剮!”
聽着霞紛的話,桃兮差點破功,忍了好久,才沒讓自己的眼眶紅起來。
她知道太子安插她在嚴清歌身邊的目的,也知道太子從來沒有将她放在心上。在太子的心裏頭,嚴清歌是世上最華美珍貴的寶石,怎麽呵護都不爲過,她桃兮就是一攤豬圈爛泥裏的破石子兒,當然不能和寶石比。
但憑什麽霞紛也來欺負她,侮辱她。
碧苓悄悄露出個幸災樂禍的笑容,霞紛像是渾身長着眼睛一樣,對正暗自樂的碧苓招招手,道:“你來給小姐倒茶。”
碧苓剛到嚴清歌身邊的時候,也曾經人五人六過,眼見現在壓過桃兮一頭,便拿捏身段,走上前,拿出渾身大宮女的氣派,甚至用了專門學過幾手的花哨茶道功夫,給嚴清歌倒茶。
她的手才提起那柄泡了香濃酽茶的青瓷壺,還沒來得及倒水時,霞紛咳嗽一聲,目光如電般掃過碧苓,慢騰騰道:“碧苓姑娘,這茶水,是這樣倒的麽?”
碧苓一愣,隻是倒個茶水,她又沒有背對着嚴清歌,倒前也和嚴清歌輕聲通報過,一舉一動不可謂優雅,難道有錯麽?
霞紛的臉上,挂上一抹嘲諷,道:“罷罷罷!看來你被皇後娘娘派來服侍嚴小姐,怕是被趕出來的吧。”
“霞紛姑姑,碧苓哪裏做得不對,還請霞紛姑姑指教。”碧苓的臉色漲紅,不服氣道。
就連旁邊的嚴清歌都一陣兒納悶,霞紛到底在哪兒挑到了碧苓的錯處。
嚴清歌懂一些茶道,她看得明白,碧苓方才倒茶的手勢和動作,已經用到了一些簡單的茶道技巧,在宮女子裏來說,已經算是很難得了。
“你一手執壺柄,另一手爲何不護着壺口?”霞紛砸出一句話。
碧苓的臉色怔了怔,因爲她力氣不大,那壺放滿了茶水,重量較大,所以她才兩手握着壺柄,沒想到霞紛挑的是這個刺。雖說宮裏的瓷器質量都很好,壺蓋輕易不會從壺口滑落,但還是有機會掉下來的。
這一點,的确是她想當然了,沒有考慮周全。
她剛想開口說自己下回改,霞紛又是一句:“你若在嚴小姐身後伺候也罷,爲何在她身前時,還敢站那麽高服侍。”
宮裏面,對尊卑非常重視,尤其講究不能拿屁股對着主人臉,更不能比主人高。這一點,刺到了碧苓的死穴。
還沒等她說什麽,霞紛連珠炮一樣道:“你就準備那樣将水注進嚴小姐杯子中?既不将杯子拿到不會濺到嚴小姐地方,又不看杯底有沒有殘水髒物,更不先試茶水能不能入口?”
碧苓被霞紛質問的羞愧莫名。這些東西,她的确都沒有考慮到。尤其這壺水是如意提前泡好的,杯子又是桃兮拿來的,她根本不會沒想那麽多。
以前在鳳藻宮,她沒有在皇後屋裏貼身伺候的資格,可她總以爲自己已經是宮裏面最出挑的人兒了,所以才能進鳳藻宮伺候,但沒想到,隻是倒杯水,就被霞紛挑出來這麽多毛病。
看着碧苓那張漲紅了的臉,如意心下暗道逃過一劫。方才幸虧不是她給嚴清歌倒茶,不然她被霞紛挑出來的毛病恐怕更多。
霞紛淡淡道:“我年紀大了,精神不濟,以後每日裏隻能教導你學半個時辰規矩,規矩沒學好前,不用再在嚴小姐跟前伺候了,在門外和桃兮一起做些粗活就是。”
将碧苓和桃兮趕出門,嚴清歌滿是敬佩的看向霞紛,這位姑姑一來,就做了她幾個月來想做也做不了的事兒,實在是太能幹了。
而且,就霞紛這樣的高标準高要求,想要出師當個合格的宮女,每天隻學半個時辰,怕是等嚴清歌出宮,碧苓都沒合格。她總算能舒心的擺脫被碧苓和桃兮猛盯着過日子的狀态了。
如意卻是沒嚴清歌看的通透,她戰戰兢兢的伺候起嚴清歌。她雖然學過簡單的規矩,可到底是宮外面來的,覺得自己幹什麽都能被霞紛一陣挑毛病。
她一邊兒給嚴清歌倒水,一邊兒偷眼看向霞紛,還要努力曲着腿,讓自己比嚴清歌矮,一心三用,不注意下,不但将杯子裏注了滿當當的水,還流出來半桌子。
這可是普通丫鬟都不該犯的錯誤,如意一時大驚,差點沒哭出來,霞紛卻老神在在,坐在那裏,就像是不知道這回事兒一樣。
嚴清歌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道:“如意,你平時什麽樣兒,今兒就還什麽樣,瞧瞧把你吓得。”
霞紛也對如意溫和一笑:“如意姑娘不用拘束的。”
眼見霞紛對自己這麽好,如意竟是吓壞了,她像隻受驚的兔子一樣蹦出去,嘴裏嚷嚷道:“我去拿桌布。”
她卻不知道,她現在的舉動,若是換了碧苓或是桃兮來做,隻怕要被霞紛罵死呢。
這就是區别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