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太陽剛升起沒多久,原本因爲年假将近,逐漸冷清下來的各大衙門,今天居然所有的官員都到齊了。
内閣同樣也是如此,甚至在家稱病已久的首輔趙志臯都拖着病體來到了内閣。
首輔辦公的朝房外間裏已經坐滿了人,這些人各個都是六部的主官,此時此刻他們全都沒有了往日的從容淡定,臉上帶着震驚和詫異,不停的在與身邊的人說着什麽,同時還都豎起耳朵聽着内間裏三位閣老的動靜。
在内間裏,一臉蠟黃的趙志臯坐在案牍後面,案牍前面分别坐着張位和沈一貫,兩人雖然平時不對付,可這會兒卻半點都沒有表現出來。
忽然一個小公公急匆匆的跑了進來,在六部衆位主官的注視下進了内間,好半晌之後才出來,可出來後就臉色匆匆的走了。
六部的衆位主官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被簾子隔開的裏間,耳朵也都紛紛的豎了起來。
此時内間裏,三位閣老眉頭都快擰到一起了。
“元輔,這事兒有些蹊跷啊,出了這麽大的事兒,怎麽隻有徐文璧一個人來了?”先開口的這人是次輔張位。
張位話音落下,沈一貫也跟着開口道:“是啊,元輔,前頭八個勳貴嫡系子弟死在臨清,鬧起來的勳貴們都把田義給打死了,怎麽後頭這隆平侯凍死在午門外,勳貴們怎麽突然就不鬧了?”
趙志臯輕輕的咳嗽了一聲,伸手點了點沈*****子唯啊,你這跟我揣着明白裝糊塗啊,勳貴子弟死在臨清和隆平侯張炳凍死在午門外這能當一回兒事兒來看嗎?”
沈一貫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張位則是輕輕的笑了笑。
趙志臯沒理會兩個人,繼續道:“臨清死了八個勳貴嫡系子弟,勳貴們到午門外鬧事兒,那是揣着理的,可把田義打死了,這理就沒了!”
“這田義雖然是個太監,可這田義卻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是皇上身邊的人,你把這田義打死了,不就等于打了皇上的臉嗎?”
“打了皇上的臉,就算你有天大的理,也成了沒理了!”
說到這裏,趙志臯歎了一口氣道:“早先就知道這定國公徐文璧不簡單,沒想到居然如此厲害!”
張位和沈一貫先是對視了一眼,然後好奇的看向了趙志臯。
趙志臯喝了一口茶壓了壓胸中咳嗽的欲/望,這才不緊不慢的道:“張居正執政時期的時候,這徐文璧就已經是個人物了,那會兒他才十來歲,不僅在張居正面前吃的開,在太後那裏也吃的開,在勳貴裏更是吃的開,沒有一個人因爲他年紀小,就小看了他!”
“後來張居正倒了,徐文璧不僅沒有受到一點的牽連,反而混的愈發的好了,十一年那會兒更是得了少保和太子太保,徐文璧這些年一直在文官、勳貴、皇上之間斡旋,按說這樣一個人是個不讨喜的人,可偏偏徐文璧卻很得三方的信任,甚至勳貴那邊有什麽事兒,大家首先想到的不是找德高望重的張元德,而是找年紀不大的徐文璧出面!”
“若徐文璧僅僅這點本事,也隻能說明他是個聰明的人,個人魅力很強的人!”
“可事實卻非如此,此人還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不說這些年被他整了多少人,就說這次,隆平侯爲什麽昨天夜裏死在了屋門外?”
聽到趙志臯終于說起了隆平侯張炳的事兒,張位和沈一貫一下子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趙志臯再次招來下人給自己添了一杯茶,慢慢的喝了兩口才繼續道:“之前說了,勳貴子弟死在臨清,勳貴們鬧,理在勳貴一方,可自打他們打死田義以後,理就沒了,現在隆平侯死在了午門外,勳貴們的理就又回來了!”
張位和沈一貫都是聰明人,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趙志臯的話,兩人略微沉吟了片刻,便開了口。
先是張位道:“元輔,您的意思是,徐文璧爲了能讓勳貴一邊再次掌握主動,所以才……是不是太不值得了?”
張位話音落下,沈一貫緊跟着道:“元輔、次輔,我看這事兒不止是這麽簡單吧?先不說徐文璧有沒有那麽大的能量,讓隆平侯張炳去死,就說徐文璧這麽做了,就不怕在勳貴那裏,在皇上那裏……”
兩人的話都沒說全,可兩人都已經把意思說明白了。
趙志臯輕輕笑了笑道:“這事兒确實不簡單!徐文璧這麽做,可不僅僅是爲了掌握一個主動權的問題,他這還是在給陛下找個台階下,至于值不值的問題,在勳貴們眼裏,在陛下眼裏,那真是太值得了!”
張位疑惑的看着趙志臯道:“元輔,還望能細細說明!”
趙志臯點了點頭道:“本來勳貴們是占着理的,他們鬧,無非就是爲了各家的利益,什麽利益?襲爵!”
“可他們鬧的太過了,把田義打死了,這可是等于打了皇上的臉啊,自古以來别說打皇上臉了,就是捋皇上的龍須都沒什麽好果子吃,如今他們把陛下得罪的這麽狠,咱們陛下又是這樣的一個性子,陛下這一朝,想襲爵,那可就難了,比登天還難!”
趙志臯這麽一說,張位和沈一貫立刻就明白了,确實如此,這打了皇上的臉,還想要襲爵,說是癡心妄想一點都不爲過。
趙志臯見張位和沈一貫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便繼續道:“咱們再說說,隆平侯張炳死在午門外,有什麽好處!”
“别看隆平侯張炳這兩年一直瘋瘋癫癫的,可他的身份在那裏擺着,再怎麽說都是咱們大明朝的侯爺!”
“他的死,明面上是爲了給田義償命,給陛下找台階!其實不然,田義是個什麽東西,就算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也不可能讓一個大明王朝的侯爵去償命!”
“陛下的臉面是很重要,打死了田義等于打了陛下的臉,可那也僅僅是等于,爲了給陛下找回臉面,就要讓一個侯爵去償命?咱們陛下雖任性了些,可一點都不糊塗,如此昏君的行徑,陛下是不可能去做的!”
“那麽,隆平侯爲什麽會死在午門外呢?”說到這裏趙志臯停了下來,轉頭看向了沈一貫。
“時不時像子唯說的那樣,這定國公徐文璧霸道、蠻橫,逼死了隆平侯?”
“要我說,不是,隆平侯張炳是心甘情願到午門外凍死的!”
“啊?”張位和沈一貫都被趙志臯的這話驚的張大了嘴,一副完全不敢相信的模樣。
趙志臯擺了擺手道:“别驚訝,聽我細細給你們分析!”
“自萬曆二十年,隆平侯張炳出了事兒之後,張家開始走下埔路了,就算張坤出面抗起了大旗,可因爲張炳還活着,張坤沒有爵位,說起話來,分量就輕了很多,再說了張坤這人資質平平,想要維持偌大的張家,實在是難爲他!”
“如今張坤又死在了臨清,這隆平侯張家就徹底的成了别人嘴裏的一塊肥肉!”
張位和沈一貫是什麽人,能坐到次輔和三輔的位子上,那都是絕頂聰明的人,趙志臯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兩人怎麽能還不明白隆平侯張炳心中所想。
他們都曉得,就算沒有打死田義這事兒,隆平侯張炳也會死,而且還是最近這段日子就會死,他死的目的爲的就是能保住現在的張家。
有很多人想不明白,本來隆平侯張炳就因爲得了這半瘋不瘋的病,導緻家境每況愈下,如今下一代隆平侯接班人張坤又早早的死了,不是應該好生供着老侯爺張炳,讓老侯爺多活幾年,做個定海神針,等三代接班人長大嗎?怎麽還急匆匆的把定海神針給拔了呢?
其實不然,仔細想想就能明白,就算老侯爺張炳不死,這家産也不可能保的住,爲什麽想想之前老侯爺一出事兒,張家就開始走下埔路就曉得了。
另外,老侯爺之所以心甘情願的去送死,除了堵住皇上的嘴以外,還是在堵勳貴們朝着張家伸手。
潛意思裏就是:“你看,咱們勳貴集團因爲打死了田義,把皇上給得罪慘了,皇上這一朝,咱們小輩們想襲爵就難如登天了,如今我用我這把老骨頭換了皇上消氣,換來了咱們勳貴集團小輩們能順利的襲爵,你們這些人還好意思的對我張家伸手嗎?
你們要想伸手也可以,先想想以後再出了事兒,誰還會像我這樣拿命去給你們換利益。”
這麽一看,老侯爺張炳的死就太值得了,首先田義的死就這麽過去了,陛下也找到了台階下,勳貴們又能順利的跟皇上讨價還價了,同時,還因爲這事兒是徐文璧提出來的,徐文璧就不能不承這個情,徐文璧承了情,就得幫忙看着張家。
如此以來,勳貴們不朝張家伸手,張家又有徐文璧這個定國公看着,朝廷裏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想要對張家伸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有那本事。
沈一貫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道:“這定國公不簡單那!”
張位呵呵一笑道:“豈止是不簡單啊,也幸好他是個勳貴!”
張位這兩句話看似不相幹,可在坐的趙志臯和沈一貫都明白了,張位的話意思是,幸好徐文璧是個勳貴不能入官場,若真入了官場,這樣的人物,誰人是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