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凳子的雜工退出去之後,幾人落座。
玉堂主開了口:“一直聽聞何先生的課授得很精彩,又逢閣主提議,我們便帶幾位先生一起過來旁聽一下,取取經。”
何方有些無語地看向潇湘雲。
閣主啊閣主,我讓您主動,您也不能用這種方式啊,這分明就是拿我開刀嘛。
何方表示很有壓力。
他還從未給先生堂主授過課呢。
最主要的,在潇湘雲這樣一個在生意場上所向披靡、經驗老道的人面前授談判技巧,完全就是在班門弄斧呀。
潇湘雲卻跟個沒事人一樣,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面色溫潤如常,眸色也平靜淡然,一副公事公辦,哦,不,一副局外人的姿态。
好吧,何方心裏大寫的一個“服”字。
能将真實情緒和私心藏匿得如此滴水不漏,如此心安理得,如此理所當然,他是他見過的第一人。
也難怪馳騁生意場這麽多年沒有對手。
這樣的境界,還讓他在他面前上談判技巧?
何方汗哒哒,見全場已靜谧,所有人都看着他,他隻得硬着頭皮開始。
“所謂談判技巧,其實,也并不是真的投機取巧,而是,需要動用一個人的觀察能力,思考能力,語言能力,行動能力,在雙方互惠互利的基礎上,最終達到自己方利益最大化的結果。”
何方朗聲說完,眼角餘光偷偷瞥了瞥潇湘雲,見對方面色沉靜,似是聽得專注。
雖然知道他是在裝,但是,心裏終是得了幾分安定。
他繼續。
“這樣說,大家肯定不是很能明白,我就打個比方吧,其實談判者,就好像是醫者,醫者需要通過望聞問切,來了解對方病情,找到病因,從而對症下藥,我們生意談判者亦如此。”
“所謂‘望’,顧名思義,就是‘看’、‘觀察’,要細細觀察對方的神色,‘聞’就是聽,一個有分寸的人,一個懂得尊重他人的人,一定是一個好的聆聽者,而不是光顧着自己說,‘問’,自然就是跟對方提問,了解對方真正的需求和想法、心思和顧慮,‘切’,醫術裏面指探脈,這裏當然不是,是指行動舉措,自己的行動,以及對方的行動。”
“隻有通過這樣一系列的了解,再加上語言的表達能力,才能在生意談判的時候,成爲掌握主動權的那一方,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亦是這個意思。”
“說到這裏,其實再總結一下,就是生意談判技巧最重要的兩點,一,了解,深入理解對方,徹底了解對方;二,會說話,也就是方才說的語言表達能力。當然,取得談判最終勝利,決定的因素有很多,我現在說的,隻是比較大的兩點,其他衆多因素,後面的課堂會慢慢再講,今日主要講第一點。”
何方侃侃而談,從容自信。
畢竟也不是第一次帶學員,要講的東西早已熟爛于心。
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某人在,那股無形的壓力就一直存在。
眼角餘光時不時不動聲色地瞟一眼某人。
見白衣勝雪的某人一直氣度高潔地坐在那裏,沉靜地聽着,他忽然在想,此時某人的心情是不是跟他一樣呢?
是不是也跟他一樣雖然一直專注在做一件事情,其實眼睛餘光和心思都在另一人身上呢?
某人既然那麽難得地處心積慮、興師動衆地主動了一回,他是不是應該從旁協助協助某人呢?
心念一動,他開口道:“第一點方才我也說了那麽多,也用望聞問切說明了,那我現在來考考大家這方面的能力,你們誰能有這個膽識主動站出來,可以挑選我們八位旁聽的貴賓中任何一位,作爲對手對象,通過望聞問切來猜出此人此刻心裏在想什麽?”
問題抛下,全場一片倒抽氣聲。
這還真是需要膽識!
畢竟八大家都是舉足輕重之人,怎敢輕易冒犯去猜度?
而且,這幾人,除了年紀尚輕的玉婉容,其餘,都是老.江湖一枚,心中所想又豈是能輕易猜度出來的?
一不小心,不僅會當衆出醜,還會幹得罪人。
抽氣聲之後,全場一片靜谧。
忽然,還真有人舉了手。
衆人震驚。
何方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舉手之人:“好,你來!”
是趙娉婷。
人如其名,隻見其嫣然一笑,從座位上娉婷起身。
前方何方再度開口:“首先,要表揚一下這位學員的勇氣和自信,既然是來學本領的,就不應該擔心出錯,要珍惜每一個鍛煉的機會,就算錯,也是成長,希望大家都能跟她學習,主動,主動,再主動。”
天地良心,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真的隻是就事論事就說出來了,根本無心特指。
然而,眼角餘光,他卻看到了某人似是淩厲地睇了他一眼。
好吧,如果非要對号入座,那也算歪打正着。
趙娉婷得到了表揚,自是更加自信了不少,微微揚了幾分漂亮的下颚。
何方問她:“不知你選的哪位來賓作爲你的對手對象?”
所有人都看着趙娉婷。
趙娉婷美眸一轉,盈盈看向牆邊旁聽衆人中那一抹最打眼、最出塵、最矜貴的偉岸身影,朱唇輕啓道:“雲閣主,不知可否?”
全場再次震驚。
這膽識簡直包天了!
其實大家大部分都以爲她會選擇玉婉容。
畢竟玉婉容年紀最小,心事也比較簡單,而且,都是女人,應該會比較了解對方。
就算不是玉婉容,大家覺得,也隻可能在四個先生上面做選擇,堂主副堂主,誰敢輕易得罪?
潇湘閣閣主大家更是壓根就沒有往他身上想。
誰知,竟然……
衆人紛紛對趙娉婷心裏豎起了大拇指,與此同時,也被挑起了十二分的興緻。
這樣的課堂,有意思!
說實在的,就連何方都沒有想到。
不過,也好。
他且靜觀其變。
郁書瞳的心裏有些滋味不明,輕抿了唇,随着大家的目光一起,看向潇湘雲。
潇湘雲對着趙娉婷溫潤一笑,清越如風的聲音自薄唇逸出:“自是可以。”
趙娉婷落落颔首:“謝閣主。”
然後擡起美目,凝視着潇湘雲俊美如俦的臉,細細觀察起來。
潇湘雲亦看着她,目光淺淡,面沉如水。
饒是這般不帶絲毫情緒的淡然目光,四目相對的瞬間,還是讓趙娉婷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真是個讓人一眼便能心動的男人!
這也是她之所以如此大膽,如此勇敢的原因,說到底,不過是博取他目光片刻的停駐。
就像此刻一樣。
這樣優秀的男人,生意場上這麽多年,什麽樣的牛鬼蛇神沒見過,何況形形色色的女人?
隻有與衆不同,隻有足夠的膽識,隻有足夠的能力,才能引起這樣的男人的注意吧?
像郁書瞳那樣的蠢笨女人,都能得到他的一句“又見面了”,她比郁書瞳強得何止千倍萬倍?
唯一差的,不過就是郡主身份。
但是,身爲潇湘閣閣主,他又豈會在意一個郡主身份?
就算是公主,怕是也不會放在眼裏。
所以,是不是郡主,根本不成問題。
隻要能入他的眼。
偌大的堂屋,一百多号人,聲息全無。
所有人都看着這默然對視的兩人,期待着接下來的事情,雖然,一人眼波流轉,一人秋水淡淡。
郁書瞳卻覺得這畫面很刺眼,心裏堵堵的,胸口悶悶的,有些難受,她幹脆略略撇開視線。
趙娉婷紅唇輕啓,又緩緩開口:“方才先生說,要望聞問切,娉婷現在隻是‘望’,閣主能開尊口說點什麽嗎?這樣娉婷才能‘聞’不是?”
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郁書瞳都不敢相信這是趙娉婷。
大概是平素見慣了她清高孤傲的樣子,或者嚣張跋扈的樣子,從未見過她如此柔情似水、聲音嬌糯的一面。
聽得她一個女人骨頭都一陣陣發酥,也不知道男人什麽反應?
而且,還自稱娉婷,惡心死了。
她跟潇湘雲六七年的交情,都從未這樣暧昧地自稱過呢,他們兩人才認識幾天?
又忍不住擡眼朝潇湘雲看過去,想必他也是受用的吧?因爲她看到他笑了。
甚至還開了口,低醇好聽的嗓音如他的一樣,溫潤如玉。
“你希望我說些什麽呢?說姑娘很勇敢,很自信,很聰明,很優秀,很與衆不同?”
兩朵紅霞瞬間就爬上了趙娉婷的臉,她垂眸颔首,嬌羞一笑。
“娉婷不是這個意思,閣主随便說點什麽都可以。”
嘴上雖這樣說着,心裏卻早已因爲男人的話樂開了花。
他所說的,的确是她心中所想。
看來,她的這個方法湊效了。
她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也成功地讓他看到了她想要表現給他看的東西。
見男人不再說話,她嫣然一笑:“要不,就進行下一步,望聞問切的‘問’吧,娉婷來問閣主問題,請閣主隻需如實回答即可。”
潇湘雲沒有做聲。
沒有做聲就等于默認。
“那娉婷就開始了,若有冒犯之處,還請閣主海涵。”
趙娉婷又是落落一鞠,這才徐徐開口:“請問閣主,如何看待門當戶對和身份懸殊?”
一句話落下,原本靜谧的課堂一片低低的嘩然。
這問題……夠意外,也夠勁爆。
當然,最夠的,還是這個女人的膽量。
趙娉婷将衆人的反應納入眼底,唇角微微翹着。
她就是要這樣的效果。
什麽叫膽量?什麽叫與衆不同?
敢于問所有人不敢問的,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于問得直白辛辣,就是膽量,就是與衆不同。
雖然,她自己知道,她是有些賭的性質在裏面,根本是豁出去了。
但是,她甘願。
這畢竟也是她心中想要知道答案的。
她想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如她所猜一樣,根本不在乎什麽郡主不郡主的?
嘩然之後,全場再次靜了下來。
潇湘雲卻似是被她的問題愉悅到了,非常難得地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