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事吧?”他問她。
潇湘懿“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樊籬心裏說不上來的滋味,隻覺得她變了許多,變得沉默寡言,也變得非常淡漠。
他知道,定然是老梁對她的傷害讓她一時無法走出。
其實,他的心何嘗不在滴血?
這些天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趕路,沒合過一下眼,還是來遲了一步,昨夜在牢房裏,他依舊睜着眼睛到天亮。
會審的人陸續到齊,聽審的人也有許多,聽說都是嶽國的王爺公孫。
棠婉作爲殺害老梁的元兇,當然,也作爲樊籬和潇湘懿的證人,同樣被帶了過來。
從樊籬身邊經過的時候,她快速給了樊籬一個安心的眼神,并朝他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她知道,她的意思,樊籬懂。
就是按照昨日她說的那樣來,肯定沒事。
而且,她也相信,他一定會按照這樣做。
因爲,這是最好的辦法,隻有這個辦法,他跟潇湘懿兩人才能夠輕松脫身,且也不會再牽扯到三王爺的死。
一旦牽扯三王爺的死,難免不會牽扯大齊的帝王郁墨夜。
爲了不扯到更多人,樊籬也會這樣做。
否則,話隻會越說越多,事情隻會越變越複雜。
嶽國皇帝排場浩大地來了,一堆宮人侍衛跟随。
一直隻是聽說,這是樊籬第一次看到真人,大約五六十歲的樣子,頭發有些花白,精神卻還非常好,紅光滿面、眸色淩厲。
他落座後,會審正式開始。
因爲地點在大理寺,所以主審是大理寺卿。
他大概簡述了一下:“昨夜,我們接到三王府的車夫老梁讓人送來的消息,他已擒獲當日殺死三王爺的真兇,并關在西北山半山腰的山洞裏,皇上得此消息,便下令讓禁衛首領茅寬帶人前去緝拿,結果,老梁被人殺害,現場遇到三人。”
說到這裏,大理寺卿揚手指了指棠婉,“三王妃,以及......”,他又指了指樊籬和潇湘懿,“這兩人。”
說完,又接着道:“自己報上姓名!”
樊籬側首看了看潇湘懿,啓唇道:“樊籬。”
“潇湘懿。”潇湘懿接得也快,就緊随他的聲音落下,卻并未看他,目光平視前方,不知具體在看什麽。
大理寺卿點點頭,“嗯。”
轉眸看向棠婉:“聽禁衛首領茅寬說,三王妃昨夜已親口承認,是自己失手誤殺老梁,且已經講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棠婉一怔,沒想到最先問的是她。
這樣最好,正合她的意,她說比樊籬說要好,因爲她怕昨夜她說了一通,樊籬沒記住,哪裏說錯成漏洞。
“是!”對着主審席略略颔首,棠婉不徐不疾道:“昨日這位樊籬樊公子突然登門造訪,說自己的妻子,也就是這位懿姑娘失蹤了.......”
棠婉邊說,邊指了指兩人,打算将昨夜所說的一切再說一遍。
“樊公子說,他已經查出是我們嶽國之人所爲,讓我幫忙調查。當日,我随三王爺前去大齊參加大齊皇帝的登基大典時,就是樊公子負責接待,所以我們有幾分交情。同時,懿姑娘也随她的哥哥潇湘閣閣主潇湘雲一起參加,所以,我也認識懿姑娘。聽聞樊公子如此說,我第一反應就懷疑到了老梁頭上,因爲當日,他也去了大齊,在賓客驿站的時候......”
“我本是嶽國人......”一道低沉的男聲忽然響起,将棠婉的話生生打斷。
衆人一怔,包括棠婉。
所有人都看向聲音的主人。
是樊籬。
也未停,他的聲音繼續:“十幾歲父母雙亡,我就靠給别人做一些雜工維持生活,後來,終于找到了一份比較穩定,且也比較安逸的事情,那就是在一家私塾裏給先生們打幫手,也就是在那裏,我認識了三王妃棠婉,因爲她的父親是私塾裏的先生。”
衆人錯愕,棠婉更是臉色大變。
瘋了!
這個男人是不是瘋了?說這些做什麽?
衆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方才,棠婉不是說,他們有幾分交情,也不過是因爲前段時間去大齊參加大齊皇帝的登基大典,有所接觸,所以認識?
這個男人的意思,他們明明是舊識。
三個主審互相看了看,又齊齊轉眸看向嶽國皇帝。
嶽國皇帝微微眯了眸子,沒有做聲,他們便也沒有說話,就任由了樊籬繼續說下去。
“一來二去,我們互生好感,兩情相悅。”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微微垂了眸子。
衆人更是驚錯,棠婉臉上煞白如紙。
潇湘懿彎了彎唇,同樣垂了眉眼。
雖然她知道他們有舊情,另外,就是那日在十裏亭聽到的關于棠婉詐死欺騙樊籬嫁給三王爺的事,其餘的她并不知曉。
這是第一次聽這個男人親口講他跟棠婉的故事。
無視所有人的眼光,樊籬還在說。
“我們經常在一起,我吹笛,她跳舞,她最擅長的就是一支狐舞,也就是大齊皇帝登基大典那日,她跳的那隻。那時,我們都很簡單,年紀也不大,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就是一輩子,我們甚至還私定了終身......”
“樊籬!”
棠婉終于忍不住了,出聲阻止,聲音在抖。
樊籬沒有理她,繼續:“可是,好景不長,她突染重病,卧床不起,且藥石無醫,我眼睜睜看着她死在了我的懷裏。”
啊!
全場傳來一陣***.動,衆人唏噓聲疊起。
棠婉臉色由白轉青,攥緊了手心,卻依舊抑制不住渾身的顫抖,本想發作,奈何帝王當前,且一字不說,不知何意,她也不敢造次。
“他們家也随即搬走,從此銷聲匿迹,那時,我完全接受不了,父親母親離開了我,她也離開了我,所有身邊的人都離開了我。聽說法師做法可以與死人的靈魂對話,我便遁入空門,跟人學着做法師,我以爲這樣就可以再次見到他們。我還努力學醫,我曾想,如果我會醫,我有很高的醫術,說不定棠婉就不會死。”
全場忽然鴉雀無聲。
不知都在認真聽樊籬所說,還是被樊籬的癡情打動。
隻有棠婉面上血色全無。
當然,還有潇湘懿,始終唇角一抹弧光點點。
“就這樣,多年過去,我一直以爲她死了,直到那日大齊帝王登基大典的時候,她跟三王爺出現在我的面前。”
四周再次傳來低低的議論聲。
棠婉有些慌了神。
不行,不能讓他繼續說下去了,絕對不能。
“她跟我說,當年詐死是因爲被自己的父親脅迫,她不得已才這樣做......”
“夠了!”棠婉嘶吼出聲,“樊籬,你以爲這是大齊的大理寺嗎?你想怎樣就怎樣!大家沒興趣、也沒時間聽你講故事!我們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拿出來講做什麽?就算當年我迫不得已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卻畢竟陪你走過一段路,是個男人就不應該這個時候跟大家說這些來坑我!”
她爲了他做了那麽多,甚至爲了他,還親口承認是自己殺了老梁。
她已經爲他想好了退路,讓她按照她說的去做,便可與潇湘懿全身而退。
他現在是在做什麽?
他就是這樣回報她的嗎?
是想玉石俱焚來報複她嗎?
衆人看看有些失控的棠婉,又看看三司主審,再看看一直靜觀這一切的帝王,最後視線落在樊籬身上。
的确,這些陳年舊事,雖然他們很感興趣,畢竟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但是,這跟今日的審理有關嗎?
帝王竟也不發話,三司主審也不叫停。
也好,成全了他們看戲。
不過呢,雖然棠婉的确做得不對,以詐死來欺騙人家的一顆真心,但是,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不是嗎?
棠婉最後一句話說得不錯,畢竟當年陪他走過一段路的,言下之意,是有過感情的,一個大男人,有必要這樣衆目睽睽提這些舊事嗎?
畢竟棠婉已是有夫之婦,總歸要考慮考慮一個女人的處境吧?
然,樊籬的回答卻是再次讓衆人一怔。
他一字一句道:“就是因爲,我是個男人,所以,才做了這個決定。”
棠婉面色一滞。
潇湘懿眼簾顫了顫。
衆人其實沒有怎麽聽明白。
什麽叫因爲是個男人,所以做了這個決定,什麽決定?當着大家的面說出他們有舊情?
也沒有給大家過多反應的時間,樊籬又接着繼續。
“我再一次選擇了相信她,相信她當年是有苦衷,相信她當年是迫不得已的,甚至在她跟......”
說到這裏的時候,樊籬頓了頓,似是有所顧忌,默了一瞬才接着道:“在她跟我的一個很重要的人同時中了嗜血靈的時候,因爲皇上隻有一顆回血珠,我昧着良心,說了謊話欺君,也要幫她拿到那顆回血珠。”
棠婉搖頭,冷笑。
什麽叫一個很重要的人?
若是潇湘懿不在,他說潇湘懿,沒人知道潇湘懿,就幹脆說自己很重要的一個人,還可以理解。
可潇湘懿就在現場,他有必要這樣嗎?
是想将潇湘懿完全置身事外,不牽扯進來嗎?
也就是這時,她忽然生出一種懷疑,之所以這個男人不按照她昨夜說的那些說辭去說,也是在保護潇湘懿。
她記得方才,他打斷她的時候,她正好準備說老梁在大齊驿站看上潇湘懿的時候。
他是不想讓她說,老梁強了潇湘懿嗎?
她不知道。
與她一樣心潮起伏的,還有當事人潇湘懿。
一個很重要的人?
她在揣摩着他用這樣一個稱呼的用意。
與此同時,大概是因爲提到回血珠的緣故,嶽國皇帝也終于有了一些反應,伸手端起面前的一個杯盞,小啜了一口茶水。
杯盞放下,道了句:“繼續。”
就這兩字讓原本還想将樊籬打斷的大理寺卿連忙做了罷。
“後來,我才知道,嗜血靈的毒是她跟三王爺下的,目的就是爲了得到回血珠。”
樊籬話音落下,衆人再次傳來一片唏噓。
嶽國帝王眸光微微斂了斂。
棠婉腳下一軟,差點摔倒。
樊籬也沒有停。
“不僅如此,三王爺還有一系列的計劃,他之所以帶棠婉去大齊,就是爲了實施自己的計劃,回血珠是計劃之一,他知道我跟大齊皇上是好朋友的關系,還跟棠婉達成交易,讓棠婉跟我舊情複燃,抓住我們的把柄,脅迫大齊皇上,答應幫他奪嫡,而他可以放了棠婉跟我遠走高飛。”
奪嫡?
啊!
衆人再次驚錯。
他們聽到了什麽?三王爺奪嫡,那豈不是......
在場的王爺都互相看了看,神色複雜,各人眉眼,各種心情。
其間,某些人其實有些這方面的意識的,但是,都隻是猜測,畢竟三王爺平時藏得深。
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大家又紛紛看向帝王。
帝王面沉如水,倒是看不出過多情緒。
也是,人都已經死了。
再想奪嫡,再有野心,現在也不過是一抔黃土,一切皆空。
“除此之外,三王爺還讓棠婉對我下媚.藥,其實,大齊皇上早已懷疑他們的居心,并對我說了自己的想法。我爲了搞個清楚明白,用了一計,結果他們兩人原形畢露,三王爺見自己計劃敗露,想要殺我滅口。”
聽到這裏的時候,棠婉終于再也站立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男人竟然一絲舊情都不顧,将她跟三王爺的那些事,原原本本地都道了出來。
他這是要讓她死嗎?
接下來,就會将她殺了三王爺的個中詳細道出來是嗎?
衆人都看向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她。
樊籬也看了她一眼。
“在反抗的過程中,爲了自保,我失手殺了三王爺!”
話落,全場震驚。
包括嶽國帝王,還包括潇湘懿。
棠婉更是愕然擡眸,難以置信看向樊籬。
他說什麽?
他說,是他失手殺了三王爺?
是他?而不是她?
一時間心裏風起雲湧,眼淚都差點要掉出來。
所以,他的心裏......還是有她的?他終究舍不得嗎?
隻是,她不明白,既然最後一刻,還是護住了她,爲何要将她的那麽多見不得人的醜惡公布于世?
現在這般,她雖不是殺死三王爺的兇手,可壞事做盡,最主要的,還參與了三王爺想要奪嫡之事,又豈能有好日子過?
與她一樣想不通的,還有潇湘懿。
想想卻兀自笑了。
其實,有什麽想不通的?想想曾經的他,似乎一切就都通了。
前方嶽國帝王再度出了聲:“是你殺了三王爺?”
“是,因爲他想殺了我,我反抗,錯手。”
樊籬颔首,供認不諱,卻又強調了一遍自己的無意。
于是,三個主審就難辦了,不知如何來判,特别是帝王當面。
所以,皆征詢的目光看着嶽國皇帝。
嶽國皇帝好一會兒沒有做聲,并在衆人的注視下,還端了杯盞起來,不徐不疾飲茶。
熟悉他脾性的人知道,他此時正在思忖。
果然,杯盞再次放下的同時,他就開了腔。
“首先,不管你是有心,還是無意,你殺了朕的兒子,這是事實。其次,你說老三想要奪嫡,這僅僅是你的一面之詞,就算此時棠婉也來作證,朕也無法相信,這到底是不是真的,畢竟,你們以前有過一段舊情。所以,朕覺得這件事,還得再行調查,如果,你所言一切屬實,朕可能會考慮放你離開,但是,不是現在,現在還得委屈一下你,在大理寺呆一些時日,朕一個會給你一個交代便是!”
其實,老三想要做皇帝的心思,他早就知道,這也是這些年,他一直不喜他的原因,但是,竟然動了謀逆奪嫡之心,他還是沒有想到的。
爲了皇位,是想連他這個父親也要殺掉嗎?
他得确認。
另外,他還得先将這件事通知給大齊帝王。
此人是大齊帝王摯友,他自是也有聽說,而且方才此人自己也親口承認。
所以,這件事一旦處理不好,可能會牽扯兩國邦交問題。
雖然大齊皇帝郁墨夜曾經是他的階下囚,但是,今日不同往昔。
如今的郁墨夜,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戴着青銅頭具、連天日都不得見、誰都可以欺負的毛頭小子。
如今的他,是勁敵。
如今的大齊,也不是軟柿子,崛起之快,讓他都不得不服,國力絕對不能小觑。
所以,還是得慎重處理此事。
但是,肯定必須要有個交代的,畢竟,此人殺死了他的兒子。
“對于朕的這個決定,你可以異議?”他問向樊籬。
“沒有。”樊籬一副甘願接受的樣子。
末了,也擡眸問向嶽國皇帝:“隻是,我的夫人完全不知曉這些事,她是被老梁擄過來的,可以先放了她嗎?”
“當然可以。”嶽國帝王答應得也爽快,與此同時,又轉眸看向主審席,起身:“今日就到這裏吧。”
大理寺卿領命,并吩咐侍衛将樊籬帶下去。
“樊籬,我不會感激你。”
經過潇湘懿的身邊時,樊籬聽到她忽然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