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機在明史的記載中,是這麽寫他的,‘遇事有執,尤廉潔,然性深刻,亦頗偏愎,不谙大體。’解釋起來很簡單,就是李廷機這個人是個很廉潔的、公事公辦的、剛愎自用的、性格偏激的、不識大體的人。
劉铮卻不覺得李廷機是這麽個人,若他真是這樣的人,那他的狀元被申時行搞沒了,早就開始報複社會了;
劉铮看上李廷機,是因爲李廷機這人不僅爲官清廉、同樣的還很會發展地方經濟,對商業的發展持支持的态度,甚至李廷機在建設當地經濟的同時,還非常注重公共設施的建設,他的一些理念和後世裏官員的理念非常的相近。
也正是因爲李廷機有這樣先進的思想,他才能夠以極快的速度理解透徹劉铮的一些做法。
李廷機在吸收了劉铮的一些思想後,與自己的一些思想結合到一起後,便有了找人暢談、讨論一番的欲/望,這跟他讨論的人,第一個目标就是劉铮,可惜劉铮一直不在青州,如今終于見到劉铮了,心中的一些疑問便漸漸都浮現出來了。
“那依劉将軍之見,朝廷想改變,當如何做?”
劉铮微微一愣,随之笑了起來:“李大人,這話你不應該問我,應該問首輔、次輔和三輔,三位大人!”
話音落下,劉铮就見李廷機的臉一下子紅了,心裏笑了笑,覺得李廷機這麽聰明的人有時候也挺逗的。
又想到今後還得指望這家夥把文官的架子給撐起來,便不再逗李廷機,繼續道:“李大人,既然你問了,那我便回答你,其實我之前的話裏已經把答案給出來了,政治清明、政治廉潔!能做到這八個字,便能解決朝廷當下的問題!那麽說到這裏,問題就又來了,李大人,你覺得以當下官場中的環境,能做到這八個字嗎?”
李廷機一下子沉默了,這八個字說出來,很簡單,做起來,非常難,難如登天。
硬要去做到這兩點、八個字的話,隻有兩個途徑:“其一,是自上至下持之以恒的去做,上行下效,像張居正那樣,不,應該說比張居正更狠,張居正太軟,他太懂妥協的藝術,他太懂權衡兩個字了,應該把海瑞放在張居正的位子上,還得有皇上無條件的支持,還得給他天官的權力,這樣才能做到!”
“其二,很簡單,但是朝廷也絕對絕對不可能做到的,那就是破而後立,打破現有的一切,完全推翻了重新來過!”
想到這裏,李廷機心裏感到非常的悲哀,當他把目光落到劉铮身上的時候,他内心裏的悲哀更加肆無忌憚的散發開來了。
爲什麽?因爲劉铮正在破而後立,因爲劉铮這個實際上的皇帝在全力的支持着政治清明、政治廉潔八個字,當他尋找到了一個得力的手下,那麽其結果會這樣?
李廷機都不敢想下去了,因爲往下想隻能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大明王朝必然會被劉铮推翻,劉铮将在大明王朝的腐朽的屍體上建立一個嶄新的、生命力旺盛的朝代。
這絕對絕對不是他能夠接受的!
見李廷機臉上的表情不斷變換,劉铮心裏微微一笑,随之道:“能不能做到,李大人顯然已經有了答案!”
說到這裏劉铮輕輕一歎,望着繁忙的工地道:“政治清明、政治廉潔,這八個字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非常的難!”
“咱們先不說爲什麽非常難,咱們先來說說什麽是政治清明、什麽是政治廉潔,以及如何才能做到!”
“要說這個,就不得不先說一聲,政治、清明、廉潔,這三組詞的含義!”
“先賢們很早的時候就在講,政治主要是指取得并執掌天下、管理和教化人民,意思很簡單,就是你奪取天下,執掌天下,管理百姓、教化百姓,表層的意思大家都懂,内裏的意思不懂的人也很少,可真正既懂又會做的人少之又少!”
“說完政治,再來說一下清明,何爲清明,《詩經?大雅?大明》有這樣的記載‘肆伐大商,會朝清明’,《歲時百問》有這樣的記載‘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淨,故謂之清明’,《後漢書?班固傳》有這樣的記載‘固幸得生于清明之世’,從這些記載裏可以看出,清明不僅僅是咱們理解的字面上的‘清’和‘明’的意思,同時還有安定祥和的意思。”
“廉潔是什麽呢?廉潔字面上的意思是,東漢著名的大學者王逸曾經在《楚辭?章句》中這樣注釋‘不受曰廉,不污曰潔’,簡單的解釋一下就是大家都了解的那些,比如我不接受他人饋贈的錢财禮物,不讓做讓自己人品受污的事兒,就是廉潔。從羊續懸魚這個典故裏對主人公南陽太守羊續的描述中,我們也會把廉潔理解成,生活樸素是廉潔,尤其是官員,說他廉潔,就必須穿舊衣,蓋破被子,乘破馬車、破轎子,做飯用破鍋吃飯用破碗。”
“這些詞拆分開來,非常的好解釋,也非常好理解,可他們組合到一起,就會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含義!”
“讀書人常常說‘君聖臣賢、官清吏廉’是聖賢政治,這實際上說得就是德治,德治的主張是由周公提出的,孔子繼承和發揚了周公的德政思想,形成了更加完備的德治思想體系,儒家以得爲宗,以禮爲表,以民爲本,特别以君臣聖賢人格爲價值目标的德治思想精華。”
“一說到這裏,就不得不說說孔子,我也太想說孔子,孔子乃是讀書人的聖賢,讀書人把孔子說的話當金科玉律,這樣猛的一看,似乎讀書人是最尊重孔子的,其實要我說,讀書人才是最不尊重孔子的,他們把孔子的思想扭曲的不成樣子了都!”
劉铮剛說到這裏,身邊的幾個人就要暴走了,沐英、李廷機這可都是實實在在的讀書人,劉铮這一開口可是一棍子把所有的讀書人都打翻了,而且這話在他們看來,是絕對的污蔑,哪怕是能飛羽這個跟随劉铮時間最久、最忠心的人,也忍不住要開口說什麽了。
劉铮似乎知道這三個人要說話,直接伸手一揮,阻止道:“咱們今天不是來讨論這個的,你們要想跟我讨論這個,我改天和你們坐下來,咱們好好的讨論讨論,所以先聽我說!”
“咱們繼續之前的話題,周公和孔子在德治的思想裏,最重要的也是最根本的一點,是以民爲本,而讀書人,爲了迎合統治階層,硬是把中心思想偷換成了君臣皆聖賢,聖君與賢臣垂拱而治,當聖君遇到賢臣就算一個清明的時代了,叫我說這都是狗屎!”
“清明的時代根本就不是什麽聖君和賢臣,清明時代的根本在于民人能不能夠過上富裕的生活,可讀書人偏偏本末倒置,把聖君和賢臣放在了前面,這就造成了曆史上非常多的時代,哪怕出現了聖君和賢臣,百姓依舊過的非常苦,這也是爲什麽有興百姓苦的句子!”
“造成這樣的原因,不僅僅是把聖君賢臣放到了前面那麽簡單,還有那些賢臣們,重自律、輕他律,重教育而輕監督,重人治而輕法治,僅僅從‘人,性本善’出發,去執着的追求内聖外王,認爲通過修身教化,就可以做到緻良知,通過‘吾日三省吾身’就能做到廉潔奉公,這些賢臣們,想的太過美好,完全忽略了能做到這些的人都是少數,而大多數人都是貪婪的、自私的,沒有一個法大過天、以法治人的環境,是不可能阻止那些人的貪欲的!”
聽到劉铮說出這話,沐英一下子激動了,還不是一般的激動,而是非常非常的激動,甚至隐隐有要是太的迹象,不過這不能怪沐英,而是在大明朝當下的這個環境裏,根本就沒有人認同他的那些法家言論,可現在,劉铮居然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當着這麽多重要的手下的面,當着這麽多将來可能會成爲王侯、會成爲首輔天官的人的面,說出了如此偏向法家的言論。
沐英是激動了,能飛羽心裏就隐隐有些發苦了,别看劉铮一直在青州大力實施法治,能飛羽也非常的配合,可他内心裏還是更加傾向人治的,配合劉铮是因爲符合能飛羽的利益,而且隻有配合劉铮才能讓他在劉铮身邊的地位得到穩固,可當他的地位穩固了且升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比如成爲文官之首的時候,人治就開始更加符合他的利益了,畢竟人治的情況下,他說話别人才會‘聽’,才會‘做’。
李廷機的心情則是和兩人都不相同,他不會興奮也不會失落,不會興奮是因爲他不是法家的支持者,不失落苦悶是因爲劉铮若真的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法家,那麽他的王朝極有可能會因此而夭折,放眼天下能對他效忠的大明朝造成威脅的唯劉铮爾,若劉铮完了,他會高興,可當他想到朝廷那糟爛樣子的時候,他又一點高興不起來,所以他是既不興奮也不失落。
就在沐英興奮和能飛羽失落苦悶的時候,劉铮再次開口了:“當然了,我們也不能否認,德治,再怎麽說,德治作爲政治清明的重要基礎是毋庸置疑的,人不能什麽都不能沒有德不是?”
沐英聽到這話,好似被一盆涼水從頭上澆下,心中的火焰一下子就熄滅了一半,能飛羽則是心中隐隐有了些許的寬慰,李廷機卻一下皺起了眉頭。
三人的心情這會兒是真的如過山車一般啊,不過過山車的體會還沒有結束,因爲劉铮的話還沒說完。
“但是,德治雖然是重要的基礎,卻不是全部,也不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應該是法治,法治的基本理念在于強調保障百姓的人身安全和合法的利益,在于監督官員是否濫用權力。”
“從官員的施政構想、設計、謀劃、執行到施政方針的執行,都需要法來監督,不能讓官員一拍腦袋想到什麽就去做什麽,你首先要想一想,你這麽做是不是能讓百姓獲利,是不是能夠發展當地的經濟,能,那就做,不能,就不做,那怎麽判斷能或者不能呢?誰也不是神仙,誰也不能保證自己說的就對,那麽此時就需要一個非常簡單、非常基本的尺子來做一個簡單的衡量,打個比方,咱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是一些有主的耕地,你能飛羽、沐英、李廷機李大人,你們三個是臨清的知府,你們發現擴大城池,建造一個新的城對當地的經濟能夠起到一個促進發展的作用,并且臨清絕大數的百姓甚至這些土地的主人,在将來也會獲得足夠的利益,于是你們三個決定要建設新城了,可當你們要建設新城的時候,發現要占的這些土地是有主的,而這些土地又是它們主人賴以生存的根本,那麽我的問題就來了!”
“你們是建新城呢?還是不建新城呢?”
若後世的朋友聽到劉铮的這段對話,立刻就能想到暴力拆遷和釘子戶等等詞彙,同時也會想到拆遷補償等等問題,劉铮所要做的就是先給這些人打打預防針,畢竟青州附近的幾個縣城已經開始膨脹起來了,商業突然爆發,帶來繁榮的同時也帶來了許多附加的東西,比如有些人開始大肆買宅子周邊的宅子,用以擴建自家的宅子,這樣一來,就導緻了個人占用土地面積越來越大的問題出現,用不了多久城池的土地就不夠用了,擴建城池就勢在必行,那麽拆遷的問題就是必須要面對的一個問題。
後世裏可是談拆遷就變色的,什麽暴力拆遷、什麽一言不合就玩兒自己燒烤自己、玩兒跳樓機什麽的。
雖然不知道在大明,有沒有補償這一說法,最起碼到現在他劉铮是沒聽說過這個說法。
像臨清這樣占的土地都是沒主的還好說,萬一要要占的是耕地,就必須先給這些人打好預防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