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松年對海姨娘還是有那麽幾分情分的,聽嚴淑玉說起海姨娘,他眼前忍不住浮現出前些天見到的海姨娘。
那是她堕完胎第三日,她瘦的活像個骷髅,一雙眼睛渾濁無神,靠在床頭不說話。
她那頭曾讓他着迷的青絲變成了花白色,又掉了一大半兒,能看到粉色的頭皮。
她的皮膚松弛,疊在臉上,形成一層一層褶皺,瞧着像是六七十的老妪。
海姨娘見了他,根本沒認出來他,而是撲了過來,嘴裏狂嚎道:“你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兒子!你害死了他們!”
這瘋瘋癫癫,醜陋可怕的女人,根本不是他記憶裏的那個海姨娘。
嚴松年回憶着當時的場景,身上忍不住機靈靈打個寒顫。
“爹爹,娘以後去了,我……我可怎麽辦……”嚴淑玉哭着,嚴松年難得的起了慈悲之心,拍了拍她的背,哄道:“你還有爹呢。”
“我知道爹疼我。娘沒瘋以前,和我說過一件事,爹将淑玉的名字寫到家譜上,是爲了讓淑玉嫁給太子。等淑玉做了太子妃,一定給爹爹求個大官做。”
嚴松年被她哄得開心,翹着胡須笑道:“果然是爹的好女兒。”
嚴淑玉帶着淚怯生生道:“可是上回那些嬷嬷們來的時候,隻和姐姐說話,根本不曾搭理我。她們心中的太子妃人選是姐姐。”
“胡說,你姐姐怎麽可能嫁給太子。”嚴松年吹胡子瞪眼,道:“你放心吧,咱們家的那份婚書上,我已經将你的名字填上去了。”
嚴淑玉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道:“爹,你什麽時候填的?”
“那天宮裏的姑姑走前,已經将婚書留下了,不然她們怎麽說下回來時就跟嚴家交換婚書呢,我拿到手,就寫上了你的名字。”
聽着嚴松年的話,嚴淑玉眼前一陣發花。
宮裏的姑姑走那天,豈不正是她滿心絕望,跑去逼迫海姨娘那天。
天呐,她都做了什麽!
既然嚴松年已經将她的名字寫在婚書上,她爲何還要多此一舉去動海姨娘。雖然她看不起海姨娘,但是,那可是生了她的母親,她們血脈相連,也有着很多快活的時光呀。
嚴淑玉的身子搖搖欲墜,眼中的淚像是漲潮一樣驟然往外湧個不停。
“淑玉,你怎麽了?”嚴松年見嚴淑玉臉色煞白,滿面驚恐,咬緊牙根,趕緊問她怎麽了。
嚴淑玉的舌頭緊緊抵着上腭,一口氣怎麽也喘上不來,好半天才回應嚴松年一句:“淑玉隻是太開心了。”
這句話出口,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似乎遇到了世界上最傷心的事。
夜,涼風習習。
嚴清歌抱着腿坐在青星苑湖畔的躺椅上,今夜月光皎潔,星子飄渺,在外面吹吹風,聽着周圍丫鬟們的玩樂笑鬧聲,簡直不知道多舒暢。
如意和幾個丫鬟你追我我追你,跑的滿身大汗,湊到了嚴清歌身邊,輕快清脆的笑道:“大小姐要不要喝點茶水?”
“我不渴。小幾上還有西瓜沒吃完呢,你們繼續玩就是了。”嚴清歌回道。
如意卻擺擺手,道:“不玩了!快累死我了,我陪陪小姐。”
說完,如意拎起扇子,給嚴清歌打扇。
忽的,遠處傳來一聲凄楚的女人哀嚎,如意正扇着的扇子一僵,差點沒掉到地上。
這嚎哭聲是海姨娘的。
自從她的四胞胎被打掉以後,嚴家幾乎夜夜都能聽到明心齋傳來的女鬼一樣的叫聲。據伺候嚴清歌的婢女們說,那四胞胎已經成型了,全是小少爺,面目宛然,和海姨娘像極了。
還有人說,海姨娘受不得這個打擊,已經瘋了,口口聲聲說是有人害了她的孩子。
但是她流産當天,請來的郎中是海家的,屋裏呆着的人除了她的貼身婢女,就隻有嚴淑玉和嚴松年,這些人總不會害她吧。
如意搖頭歎氣:“作孽!”
嚴清歌也被她這一嗓子叫的沒了心情,道:“回屋去吧。”
進了門後,隻見正廳裏放着一個高高的繡架框。上面繃着一張潔白的錦布,錦布上已經繡出了一匹活靈活現的駿馬,正是淩霄給嚴清歌那副沙場圖中的一部分圖案——将軍胯下的那匹駿馬。
如意看見這匹馬,忍不住贊歎:“實在是太像了。我什麽時候能有小姐的手藝便好了。”
嚴清歌笑道:“無他,唯勤學苦練爾。”然後道:“時間還早,我也睡不着,我們去書房,我再教你讀一章書。”
如意欣喜道:“多謝小姐了。”
她現在已經認了近千個字,開始跟着嚴清歌學《小學》了。嚴清歌調笑,照她這麽認字的速度下去,再過幾年,就得尊稱她一聲女秀才。
就在如意認真聽着嚴清歌給她講解書上那些之乎者也的意思時,尋霜走進來,通報道:“大小姐,二小姐來找你。”
嚴清歌皺眉道:“大半夜的,她來幹什麽?”
“二小姐好像是找大小姐借馬車的。二小姐看起來不大好,哭的說不出話。”尋霜小心說道。
“咦?”嚴清歌好奇道:“她哭的說不出話?我倒要看看,她還能哭的說不出話。”
她放下書,帶着如意去了正廳。
隻見嚴淑玉坐在客廳裏,還沒進門,她就能聽到嚴淑玉傷心的哭聲。她哭的撕心裂肺,聲音都沙啞了,平時總是拿捏的那股高貴風範亦不顧了,簡直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這樣的哭法,除非嚴淑玉剁了她自己一隻手,不然絕沒法假裝的。
嚴清歌心頭一跳,想着是不是海姨娘不好了,快走幾步,對嚴淑玉道:“庶妹,你怎麽了?”
嚴淑玉擡起臉,她的眼睛哭的紅腫不堪,似兩隻巨大的水蜜桃。
聽了嚴清歌問她,她抽抽噎噎道:“姐姐,我是來朝你借馬車的。”
“家裏不是還有兩匹馬麽?”嚴清歌不解道:“況且,這大半夜的你到哪兒去。”
嚴家養有兩匹馬,供家裏人出去的時候用。但嚴清歌重生後,因爲經常外出,索性自己買了一匹上好的馬兒,配上馬車,她一個人專用。
“家裏的兩匹馬送去重打蹄鐵,家裏能用的隻有姐姐你的馬了。我心裏好難過,我要去妙蓮寺上香。”
這大半夜的跑去上香,嚴淑玉可真是夠神經的。
嚴清歌問道:“海姨娘沒事兒麽?”
聽嚴清歌說起海姨娘,嚴淑玉的身子猛地一縮,渾身散發出一種驚恐的訊息。她慌張道:“姨娘沒事兒。”然後接口道:“我要去給姨娘祈福。求求你,姐姐,求求你把馬車借給我吧。”嚴淑玉說着,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嚴清歌心裏百味交織。
上輩子海姨娘和嚴淑玉這對母女将她害的無比凄慘,但重生後,海姨娘瘋了,嚴淑玉跪着求她。此一時彼一時,真是天壤之别。
但縱然如此,嚴清歌還是沒有心軟,她道:“不是我不肯借,這大半夜的,庶妹坐着我給的馬車出去,若是出了事兒,父親自然會追究我的責任。你想去妙蓮寺上香,明天再去也不遲。心意到了,佛祖自然能聽見,也不必拘泥這麽一夜時間。”
任嚴淑玉再怎麽哀求,嚴清歌都不再理她,最後叫幾個力氣大的仆婦把嚴淑玉架回了明心齋。
那幾個仆婦回來後,對嚴清歌回報道:“二小姐也是奇怪,到了明心齋,哭着喊着不肯回去,最後我們隻好把她放在門前,交代了她的丫鬟看好她,就回來了。”
嚴淑玉今天明顯已經崩潰了,也不知道她受了什麽刺激,竟然變成這樣。
第二天早上,嚴清歌才吃過飯,如意就過來對嚴清歌道:“二小姐出去上香了,還帶了不少東西,好像要去寺裏住一段時間呢。”
嚴清歌道:“你去問問,明心齋到底出了什麽事兒,将嚴淑玉吓成了這樣。”
如意去打聽了一圈,回來後搖搖頭,道:“明心齋沒什麽事兒,海姨娘還是老樣子。但是昨晚二小姐去了一次寒友居,跟老爺說了會兒話,出來後她整個人就不好了。”
嚴清歌不解道:“父親說了什麽,能讓嚴淑玉變成這樣,真是古怪!”
寒友居的事情,還要指望院子裏的嬷嬷去打聽。
那兩個嬷嬷得了嚴清歌的指示,又拿了她給的賞錢,打了兩壺酒,晃晃悠悠去找她們在寒友居當差的老姐妹去了。
下午時分,這兩個嬷嬷一身酒氣,回到青星苑,給嚴清歌磕頭。
“大小姐,那天晚上老爺和二小姐說的,是下婚書的事兒。老爺說,嚴家這份婚書上的名字,他已經填上了二小姐。”那老嬷嬷雖然喝的有些醉,但心裏明白着。身子早就戒備好了,準備承受嚴清歌聽到消息後的怒火。
豈料她上首椅子上坐着的嚴清歌一直安安靜靜的,回了她一聲:“知道了。”就叫她們下去了。
臨走前,那兩個嬷嬷悄悄的看了看嚴清歌的臉色,見她不但不生氣,似乎還有點兒開心的樣子。
難道大小姐已經怒極反笑了不成?
兩個嬷嬷乖順的退下去,決定和外面的丫頭們說說,叫她們這些天都緊着點皮,千萬别惹到大小姐。
那兩個嬷嬷一出去,嚴清歌就猛地從椅子上蹦起來。
她好快活!
她終于不用嫁給太子了!
嚴清歌眼睛閃閃發亮,對身邊早就隐約猜到她反應的如意道:“如意,跟我去書房,我要寫信給大家報喜。”
如意無奈的搖搖頭,跟在嚴清歌身後,大小姐這表現的也太明顯了,要叫别人知道她因爲不用嫁太子而這麽開心,一定會覺得大小姐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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