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籬一怔,瞥見左右兩個侍衛,嘴唇動了動,卻也沒說什麽,就沉默地随着兩人離開了現場。
衆人起身行禮,恭送帝王的離開。
待嶽國皇帝也走後,大理寺卿朝潇湘懿揚揚手,示意她也可以走了,然後就看着一直跪坐在地上的棠婉,不知該将她如何處置。
轉眸左右征詢刑部尚書、和都察院禦史的意見。
最後三人達成一緻。
雖然棠婉殺了老梁,卻也是因爲正當防衛,退一萬步說,就算不是正當防衛,一個是主人,一個隻是車夫,也就是下人,主人讓下人死,也無可厚非。
方才帝王壓根就沒有提老梁的死,想來也是因爲對方終究不過是一個低賤的下人,他們最重要的,還是三王爺的案子吧?
另外,關于三王爺是否奪嫡一事,方才帝王也說了,要再行調查。
如果是事實,那麽這個女人定然也難逃罪責,謀逆奪嫡是死罪,作爲妻子,自是也不能幸免,可如果不是事實,那就另當别論。
所以,三人的意見是,棠婉可以暫行回府,但是三王府他們會派人徹底監視起來,限制她的自由,待三王爺奪嫡一事查明再做定奪。
當大理寺卿将決定說出來之後,棠婉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潇湘懿彎了彎唇,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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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郁墨夜池輕一行也在馬不停蹄地趕路。
因爲要趕時間,所以走的都是近路,但是路況不好,多爲山路。
山風撩起窗幔,陽光投進車廂裏面,照在郁墨夜的臉上,強烈的光線讓他皺了皺眉,睜開眼睛。
本來躺池輕腿上是躺着好玩的,沒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就這樣睡了過去。
側首看了看池輕,亦是靠坐在車壁上阖着眼睛,似是睡得香甜。
彎了彎唇,他輕輕坐起身。
淺眠的池輕還是感覺到了,惺忪睜開眼,“不睡了?”
“嗯,睡好了,你繼續睡吧。”說完,自己坐好,也學着她的樣子,朝她拍了拍自己大腿,示意她躺過去。
池輕正欲過去,忽然吃痛皺眉,“哎喲”了一聲,“我的腿,我的腿......”
“怎麽了?”郁墨夜忙問。
“麻了。”
郁墨夜就笑了,伸手過來幫她揉。
池輕嗔他:“還笑,還不是被你壓麻的。”
“這說明你平素鍛煉太少了,你現在武功又用不上,平素又不怎麽活動筋骨,就會這樣。”
池輕想想也是,在密室裏,爲了哄兩個小家夥,至少每日還給她們跳舞。
自從出來後,舞也不用跳了,還仗着養身子的由頭基本睡到自然醒,吃的更都是些大補之物,還從未練過武功。
不能再這樣了。
“我回去以後,也每日跟你一起練半個時辰的功。”
在郁墨夜的按摩下,酸麻很快得到了緩解,池輕靠進郁墨夜的懷中。
“好。”
因爲郁墨夜是靠坐在一側的窗邊的,這樣,就算風過簾動,有陽光進來,也被他高大的身軀所擋。
池輕緩緩阖上眼。
當感覺到有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音時,她又睜開了眸子。
郁墨夜在看什麽東西,一張一張的,似是書信。
因爲她躺在他的懷裏,所以,不用特意看,信上的内容也一覽無餘。
她掃了一眼。
待意識到白紙黑字寫的是什麽東西時,她一怔,甚是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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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被放回來了,但是,棠婉還是感覺到度日如年。
樊籬關在大理寺,也沒有聽到什麽動靜,不知道怎麽樣。
三王爺奪嫡一事似乎一直在查,目前雖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但是,她卻是心虛得很,終究是有個馬蜂窩在那裏,指不定哪天就會被捅了出來。
她的内心是極度矛盾的。
如果三王爺奪嫡一事真的被查出來,樊籬就有救了,可是,她就要遭殃了,定然是個死字。
反之,如果一直查不出來,她就會安全,而樊籬就要承擔殺死三王爺的重罪。
她該怎麽辦?
想了很久,她做了一個決定。
如果樊籬真的對她還有情,那麽,她可以趁三王爺的事情還沒有查出來之前,想辦法逃掉。
她一旦逃掉,說明她心虛,讓人覺得她是自知沒有好下場,所以逃了,從而也間接地說明,三王爺奪嫡是真,不然,她逃什麽逃?
從另一個方面講,也算是幫了樊籬一把。
到時,如果樊籬無罪釋放,她再想辦法跟他見面,兩人從此遠走高飛吧。
這是她最夢寐以求的結果。
隻是,她不确定,或者說,沒有信心,樊籬是否是真的對她有情。
如果有,爲何在大理寺要将她的一切這樣大白于世、将她推上風口浪尖?
可如果沒有,爲何甯願承認自己是兇手,也要替她攬下了這份罪?
所以,一定要搞清楚。
她太想搞清楚了。
吩咐廚房,準備了一些酒菜,她裝進食盒,又想起他将自己腳上的鞋子脫給潇湘懿時的情景,心中一悶,她回房找了雙三王爺從未穿過的鞋子,用一個包袱包着。
然後,一手擰着包袱,一手提着食盒,便出了門,
門口侍衛攔住。
“我去大理寺,給樊籬送些吃的和穿的,若對我不放心,你們可以派人跟我一起。”
邊說,棠婉邊打開食盒和包袱讓侍衛檢查。
反正如今她跟樊籬曾經有過舊情的事情,已不是什麽秘密,她也不用避諱。
而且,這些侍衛就是大理寺派過來的,說是去大理寺,他們應該會允。
且她還不是囚犯呢,充其量也隻是有嫌疑而已,她的身份還是三王妃呢。
侍衛向上面請示了一下,果然允了,兩個侍衛同她一起随行。
進了大牢,棠婉遠遠地便看到了那抹盤腿打坐的身影。
一動不動,巋然如松。
待她走近才發現,他是阖着眼睛。
也是,很多天沒睡了吧?
隻是,如今身處牢獄、深陷困境,又怎麽能睡得着?且還睡得那麽沉。
竟然連侍衛打開牢房的門,他都沒有反應。
是因爲潇湘懿安全了嗎?還是因爲她暫時安全?
她不知道。
她就站在那裏看着他,雖然,他面色憔悴,雖然他消瘦不少,雖然他胡茬都長了出來,卻還是難掩那份英氣。
有些不忍心打擾,但是畢竟時間有限,她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轉身塞到門口的侍衛手上,低聲道:“讓我跟他說幾句話。”
侍衛将銀子攏入袖中,走開。
反正大理寺的大牢固若金湯,外面層層侍衛把守,也玩不出什麽花樣。
見男人依舊沒有醒,棠婉不得不輕“咳咳”了兩聲,男人終于緩緩睜開眼。
見到是她,似是怔了怔,卻又什麽都沒說,再度阖上眼睛。
棠婉不意他會如此,有些尴尬。
站在那裏靜默了片刻,在他面前蹲下來。
先解開包袱,将那雙從未穿過的鞋子擺在他的腳邊,然後,又打開食盒,将食盒裏面的酒菜一樣一樣搬出來,擺在他面前的地上。
“你放心,我會争取幫你找到三王爺意圖奪嫡的證據。”她壓低了音量,卻又确保他能聽到。
樊籬終于再次睜了眼,看着她,笑了似的,“一旦證據确鑿,那你豈不是要被株連?”
難得聽到他跟她說話,不,不對,最難得的,是看到他對她笑,棠婉有些怔忡,甚至有些恍惚。
不對,又好像并沒有笑,隻是促狹,好像又是笑了。
棠婉覺得自己都快被這個男人搞出毛病來了。
對,從他的話來看,應該是笑了。
所以,他是在擔心她的安危,擔心她會被株連?
心中大動,她差點失控地抓了他的手,連忙抑制住:“你不用擔心我,如果真找到,我會想辦法讓朝廷官府得到,而我自己,可以逃......”
說到這裏,她略顯嬌羞地垂眸低頭,“然後,我等你。”
樊籬聽完就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因爲笑出了聲。
棠婉莫名,水眸疑惑地看着他。
樊籬笑容驟然一斂,從喉嚨深處出來的聲音就像是淬了冰:“就知道你會這樣,你這樣的女人,怎麽可能會讓自己吃虧?”
棠婉是半蹲的姿勢,聽聞此話,差點跌坐在地上。
“你......你什麽意思?什麽叫......我這樣的女人?”
棠婉臉色蒼白,滿眼受傷。
樊籬緩緩站了起來:“别一副自己受了多大委屈的模樣,你做了些什麽,我心知肚明。”
棠婉蹙眉,艱難擡頭,也艱難開口:“我做了什麽?”
“老梁隻是你的一顆棋子吧?他根本就是聽命于你,或者說,你們兩人狼狽爲奸,潇湘懿就是你讓老梁擄來的,不是嗎?”
樊籬居高臨下地睇着她,眸中冷色昭然。
棠婉心口一顫,避開他的目光,也撐着身子緩緩站了起來。
“你就這樣看我?”
聲音蒼啞,略略偏着頭,一副倍受打擊、難過至極的模樣。
樊籬輕嗤了一聲:“棠婉,别再演了,你這樣隻會讓我更加看不起你,更加憎惡你。”
棠婉一震,難以置信地看着他,臉上血色全無。
他竟然連“憎惡”二字都用上了。
更加憎惡你?
所以,此時此刻,他是憎惡她的?
“你跟老梁合夥演戲,引我去山洞,你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别以爲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就是要毀了潇湘懿,還要讓我和她對你感激涕零,特别是我,你是不是覺得毀了潇湘懿,你又如此舍身爲我,我就會嫌棄潇湘懿,從而跟你回到從前?你癡心妄想!”
樊籬字字如刀,一針見血。
棠婉腳下一軟,後退了兩步,才穩住自己的身子。
“你......”
她的嘴唇在抖,眼睛已經紅了,臉色卻是如同被大石碾過,“你......”
你了半天,她愣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我?”樊籬冷聲反問,“你是想說,我怎麽知道?”
棠婉胸口起伏,依舊說不出話來。
“本來我是不知道的,還真以爲是老梁抓的潇湘懿,而你不知情,可是,在山洞裏,當老梁發現你跟蹤,你走出來後,我就發現不對勁了。”
棠婉眼簾顫了顫,蒼白着臉聽他說。
“按照一個正常人的思維,難道你的第一反應不是應該擔心老梁會殺人滅口嗎?至少應該擔心他會對自己不利吧?然而,你沒有,你毫無懼意,換做别人,或許還有可能,但是,你,棠婉,絕對不是這種反應,你貪生怕死,若是尋常,你肯定早跟他解釋開了,你爲何會跟在他後面,一定會找各種借口和理由,而不是,被他發現跟蹤,你絲毫武功都沒有,還公然挑釁他,理直氣壯讓他放了潇湘懿。所以說,戲,過了。”
棠婉無言以對。
一顆心又被他的那句“你,棠婉,絕對不是這種反應,你貪生怕死”刺得生疼。
她是這樣嗎?她當時沒有細想。
垂眸思忖了片刻,她忽然笑了,苦澀地笑。
“知道我爲何毫無懼意嗎?”她咧嘴笑着反問他,然後又自顧自答道:“因爲我知道他不會對我不利,那日,你中了媚毒,我也中了媚毒,你以爲我是怎樣活下來的?我成了他的女人,一個粗鄙車夫的女人。”
說到最後,棠婉幾乎要哭了出來。
樊籬閉了閉眼,眼角眉梢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了那份憎惡。
做戲、狡辯、裝可憐,已然成了這個女人慣用的伎倆。
所幸,他早已看透。
“棠婉,你要搞搞清楚,媚藥是你的丈夫所下,與我何幹?你做什麽跟我哭訴?”
末了,又繼續道:“再說了,就算你的狡辯解釋得過去,那後來,你殺死老梁時,老梁說的那句話呢?他說,你真的......”
“從他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反應來看,他想說的話應該是,你竟然真的殺了他,所以,你們的計劃是假意殺了他吧?”
“老梁沒有想到的,是你會真的殺了他,而你沒有想到的,是老梁竟然讓人将消息送到了宮裏,是嗎?别嫌棄人家是粗鄙的車夫,說到底,你們都是一類人。”
棠婉再一次無言以對。
大概是因爲他已經用最傷人的語言來傷她,她已經痛到麻木了,在聽到他說,她跟老梁是同一類人時,她竟也沒有感覺到難過。
她隻是意外,這個男人竟然連她殺老梁,跟官兵帶人來山洞,皆在計劃之外都看了出來。
曾經年少時,就覺得他心思很細,卻沒想到,如今的他竟然缜密到了這種程度。
不,應該是,他已然對她失去了任何信任,因爲不相信,所以懷疑一切。
而所有的不相信,又隻是因爲心中無愛。
因爲無愛,所以不信。
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信任不信任,隻有愛與不愛。
曾經,他也是毫無條件地對她深信不疑過,無論她對,還是不對,誠實,還是騙人,值得信任,還是不值得信任,他通通不疑。
然而,曾經,隻是曾經。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
是的,一切都是她所爲,是她讓老梁将潇湘懿擄過來的。
她恨潇湘懿。
如果不是這個女人橫插在她跟樊籬之間,她跟三王爺的計劃說不定就不會失敗,她跟樊籬可能早已遠走高飛。
特别是每夜被老梁各種折磨的時候,這種恨意更甚。
她想象着已成夫妻的他們每夜必定郎情妾意,而她卻受着非人的折磨不說,還得背負着偷.人的壓力,且,對方還是一個她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嫌棄得不行的粗鄙下人。
她心裏極度不平衡。
憑什麽?憑什麽她要受這種不公?
所以,她才讓老梁去将潇湘懿擄了來,她甚至讓老梁強了潇湘懿。
她就是要讓潇湘懿也嘗嘗她的滋味。
而且,曾經樊籬那麽愛她,如今變成這樣,她想,肯定跟她是蒲柳之身脫不了關系。
既然,她髒了,她就要讓潇湘懿也髒了。
看他樊籬還會不會接受她?
爲了這個計劃,她真是絞盡了腦汁,光是爲了說服老梁按照她說的去做,就花了她不少心思。
她跟老梁說,她跟他這樣不是長遠之計,一直見不得人。
而且,現在她在王府裏還有所地位,等到三王爺的兒子,也就是世子長大成人,定然不會讓她這麽舒坦,且三王府所有的一切都會歸世子所有。
所以,她說,想趁現在,将三王府的家業慢慢變賣,資産慢慢往老梁身上轉,然後,她便跟他遠走高飛,做真正的夫妻,她還可以跟他生兒育女。
爲了讓老梁相信,她真的轉讓了三王府名下的兩個手工作坊,并且将轉讓所得的銀票,全部給了他。
但是,她說,她唯一的遺憾就是有個仇未報。
老梁問她什麽仇,她便将自己跟樊籬的事情大概跟他說了,且告訴老梁,若不是潇湘懿,她跟三王爺的計劃可能就成功了。
當然,她跟老梁說的是,她對樊籬早已沒了感情,如果有,當初就不會詐死嫁給三王爺了,她隻是心裏不甘,很不甘。她想讓潇湘懿受到懲罰,她想讓樊籬後悔一輩子。
所以,老梁便答應了幫她報仇,按照她說的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