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由他拉着走,腦中有着短暫的空白。
這……
這麽快嗎?
就要去求她父親答應了?
可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表歉意……
原以爲他爲之煎熬了這麽多年,這氣定不是那麽好消的——
她還有許許多多準備好的話沒說呢。
她今日向他賠不是,隻當這不是要賠很久……
一個月,一年,兩年……
多久她都願意的!
也或許無論如何都再回不去從前,縱然有一日他消了氣,二人最終亦隻能做陌路人——這些她都想過的!
可現下……
可現下……
垂下眼睛看向那隻抓着她手腕的手,她一瞬間便紅透了眼睛,淚水幾乎是頃刻便湧出。
她已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年不曾落過這樣洶湧的淚了。
此時此刻,看着這隻手,她已再無半分不确定,他的心意,他的堅定……從未曾有過更改。
餘下之言,不必再說,也俱不必再問。
這一瞬之間,她的心落定下來,像是在黑夜雨雪中孑然獨行已久、自認已無歸途之人,輾轉竟又回得家中,終于得以脫去一身冷衣,圍爐烤火,有熱茶暖湯溫體,有軟榻栖身,另有明燈驅盡黑暗。
再不冷,也再不怕了!
她将手用力地往上抽了抽。
許昀隻當她要掙脫,正要握得更緊時,卻覺她拿柔軟的手指反握住了他的手掌。
許昀腳下微微一頓,聲音緩和柔軟了下來:“……手爲何會這麽冷?可是病還未好全?”
說着,暫時将她松開,擡手解下自己身上披風,替她裹上:“怪我大意了,竟忘了此事。”
皇後,不,吳景盈——
吳景盈擡眼看着他,搖了搖頭,聲音發啞卻帶笑:“好了,已是全好了。晴湖,謝謝你。”
不止是這件披風。
她要謝他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謝什麽。”許昀擡手替她擦去臉上眼淚,有些好笑地道:“哭什麽。”
“我在想,我憑什麽……憑什麽叫你等了這些年。”
她分明錯得這樣離譜,一聲不響便從二人的約定中消失了——
這件事,若換作是個男子,怕是要被罵得擡不起頭來的。
許昀搖了搖頭,看着她,微啞的聲音像沉澱封藏多年的醇酒:“年少之時,這世間錯付之事本稀疏平常,不值一提。阿盈,你并沒有什麽過于對不住我的地方。縱然我願意等,願意耗,亦是我自己的選擇,并非是你強逼,更何況……這些年來,你比我要苦得多。”
他心中再如何,卻不過是一躺一睡,萬事皆不必過問,盡可随着性子來。
可她不同。
她在宮中孤身一人,如履薄冰,處處思慮謀劃,須時時刻刻持端莊姿态,不露絲毫破綻,以應對諸人諸事。
而若論心境,比之他,她更要煎熬許多。
他不想去管旁人如何看待此事對錯,他隻知道,他的阿盈他覺得心疼。
他這十餘年的光景,值得不值得,也無需他人評斷。所謂吃虧也好,不公也罷,他都再不想去計較了。
當然——
“若你當真覺得對不住我,倒也簡單。”許昀重新握起那隻手,道:“嫁我爲妻,前塵往事,從此一筆勾銷。”
之後,便隻談日後,不提過往了。
吳景盈将淚意忍回,向他點頭:“好。”
她這些年在宮中自認早已麻木,所見真真正正是一片濁世,她被浸在其中,似也成了那樣的人——
但他卻仿佛從未變過,純粹,熾熱,固執。
她近來便總在想,這樣的他們,還有可能重新走到一起嗎?
現下她有答案了。
相較于還有可能嗎,她此時隻覺得——爲什麽不能?
什麽物是人非、積重難返,歲月改意,值不值,配不配……旁人是旁人,他們是他們!怎麽選,怎麽活,不必依循任何!
分明還可以相伴,彼此還需對方來救贖來完整,爲何非要成全遺憾呢?
這世間叫人感慨的遺憾之事已經太多了,不缺他們這一樁。
當年擺在他們面前的,是錯的時機——
而當下,時機對了。
做人是要惜福的,對的時機若不把握,往後福氣怕是再不敢輕易找上來了。
“咱們走。”
二人十指緊握,往前行去。
“晴湖,我怕父親不會答應……”
許多年前,曾有個女孩子在月色下也說過同樣的話,一字不差。
當時,他身側的少年是這樣回答的——
“别怕,我去求王爺,求到他答應爲止。”
——此時此刻,許昀依舊如是道。
二人一同尋到了定南王的住處。
“……王爺不在院中,方才被鎮國公請去外書房議事去了。”這名近随尚且年輕,看着自家姑奶奶和許昀相攜而來,心中不免驚異。
“也好。”許昀道:“那咱們就去外書房。”
正好也可以當着父親的面将事情說清楚。
有父親在,或還能幫他一把。
應當……能吧?
許昀雖有些不大确定,但婚姻之事少不得要經兩家長輩點頭的,橫豎也逃不掉這一關。
依着印象,二人順利來到了外書房前。
守在書房外的是秦五。
見二人一同前來,秦五絲毫未覺得哪裏不對——各找各爹,沒什麽奇怪的。
是以,淡定叩門通傳:“将軍,王爺,二老爺和皇後娘娘過來了。”
書房中靜了一瞬之後,才有鎮國公的聲音傳出:“叫人進來吧!”
“是。”
秦五将門推開,側身讓至一旁。
待許昀二人進了書房内,便又将門合上。
許昀剛走進去,便撩起衣袍,向兩位老人跪了下去。
“晴湖鬥膽,想求父親和王爺答應我與阿盈的親事!”
簡單直接,沒有任何累贅的鋪墊。
鎮國公聽得眼睛放光,頗覺激動驚喜——可以啊!可算是出息了一回!
但這驚喜不宜過分外露,否則他擔心身邊坐着的那個老東西會故意和他唱反調!
懷揣着此種防備,鎮國公微微皺了下眉,道:“此事非兒戲,你可真正想清楚了嗎?”
“此事非兒戲,兒子此言也非戲言!我雖終日渾噩,然唯此念頭,于心底從不曾有過動搖!”
許昀跪得端端正正,話也答得字正腔圓,處處可見果決堅定。
鎮國公難得瞧次子如此順眼——總算是他娘的有點兒人樣了!
可吳竣這老東西怎麽還不吭聲?
聾了?
啞巴了?
鎮國公不着痕迹地拿餘光留意着對方的反應。
如此撓心撓肺地又等了片刻,總算等到老東西開了口——
“阿盈,莫非這也是你的意思嗎?”定南王看着站在許昀身側的女兒,語氣一如往常那般平肅,叫人全然聽不出喜怒。
“回父親,正是。”
吳景盈也跪身下來:“女兒不孝,想厚顔求得父親成全。”
求他成全——
上一次,阿盈求他成全的,是進宮之事。
這兩番相求,可謂截然相反。
但若說哪一次讓他更欣慰……
是這一次。
但有些話,他不得不說,不得不問。
“阿盈如今尚是當今皇後,我吳家要如何答應這門親事?”
這話鎮國公聽得很不順耳:“怎麽,難不成你還想将閨女送回去不成!”
“送不送回,隻要皇帝還是皇帝,阿盈這皇後之位便無可更改——”
“這還不簡單?等皇帝一死,哪兒還有什麽皇後!”
定南王冷笑一聲:“你知他何時死?”
“……”吳景盈默默看了自家父親一眼。
總覺得父親一旦和國公說起話來……整個人的言行氣質都變得‘平易近人’了呢。
“我還真就知道。”鎮國公眼中含着一絲漫不經心的得色:“哦,倒忘了同你講了,我家昭昭,早前便借國師之手在皇帝所服丹藥中做了手腳,這皇帝八成還真沒多少時日可活了……”
定南王聽得微微一驚。
“竟有此事?”
鎮國公端起茶盞吃了一口:“也不是什麽大事。”
定南王無聲冷笑。
擱這兒跟他顯擺呢?
有什麽了不起的——
那往後還不是他外孫媳婦?
“父親,的确是有此事。”吳景盈道:“那丹藥,昭昭此前便是借我之手交給的國師——”
但那時她完全不知是毒藥,隻當是拿來頂替那靈樗芝的東西!
現下想想,得虧是當初不知真相——
否則,她怕是真不見得能十分完美地掩飾内心喜悅。
這一刻,許昀也很動容——昭昭真是好樣的,二叔果然沒白疼……沒白被你欺負!
雖說他并不在意阿盈的身份,可世俗禮法在此,兩家總是有顧慮在的。
天下大局走向,這目标太大,短時日内誰也無法下定論。
相較之下,昏君早日駕崩這個小目标,還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我和阿盈可以等,等多久都無妨。”許昀道:“今日前來相求,也并非就是急于親事二字,說到底我和阿盈隻是想求得王爺和父親一句準允——”
還是那句話,旁人如何想,他根本不在乎。
但自家父母長輩的應允,還是不可少的——尤其是于阿盈而言,王爺的态度很重要。
“父親,女兒如今既已出宮,于族中而言已不可能再有助益。”吳景盈行了大禮,将頭叩下,聲音輕緩卻透着堅定:“從今後,女兒想活得自在随心些,還望父親能夠準允。”
“準允,怎能不準允!”鎮國公在前頭拍闆道:“這門親事我答應了!”
許昀:“多謝父親!”
雖然說父親會答應一點都不讓人意外,但感恩的氣氛還是要有的。
“擇日子,先擇幾個日子備着!我這就叫秦五去請姚先生來!”
“老夫還未答應!”定南王忍無可忍地打斷了鎮國公的口頭計劃。
是他嫁女兒,豈能輪得到這老匹夫來決定結果?
然而二人對視間,他卻見鎮國公臉上閃過冷笑,眼神中仿佛寫着三個字——你等着!
呵呵。
誰家還沒個想娶媳婦的小子?
誰家還沒個姑娘要嫁!
“……”定南王臉色微變,心中暗道一聲“大意了”。
權衡了片刻,他道:“我亦沒說不答應,隻是此事還有待商榷——”
說着,看向許昀:“你随我來,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問一問你。”
來了——
未來嶽父的考驗來了!
許昀打了個激靈,應聲“是”,起身随定南王去了内室。
“好孩子,快起來。”面對未來兒媳,鎮國公笑得很慈愛:“别怕,不是什麽大事,自有我來給你們做主!”
姓吳的老東西也不看看如今身在誰的地盤上。
這臨元城如今可不是誰想進就進,想出便出的!
實在不行,把讨人嫌的老東西一個人丢出去,将老東西的閨女連同外孫都給扣在城中——
一個是搶,兩個也一樣!
鎮國公的算盤噼裏啪啦打得一通狂響。
等等——
鎮國公豎了豎耳朵。
内間裏,他怎麽聽着像是上來就又跪下了?!
恨兒子不争氣?在吳竣那老東西面前丢了許家的臉?
不存在的。
娶媳婦要得什麽臉?
換十多年前早這麽幹不就好了!
吳景盈起得身來,默默站在一旁。
總覺得國公偷聽的神态太過不遮掩了些……
定南王和許昀并未久談。
不過一刻鍾餘,許昀便跟在定南王身側走了出來。
算盤打定了的鎮國公神定氣閑,并不催問。
“原定兩日後動身回甯陽——”定南王道:“在那之前,我自給你許家一個答複。”
聽這意思,是還得再考慮兩日。
鎮國公很爽快地點頭:“老夫等你兩日便是了。”
兩日後若答應,他自是歡歡喜喜送吳家人出城。
若不答應——
老東西就等着一個人滾回甯陽吧。
橫豎他許家要娶的是兒媳婦,誰在乎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貨答應不答應?
“……我父親都問你什麽了?”離開外書房後,吳景盈悄聲向許昀問道。
“王爺問了三個問題。”
許昀道:“一問我今日有此求,是否隻是因心中意難平——”
“二問我這般模樣,究竟能否照料得好你。”
他當時險些想問,他什麽模樣?
然而想了想,出于自知之明,便也未有堅持自取其辱。
“最後一問是,倘若局勢不如人意,别無選擇之下,我是否願爲此隐去身份姓名——”
吳景盈聽得眼眶有些發澀。
父親雖隻此三句問話,但卻是将這條路上所有她可能遇到的阻礙和不如意,盡數都剖得明朗了。
“那你都是如何作答的?”她問許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