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傳聞是他從二叔口中聽來的,猶記得當初二叔過了嘴瘾,同他說罷之後便後悔了,于是當場便逼他保證——斷不可與祖父說起,如果非要說,那也不準透露是從他那裏聽來的。
傳聞的内容大緻是這樣的——
約七八年前,他家祖父奉旨入京,冤家路窄之下,在城外偶遇到了剛打獵回來的鎮國公。
鎮國公騎術了得,帶着随從輕而易舉地超過了他們吳家的車隊不說,偏偏主人不合,馬兒也不合,鎮國公的馬,在與他家祖父的馬車擦肩時,竟拿馬尾巴狠狠地掃了他家馬兒的眼,險些将他家祖父從馬車裏給颠晃出來。
然後,鎮國公便被攔下了。
他家祖父下了馬車,親自同鎮國公理論起來。
說是理論,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論着論着,還翻起了陳年舊賬,雙方言辭也随之越來越激烈難聽。
說白了,應當就是罵架……
兩個人越罵越激動,攔也攔不住,又恰值酷暑之季,烈日當空,二人誰也不肯服輸,足足罵了近兩個時辰,太陽都落山了——
結果,他家祖父不敵,當場中暑昏倒在地……
鎮國公雖然仗着老當益壯,不曾倒下,但據說也是被鎮國公府趕來勸架的馬車給接回去的,總歸是騎不成馬了。
這件事情被圍觀之人傳開,并被時人戲谑地稱之爲——兩老兒辯日。
因實在很難相信、也無法想象他家向來注重世家風骨顔面的祖父,竟會當衆同鎮國公大罵到昏厥,故而吳恙一直隻将此事當作一段傳聞而已。
但眼下将自家祖父的反應收入眼底,不禁覺得……兩老兒辯日之事多半是真的。
可不管究竟是怎樣荒唐的過節,他眼下都不能再激化矛盾了。
“孫兒此番爲鎮國公所救,曾在鎮國公府上住了幾日,相處之下,孫兒倒覺得鎮國公此人性情豪爽,心地仁善。倒不像是心思不正之人——”
吳竣在心底冷笑一聲。
那個老匹夫便是想要心思不正,怕也沒那個腦子。
至于救了他的孫子——
想到這裏,吳竣更覺一口血哽在了喉嚨裏。
但孫子就在眼前,他也隻能暫緩心緒,道:“我與他不過是脾性不投而已,他救了你,這份恩情,我自會記着。”
吳恙接過話,輕咳一聲,道:“孫兒亦認爲,如此大恩,自當相報。且這一樁恩情,未必不是化解兩家過節的契機。”
吳竣微微皺眉。
報恩就報恩,忽然咳那一聲作甚?
如果不是明知鎮國公是個糟老頭子的話,他甚至要覺得孫子下一句話就得是“救命之恩,理當以身相許”了。
而此時——
“祖父,孫兒有心上人了。”少年鼓起勇氣講道。
剛有過此種想法的吳竣聽得瞳孔震動。
……方才阿淵說什麽來着?
‘相處之下,覺得鎮國公此人性情豪爽,心底仁善,不像是心思不正之人’……
——是他想得那樣嗎?!
即便是……好歹也找個年輕些的!
吳竣這廂心中兀自掀起驚濤駭浪時,又聽少年說道:“不瞞祖父,孫兒心悅的姑娘,正是鎮國公家中的孫女——”
原來是那老匹夫的孫女……!
吳竣大松一口氣,相較之下,甚至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十分悅耳。
“照此說來,先前京中興起的那樁傳言,竟是真的了。”老人的臉色恢複了平靜。
吳恙不置可否。
先前京中都說他貪慕許姑娘美色——彼時那傳言,實則是謠言,然而眼下看來……更像是預言。
他甚至想找出第一個傳出這句話的人,對方是能未蔔先知嗎?——那能不能替他算算他什麽時候能娶上媳婦?
“孫兒先前一直不同意議親,便是不願誤人誤己。如今孫兒有了自己真正想娶的人,想來理應要同祖父言明。”少年神态認真誠懇。
——想娶?
吳竣眼神微變,語氣依舊聽不出情緒:“可若是我不同意呢?”
吳恙沉默了片刻,道:“那孫兒便等到祖父同意爲止。”
聽得這個回答,吳竣直直地看向他:“還記得你身上擔着的責任嗎?”
“一刻不曾忘記。”
少年神情鄭重:“孫兒身爲吳家世孫,自幼受祖父教導,深知自己的責任所在,從前不曾逃避過,日後也絕不會逃避——無論祖父答應此事與否,族中事務,孫兒仍會盡心打理,吳家一族興衰,孫兒亦會盡全力擔起。”
話至此處,稍頓須臾,繼續說道:“然唯獨婚姻之事,請恕孫兒無法讓步。孫兒生來性情固執,更改不得,即便勉強娶了旁人,也斷做不到夫妻和睦。到時于族中而言,隻怕是禍非福。”
至于延續香火——嫡脈一支除了他父親,還有二叔這一脈。
即便非要長房來延續,那他們長房還有與他同父同母所出的阿章。
哪怕日後家主的位置當真換了阿章來坐,他亦會盡心相助,視族中之事爲己任。
吳竣眼神稍緩,接着問道:“那你可知,我吳家與許家,倘若聯姻,會帶來何等後果?”
“孫兒清楚。但孫兒認爲,此事也并非就是死局,事在人爲,且日後局面如何尚無定論,未必就想不出兩全之策。”
他是想娶許明意,很想。
但也不可能一腔沖動之下,全然不顧兩家安危——他是想辦喜事,不是想辦喪事。
而之所以選在此時便與祖父言明,也并非是出于心急,隻是他既已有心上人,便該表明自己的态度——亦能借此探一探祖父的态度。
眼下看來,祖父的态度,要比他想象中緩和的多。
這便足以說明,隻要他有足夠的能力去解決許吳兩家聯姻帶來的負面影響,那麽祖父這裏,應也不會有太大阻力。
見面前的少年朝氣十足,身形挺拔如竹,眉眼間毫無退縮與懼色,仿佛已經做好了擔起一切的打算,吳竣心底軟了軟。
哪怕苛刻如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阿淵,是個極出色的孩子。
無論是天資,還是心性,亦或是後天的勤奮克制與上進——
至于那份固執的天性,确實改不得,且以往在他眼中,也無需改——他想養出來的,從來也不是一個隻适合掌舵族中、無一絲私心與自身主見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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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