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一小塊不屬于常人該有的凸起入手,樊籬渾身一震,愕然睜大雙眼,看向三王妃,呼吸也在那一刻全無。
三王妃也在同時驚覺過來,想要将腳拿開,卻已然太遲。
“你......你是棠婉!”
樊籬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激動地五指攥緊,死死捏住她的腳踝。
三王妃吃痛皺眉,感覺到自己的腳踝骨都要被他捏碎了,再次動了動,想要自他鐵鉗一般的大手中抽出來。
卻未能如願。
“你還活着!你怎麽可能會還活着?”
樊籬顯然很激動,臉色發紅,一雙一瞬不瞬攫住她的雙眸裏更是風起雲湧、各種情緒激蕩。
她明明死在他的懷裏,他明明看到她在他的懷裏落的氣。
他不是從别人那裏聽說她死的,他是親眼。
如果她還活着,那說明什麽?
說明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在做戲?
她在騙他,用生死來騙他?
得出這個認知,他原本蹲得有些發麻的腿腳一軟,跌坐在地上,陌生地看着她,難以置信地看着她,眼眶一點一點發紅,且紅色越來越深,最後就像是能滲出血來。
三王妃低着頭,長睫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緒,隻能看到蒼白的臉色和貝齒輕咬的唇瓣。
風過樹搖。
靜得瘆人。
良久,三王妃突然從石頭上站起身,拖着痛腳,一瘸一瘸地往山上走。
樊籬凝着她,胸口微微起伏,心中有欣喜若狂,因爲她還活着,也有疑惑不解,她怎麽會還活着,還有生氣和失望,爲何騙他?做什麽騙他?
以爲她死了,他肝腸寸斷,以爲她死了,他遁入空門,以爲她死了,他......
沒人知道她死後,他都經曆了些什麽,隻有他自己知道。
再次相見,難道,她不應該給他一個解釋嗎?
憤然從地上起身,他大步上前,一把攥了她的手背。
“說清楚!爲什麽?”
棠婉差點被他拉倒,也被他沉怒的樣子吓住。
再度垂了腦袋。
樊籬想起她不能說話,急切又無力,看到地上一根樹枝,彎腰拾起,遞給她:“寫!不能說就寫!統統寫出來!”
棠婉不接,他就強行塞到她的手裏,她不要,他硬塞。
糾纏中,樹枝的枝杈劃破了棠婉的手,有鮮血自瑩白的手背上溢出來。
樊籬瞳孔一斂。
棠婉終于被逼到了崩潰的邊緣,情緒在那一刻轟然爆發。
一把将樹枝甩在地上:“你不是早就知道是我嗎?做什麽還要在這裏問?如果不是你,她們怎麽可能會跳虎舞?定然是你告訴她們的,隻有你知道我擅長狐舞,你爲了報複我,故意讓我丢臉,故意讓我難堪......”
樊籬震驚了。
愕然睜着眸子,定定看着她,滿臉滿眼的難以置信。
“你能說話?”
既然能說話,做什麽又一直裝啞巴?
還有,該生氣該發火的人,不應該是他嗎?
她騙他騙得那麽苦,還一句解釋都無,結果她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反過來質問他,誤會他,覺得大齊跳虎舞是他的安排。
從來沒有哪一刻,覺得這個女人如此陌生過?
哪怕在失去她的這些年,她不在身邊,他都沒有這種感覺。
如今,她還活着,就真真切切地在他面前,他卻反而覺得有些不認識她了。
是從來就未真正認識她,還是她變了?
不,不是變,當初她就用生死騙他,能用生死騙他,說明,他還是不夠真正了解她。
“不管你信,還是不信,虎舞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連你還活着都不知道,又怎會知道三王妃是你?”
其實,此時此刻,他不想解釋,因爲他感覺到自己就像是一個笑話,充滿了諷刺。
他傷心欲絕,他學習醫術,他遁入空門,全部都是一個笑話。
到頭來,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活得好好的,還成爲了光鮮的三王妃。
但是,他不想成爲她那樣的人,她欠他解釋,他不欠。
棠婉沒有做聲,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低頭看向自己手背上的傷口。
片刻之後,樊籬才發現她在哭。
雖然沒有聲音,但卻能看見她的眼淚就像是斷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往手背上掉。
樊籬最怕她這樣了,心中的無力感越發強烈,蹙眉上前,握了她的手腕,準備檢查一下她的傷口,卻是被她一把抽開。
“不要你管......”她哽咽着,眼睛紅紅地瞪着他。
樊籬便真的不管了,收了手。
可是,下一瞬,棠婉忽然揮舞着粉拳雨點一般捶打在他的胸前,哭得更零落。
一邊打,一邊哭,一邊哽噎:“你爲何又要出現在我面前?爲何又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樊籬被打得有些懵。
好一會兒回過神,雙手捉了對方的腕,不讓她再捶,棠婉順勢撲進他的懷裏,大哭起來。
樊籬腦子再一次空白。
僵硬地站在那裏,一雙手比身子更加僵硬,伸在半空中,不知是該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擁住,還是應該将她推開。
那一刻心跳的踉跄,隻有他自己知道。
有那麽一瞬間的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從前。
她受了委屈,窩在他的懷中跟他訴苦。
見她哭得傷心,瘦削的雙肩随着抽泣一顫一顫,他微微蹙起了眉。
理智告訴他,應該禮貌地推開她,畢竟她已是三王妃,是别的男人的女人。
但是,理智是理智,在方才知道她是棠婉的那一刻起,他已然沒了理智。
僵在空中的手緩緩落下,輕輕拍撫在她的背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
“别哭,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好在他帶着潇湘懿走的這條路是最險峻,最偏僻的一條路,也無其他人走。
現在想想,自己可能就是帶了私心吧。
聽到他出聲,棠婉慢慢止了哭,吸吸鼻子,自他的懷裏出來,走回到石頭上坐下,啞聲開口,慢慢跟他講了起來。
“當年,我跟你在一起,我的父親是很反對的,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出來,雖然他沒有明确跟你說過,但是,私下裏對我很生氣。”
樊籬有些怔住,面露意外。
他還真的沒有看出來,她父親是私塾先生,他給他打幫手,并沒有發現她父親對他有何不滿呀。
相反,他甚至還覺得她父親對他很滿意。
看來,還是當年太小,不懂察言觀色,不懂人心深淺。
“父親有個朋友在三王爺府中做管家,一次兩人閑聊說起三王爺王妃早逝多年,三王爺一直未再娶,他精通音律,喜歡能歌善舞的女子,說可以将我介紹給三王爺。”
“搞好後,父親都未跟我說起此事,隻說因爲他的朋友的緣故,他答應了三王爺,讓她給三王爺跳一支舞,你也知道我那時還小,根本不懂,就稀裏糊塗地去了,跳完舞後,三王爺看上了我,我才知道。”
“回來後我很生氣,生我父親的氣,我不答應,可我父親說,事已至此,不答應也得答應,對方是三王爺,且是父親主動找的人家,如果不同意,那就是出爾反爾,就是欺騙,三王爺一定會生氣。”
“畢竟是皇室中人,且三王爺在朝中勢力也不小,父親說,全家的生死都在我身上了,搞得不好,還會連累到你的頭上。”
“沒有辦法,我隻能答應,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開口說這件事,我怕你傷心,也怕你沖動,做出什麽事情來,那樣也隻會對你自己不利,爲了讓你死心放下,我不得不想出裝死這個辦法......”
說到這裏,棠婉蹙了蹙眉,神情哀傷,一副比樊籬還要痛苦的模樣。
“隻有我死了,你才會将我忘掉,隻有我死了,你才能再去喜歡别的女孩兒,隻有我死了,你才不會沖動去鬧去找别人的麻煩,從未引禍上身,隻有我死了,你才最安全,所以.......”
棠婉很激動,再度哽咽。
樊籬心中早已滋味不明。
原來,竟然有這麽多的不知道。
那時,他們經常見面,她笑靥如花的背後,竟然隐瞞了他那麽多的事情。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早已時過境遷。
讓現在的他,如何面對現在的她?
他還是那個他,她卻早已不是當年的棠婉,她是三王妃。
命運爲何要開這種玩笑?
就如同棠婉所說,爲何要讓他再次遇上她?
這些年,一顆心已經慢慢平靜,爲何要在這樣的時候,兩人以這樣的身份,再次遇上?
“其實,我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我知道你跟人學醫,知道你做了法師,知道你跟大齊的帝王做了朋友,此番若不是三王爺要求,我是不願意來的。”
“我怕遇上你,也怕你知道我還活着,我怕惹出什麽事,所以,我隻能裝不認識你,我怕你識出是我,我話都不敢講。”
樊籬搖頭輕笑,一張臉上早已血色淡薄。
原來,裝啞巴是怕他認出她。
“既然不想相認,做什麽又要撞到我的身上,将酒水撒潑在我身上?”
他相信這一點潇湘懿沒有騙他,棠婉應該是故意的。
“因爲.......”棠婉眸光閃了閃,猶豫了片刻,“因爲情不自禁。”
說完,紅臉低了頭。
樊籬心尖一抖,有些意外,意外之餘,又有些激動,可激動過後,隻剩酸澀和傷恸。
情不自禁又怎樣呢?
他們再也沒有回去的路。
見他一直沒有做聲,棠婉似乎有些些失望,自石頭上起身。
“我們走吧,已經耽誤了很久,等會兒他們都上去了,就隻差我們兩個,指不定那位潇湘姑娘怎麽講。”
樊籬輕哼,“做什麽要在意她怎麽講。”
“我不在意啊,但是,大家在意,我在意的是,大家怎麽看你,我并不想給你帶來任何麻煩、任何困擾,我隻希望你好好的,多年前是,現在亦是。”
棠婉緩緩說着,餘音袅袅。
樊籬心中大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棠婉瞥了他一眼,拖着傷腳走在前面:“走吧。”
樊籬站在原地失神了一會兒,見她一瘸一拐,猶豫了片刻,還是緊步跟上去,攙扶了她的臂膀。
這廂潇湘懿和郁書瞳早已過了半山腰,天色也越來越亮,有晨曦露出來。
“我自己走吧,你拖了我這麽久......也該累了......”
郁書瞳一路想了好久,終于決定将手抽出來。
潇湘懿也未強求,當即松開了她,不知第幾次回頭看。
先前還能看到後面的那兩人,爬着爬着就不見人影了。
其實,她們已經走得很慢很慢。
她說成全他們,他們還動真格了?
樊籬,你個傻子!笨蛋!
見潇湘懿不說話,郁書瞳也不好意思主動開口問潇湘雲,幾次話到嘴邊了,又咽了回去。
“我大哥有筆生意要處理,所以沒來。”
潇湘懿終于出了聲。
郁書瞳一震,她不禁懷疑,這個女人會讀心術嗎?
昨日給帝後敬酒的時候,她也直白地将她的心事說了出來,今日竟又看透了她的小心思。
本想嘴硬地否認,可想到對方也無壞心。
而且,本也是她想知道的,在這個女人面前,否認也是此地無銀、欲蓋彌彰而已。
所以,她“哦”了一聲,耳根紅透。
睨着她的樣子,潇湘懿笑了。
“喜歡一個人又不丢臉,喜歡就去大膽地争取咯。”
郁書瞳臉更紅了。
不過,在心裏卻是悸動蕩漾的。
至少,潇湘雲的這個妹妹,并沒有阻攔或者反對她的意思。
所以,原本還對潇湘懿挺反感的她,此刻,卻是生出了幾分好感來。
人,就是這樣,喜歡排斥跟自己截然不同的異類,可往往,也是最佩服和欣賞這樣的異類。
特别是,自己想做而不敢做,别人卻做得理所當然的時候。
就譬如她跟潇湘懿。
她明明喜歡潇湘雲,卻又被自己的心思被潇湘雲看出來。
而潇湘懿,隻前日昨日今日三次見面,她就看出來她喜歡樊籬。
她一個郡主,喜歡潇湘閣閣主,也還算門當戶對吧?她都喜歡得那麽悄悄,那般小心。
可,這個女人,喜歡一個遁入空門的法師,還能喜歡得如此明目張膽。
這怎能不讓她佩服?
“這個季節、這個時辰,竟然還能看到夕顔花開着,今兒個這山也總算沒有白登。”
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潇湘懿驟然驚歎出聲,将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夕顔花?
她擡眸,果然看到前方一藤蔓纏繞處,一朵白色的夕顔花開着。
因爲藤蔓已經盡數枯萎,,且隻有一朵花怒放,一枝獨秀,所以,特别引目,一眼就看到了。
夕顔花,又名月光花,通常開在夏夜,因爲黃昏開花,翌日清晨凋謝,所以,也叫月光花。
如今是冬末了,且已然是清晨,能看到此花開放,簡直就是奇迹。
郁書瞳同樣驚歎,并欣喜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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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巅之上。
帝後二人并肩而站,風有些大,鼓起兩人的衣袍和墨發,盤旋飛舞。
“冷嗎?”
郁墨夜攬了池輕的肩。
池輕搖搖頭。
其實有點,因爲上山,她根本沒有怎麽出力,這個男人走的一條捷徑,且基本上是攬着她,施展着輕功,帶她飛上來的。
不過,也不是太寒,有他在身邊,她就覺得暖和。
東山是京師最高的山,也是看日出最好的地方。
站在山巅之上,視野開闊,一覽衆山小。
特别是,與身邊的這個男人,極目遠望,真的就讓她生出一種,并肩同看天地浩大的豪邁之感來。
“還記得當年,你生辰,不對,應該說,我生辰,那夜,我們兩個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同看萬家燈火時的情景嗎?”
郁墨夜微眯了鳳目,緩緩出聲。
池輕怔了怔,她當然記得。
現在想來,她很慶幸那夜她進宮送雞蛋給他吃,也算誤打誤撞給他過了生辰,想必,他這種自小缺愛,卻又極度念情的男人,會記一輩子吧?
側首,她揚起小臉看着他。
“我要說不記得,你是不是會很受傷?”
他側目瞥了她一眼,輕輕勾了唇角。
落在她肩上的大手,順勢扣在她的後腦上,輕輕扳正她的臉:“日出開始了。”
池輕一看,還真的。
一點金黃從一片雲彩中緩緩探出頭來,頃刻,那一方的天空似乎就變得明亮起來,周遭的雲彩也像是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美不勝收。
“哇——”池輕不由地發出驚歎。
郁墨夜微微側首,再度朝她看過來。
看着她一雙翦水美目映入一片金黃,眸中一片流光溢彩,小臉上有激動、有欣喜、有驚歎,表情豐富得就像是個孩子。
郁墨夜心中一動,略低了頭,剛準備親一下她粉撲撲紅潤潤的臉頰,誰知,池輕的小手已自後面落在他的後腦上,也如同他方才的樣子,将他的臉扳正了回去。
“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