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懿莫名,但是卻很清楚地看到他驟然大變的臉色,且快步沖出去的同時,腳下也有些虛浮,不知是震驚,還是激動。
怔了一瞬,她也疑惑地跟了出去。
可奇怪的是,就那麽一會會兒的時間,走廊上已經不見了人。
剛準備轉身回屋,又看到樊籬從走廊的拐角處出來,失魂落魄地出來。
潇湘懿怔了怔,不知發生了何事,迎了上去:“怎麽了?”
樊籬恍惚擡眸,看了她一眼,沒有做聲,但是,潇湘懿卻是呼吸一滞,被他眼裏那一瞬的空洞和沉痛震住。
前一刻是空洞的,似是看她,卻根本沒有看她,隻是因爲她問了一句怎麽了,他本能地循聲朝她的方向而已,眼中無一物的空洞。
可轉眸收回視線的那一刻,眼底又掠過沉痛,她确定自己沒有看錯。
然後,他就走了,一聲不吭地朝驿站門口的方向而去。
留下潇湘懿一人站在那裏失神了片刻,才轉身回房。
驿站外,樊籬上了馬車,車輪滾滾而起,他将頭靠在車壁上,疲憊地阖上眼睛。
那麽多年過去了,他還以爲自己已經走出來了,卻原來隻是他的自以爲而已。
也不知怎麽了,近段時間一直想起那些往事。
是因爲看帝後二人旁若無人的甜蜜,自己覺得寂寞了嗎?還是有些痛,有些思念,本就是随着歲月的沉澱,時間的累加,隻會變得越來越強烈?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他方才看到了一個與她幾分相似的身影,竟然就以爲她還活着,甚至追了出去。
雖然追出去已經不見了人,但是,他知道,不是她。
怎麽可能是她?
她已于多年前死在了他的懷裏。
他和她住同一個鎮上,他的父母去世得早,父母去世之後,他在鎮上的一個私塾裏做工,給先生打副手。
她的父親就是私塾裏的先生。
所以,他們兩個就這樣認識了。
那年,他十七歲,她十五歲,一個是不懂情愛的毛頭小子,一個是單純懵懂的丫頭片子,都是情窦初開的年紀。
他們的相識并沒有多驚豔,但是,他覺得,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卻是驚豔了他一生。
他們經常偷偷見面,他坐在樹梢上爲她吹笛,她在月光下給他翩翩起舞。
那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然而,好景不長,她突生重病,卧床不起,尋遍鎮上的大夫,都無用。
終于在一個清晨,死在他的懷裏。
那一刻,他覺得天塌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也死了。
她去世之後,她的家人就搬走了,他也再沒見過她的父母。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
所以,他開始學醫,他想,如果他會醫,或許她不會死。
他還做了法師,反正這輩子,他也不可能再娶别的女人,最重要的,他聽說法師通靈,能夠與死去的人見面,他隻想見她。
雖然最後,他學會了醫,學會了很多關于法師方面的正道和旁門左道,但是,時至今日,卻一次也未曾見到過她。
因爲自己痛失所愛過,所以當初以爲池輕被腰斬,他特别能理解郁墨夜的心情。
隻不過,郁墨夜比他幸運,老天爺将池輕還給了他。
而他.......
******
驿站廂房
“父親,我看到後院有個湖,下午正好閑着無聊,做了一盞蓮花燈,我去湖裏放了就回來哈。”郁書瞳朝老王爺揚了揚手中的一盞蓮花燈。
老王爺擡眼看了看她手上,若不是她說,還真看不出那是一盞蓮花燈,做工粗糙、奇醜無比,而且,哪裏有一絲像蓮花的樣子?
轉眸看了看窗外,老王爺蹙眉:“天那麽黑了,又不是十五,放什麽蓮花燈。”
“哎呀,人家做了好久才做好的,就讓我去試試嗎?”郁書瞳撅着嘴撒嬌,“而且,後院就一丁點近,到處又都是禁衛,怕什麽。”
說完,扭頭就往外跑,“父親大人請放心,我很快回來。”
一直跑到後院,郁書瞳還在心跳踉跄。
當然,“砰砰砰”的心跳不是因爲自己撒謊,而是因爲後院的湖邊正好對着某人的窗。
是的,下午她出來逛的時候,無意中發現潇湘閣閣主潇湘雲竟然也來了。
當時,隔得有些遠,他順着走廊進屋,她看到他的側影,那一刻,她還以爲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想上前去敲門又不好意思,時隔三四年,或許人家早已經忘了她。
就算勉強記得她,或許就隻是記住了她的撒謊吧?
因爲每次他們見面都不愉快。
所以,她按捺住了。
她跑到前廳向負責登記的那些人打聽,得知潇湘閣閣主的确在驿站裏,她才終于肯定。
她下午一直在想,找個什麽借口去見他?
思來想去,哪樣都不妥,畢竟她是女孩子,面皮薄,她覺得難爲情。
而且,如果他真的不記得她了,或者又跟曾經一樣對她那副态度,那她就真的丢死人了。
最終,她便想到了這個辦法。
不主動去找,但是,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做出一副無意中偶遇的樣子。
當然,能不能偶遇,其實也不知道,但是,起碼首先要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發現他的窗外對着後院的小湖,她便做了這麽一盞蹩腳的蓮花燈,拿到小湖裏放。
反正蓮花燈也不是重點。
這個時辰還早,剛晚膳結束不久,應該不至于那麽早睡。
一來到湖邊,她就迫不及待地看向他的窗,正好,未關。
屋裏亮着燭火,說明人也在。
雖然是夜裏,但是後院有好幾盞風燈,所以光線極好,如果是從窗口望外看,肯定能看到她。
心裏默念着:看這裏,看這裏,看這裏......
她開始點蓮花燈,因爲激動到手抖,火折子點了幾次沒點着。
好不容易将蓮花燈點好,放在湖裏,她便站在湖邊。
因爲是院中湖,湖水不流動,所以蓮花燈就一直在那個地方,偶爾被夜風一吹,也隻是随着湖水的漣漪晃了晃,并不會飄遠。
這樣也好,她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這裏站久一點。
可是,她等啊等,一直沒等到她想等的。
不敢直咧咧回頭去看,卻不時用略略側身,用眼角餘光去瞟。
怎麽就不到窗邊來站站?或者看看窗外?
真是急死個人了。
看來,這招太隐晦了,完全憑運氣。
而且,事實證明,她的運氣并不好。
所以,要來些更直接點的?
蓦地眸光一亮,如果她腳滑落水呼救的話,他的窗口開着,百分之百是聽得到的。
總不至于見死不救,肯定會前來。
反正冬日湖水不深,而且,她會水也不會真有危險。
嗯,就這麽辦。
剛準備将腳伸下去,她又猶豫了。
嘤嘤嘤,不行,這麽冷的天,泡到水裏面去,就算淹不死,也會凍死吧?
而且,湖水那麽淺,下午看了看,估計最多就是到腰的位置,這樣的水位,就算落下去,自己也能起來,因爲這個呼救,會不會太假了?
若被他識穿,那可是比直接去找他還要難堪。
猶豫來猶豫去,擡起的那隻腳就一直沒有落下去。
“姑娘在做什麽?”
身後驟然傳來一道男聲,郁書瞳吓了一跳,擡起的那隻腳來不及收回,就蓦地踩了下去。
“撲通”一聲,她終究還是落水了,在她已經不想落水的時候。
刺骨的寒意瞬間将她包圍,雖然水不深,卻因爲猝不及防的跌落,水還是弄了一身,且濺得滿臉都是。
驚魂未定的她還未做出反應,那道溫潤低醇的嗓音再度響了起來。
“把手給我!”
郁書瞳呼吸一滞,也就是這時,她才聽出是誰的聲音。
是他!
是她要等的人。
是潇湘雲!
她怔怔擡眸,循聲望去,便看到男人一身白衣勝雪,站在湖邊,朝她伸着手。
頭頂是發出橘黃色光亮的風燈,下面是映着燈光和夜色的粼粼湖面,男人在這一切背景下,越發顯得天下無匹。
三年多的時光就這麽翩然輕擦,沒在他身上留下一絲風塵,依舊還是那年的模樣,那樣的氣度高華。
她怔愣地看着他,全然忘了将手給他,甚至忘了水的刺骨寒意。
“郁姑娘?”
男人似乎這個時候才認出她。
郁書瞳回過神,心跳一陣激蕩。
他竟然認出來她,還是在她這樣狼狽的情況下。
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窘迫,她咬了已經凍得有些發紫的唇,緩緩将手遞向他。
兩手握,她的冰涼,他的溫熱。
他五指一收,将的手背裹緊,用力,将她從水中拉出,同時另一隻手臂将她腰身一攬,旋身一轉,便将她帶到了安全位置。
“沒想到在這裏見到郁姑娘,沒事吧?”
潇湘雲将她放開,後退一步,跟她保持着君子的距離。
手背上似乎還殘留着他的溫度,她本能地用自己的另一隻手,将這隻手背握住,幹笑着搖頭:“沒事,多謝閣主相救。”
“方才在做什麽?”潇湘雲看着她的眼睛。
“我......”郁書瞳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想了想道:“我想看看湖面有沒有結冰。”
然而,說完,就後悔了,她蓮花燈都放了,怎麽可能不知道湖面沒有結冰?
而且,就算要看,也應該是蹲下用眼睛看看就可以了,若還不确定,最多用用手,怎麽可能拿穿着布鞋的腳去試,那是隻有傻子才會做的事。
所以,很明顯,她在撒謊。
果然,潇湘雲轉眸看了一眼還飄在那裏的蓮花燈,唇角輕勾。
郁書瞳心中哀嚎,她怎麽那麽背?怎麽每次都留給他不誠實、愛撒謊的印象?
以爲他會像在蘭鹜的那兩次一樣,對她說一些不好聽的話,誰知這一次竟沒有。
非常出乎她意料地,不僅沒有揭穿她,更沒再問,而是指了指她渾身濕透、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的衣袍。
“快回房換身衣服吧,小心生病。”
郁書瞳就又怔了。
是多年不見,他的性子變了?還是,他壓根忘記了曾經嫌棄她滿口謊話的事?
不管哪一種,總歸是第一次相處正常了。
郁書瞳激動得有些難以自抑。
她乖順地點點頭,“嗯。”
她現在這幅落湯雞的模樣也的确不适合跟他多處,耳熱心跳中,對他略略一鞠,她轉身,正準備離開,夜色下迎面走過來一人。
“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裏。”
是個女人。
郁書瞳剛開始還以爲對方是在跟自己說,莫名了一下,在看到對方似乎并未看她,而是看着她身後的時候,她才意識過來,是跟潇湘雲說的。
心髒當即一縮,很明顯兩人關系匪淺,想必是一起來的,那他們是......
想想也是,已經過去了三四年,而不是三四個月,三四天,那麽久的時間,有很多事可能發生。
就連她,這幾年也沒少人前來說媒提親,若不是她暫時還不想嫁人,且态度堅決,此時,她說不定已是孩子的娘也不一定。
優秀如他,又怎麽可能隻有那個叫什麽來着,哦,對,叫梁女的女人一個妻子,說不定早已妾室成群。
正郁悶地想着,女人經過她的身邊,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看向女人,女人也看向她。
雙雙同時認出了對方。
女人腳步一頓,她也愕然停了下來。
此女竟是今日那個調.戲她的輕.浮少年。
所以,當時,她是女扮男裝?
女人唇角一勾,也出了聲:“是你!”
與此同時,含笑目光從頭到腳,将她上下一打量,嘴裏便随即發出了“啧啧”兩聲,“難怪說人家浪蕩登徒子,的确有讓男人變得浪蕩,化身登徒子的條件。”
郁書瞳臉色一白。
她的意思,她懂,是說她的身材。
因爲此時,濕衣服全部沾貼在身上,讓她所有的曲線盡顯。
但是,白日她女扮男裝,她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是個女人,竟然還說出這種穢語。
本就對她一肚子意見未消,現在因爲她跟潇湘雲的關系,她心中更是對她抵觸得緊,所以,當即就回了一句。
“你難道從不知道害臊爲何物嗎?”
女人聽完就“撲哧”了,“我爲何要害臊?白日裙裾被掀的人是你,此刻濕身的人也是你,難道不應該是你害臊嗎?”
“你——”
郁書瞳氣結,正要發作,蓦地聽到潇湘雲沉冷的聲音已在她前面響了起來:“懿兒!”
郁書瞳眼簾一顫。
雖然他的聲音沉冷,帶着喝止。
但是,“懿兒”二字卻是讓她心中鈍痛。
原來此女叫懿兒。
叫得如此親熱。
大概是見到潇湘雲真的生氣了,女人沒再跟她糾纏,眉眼一彎,走過去便挽了潇湘雲手臂,撒嬌讨巧道:“好了好了,我錯了,我閉嘴,我閉嘴總行了吧?”
郁書瞳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方才落水的時候嗆了水,怎麽呼吸都是痛的?
“郁姑娘。”
潇湘雲喚她。
她強自調了調心神,才看向潇湘雲。
“聽方才的話,想來懿兒白日也曾冒犯于你,在此,我替她跟姑娘緻個歉......”
“我......”他的話還未說完,邊上潇湘懿不幹了,剛準備說話,潇湘雲立馬一個眼刀過來,“方才誰說閉嘴?”
好吧。
潇湘懿隻得作罷。
郁書瞳看着這一切,垂眸彎唇,隻說了句:“沒事。”便轉身離開了。
在他們看不到的方向,她微微紅了眼眶。
這個歉,她甯願他沒道。
而且,自己在做什麽呢?
人家有妻有妾,她也不可能去給人家做小,她還做什麽跑去吸引人的注意?她是瘋了嗎?
那一刻,她才意識過來自己的荒謬和可笑。
目送着郁書瞳離開,潇湘懿用手肘碰了碰潇湘雲,笑得意味深長:“相好的?”
潇湘雲徐徐将目光收回,瞥她:“瞎說什麽。”
潇湘懿輕哼,“我可是火眼金睛,别以爲我沒看出來,你們兩人之間的微妙。”
“哪裏微妙?”潇湘雲懶得理她,徑直舉步也往回走。
潇湘懿連忙小跑着跟了上去,“就是方才啊,你真的生氣了呀,我就說了她一句而已好嗎?你就冷了臉,白日我對樊籬比這過分多了,還有皇後娘娘,你都沒有這樣維護的。還有,在看到我挽着你的胳膊時,你沒看到她的神色嗎?那種故作平靜、内心早已千軍萬馬的神色,我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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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池輕是被青蓮喊醒的。
“姑姑怎麽來了?”池輕揉着惺忪的眼睛,沒有小家夥在身邊,她難得睡得安穩,一整夜都未醒過。
“皇上讓奴婢帶人前來給娘娘梳妝。”
帶人?
池輕一怔,青蓮已側首朝門口道:“進來。”
隻見幾個中年婦人手端托盤魚貫而入。
走在最前面那人的托盤裏有各種梳子,木梳、羊角梳、篦梳......
池輕長睫一顫,一般隻有梳喜頭的時候,才會要用這各種梳子都梳一遍,喜頭也就是大婚之日女子的發髻。
第二個人托盤裏是一頂鳳冠,七彩寶石、璀鑽珍瑙,精緻又别緻,奢華大氣、奪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