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一怔,循聲望過去。
幾個宮人擡着一頂軟轎朝宮門口徐徐而來,出聲的是随在軟轎邊上同行的男人。
此時正值半下午,日頭快西斜,橘黃色的陽光斜鋪在男人身上,越發顯得男人身形高大。
此人守衛們都識得,是帝王身邊的紅人,法師樊籬。
“潇湘閣主可是貴賓,做什麽攔人家?”
言語間,樊籬随着軟轎已行至近前。
正犯愁的守衛如同看到了救星,連忙解釋道:“這位姑娘身上帶着一隻小貂。”
小貂?
樊籬眸光一斂,想起不久前發生在驿站裏的一幕,他後來照了照鏡子,脖子上被抓了一條血痕呢。
潇湘雲彎唇跟他打招呼:“好久不見。”
樊籬卻是輕凝了眸子,朝潇湘雲邊上的以輕紗掩面的女子看過去。
這時,軟轎的門幔自裏被一隻素手掀開,裏面的人彎腰下來,是池輕。
是的,郁墨夜讓樊籬送她去四王府,說是今日讓她宿在四王府,明日大典之時,再接她進宮。
她在轎子裏聽到樊籬說潇湘閣主,知道是潇湘雲,便下了轎。
幾個守衛見到是池輕,連忙行禮,被池輕揚手止了,池輕笑着跟潇湘雲打招呼:“你來了?”
潇湘雲笑若春風,點頭:“嗯。”
池輕剛準備問發生了何事,就蓦地聽到潇湘雲邊上的女子出了聲:“看夠了嗎?”
女子是問樊籬的。
樊籬呼吸一滞,連忙尴尬地将目光收回。
還未做出下一步的回應,女子又接着道:“如果還沒看夠,或者沒看清楚,我将面紗揭了給你看,如何?”
說完,女子還真的一把将臉上的輕紗給扯了下來。
明眸善睐、俏鼻朱唇、一張姣好的面容就這樣暴露在衆人的面前。
大家都被她突如其來的舉措震住,特别是樊籬,眼簾一顫,愕然看着她。
當然,他愕然的不是她傾世的容顔,而是她,分明就是驿站裏那個讓小貂抓他的輕.浮少年。
怎麽……
池輕已先出了聲,含笑問向潇湘雲:“這位是?”
感覺到她笑容裏的意味深長,潇湘雲知道她誤會了,連忙介紹道:“她是我妹妹,潇湘懿。”
末了,剜了潇湘懿一眼:“莫要胡鬧!”
接着也将池輕介紹給她:“這位是皇後娘娘。”
這句話成功地将潇湘懿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潇湘懿并未立即行禮,而是打量着池輕,目光深深淺淺,視線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看得池輕都不好意思了,打趣道:“我可以用姑娘方才的話嗎?看夠了嗎?如果還沒看夠,或者沒看清楚,我轉過身來讓姑娘看,如何?”
邊說,邊學着潇湘懿的樣子,當即背過了身。
所不同的是,潇湘懿方才語氣可不善,而此時,池輕是笑言。
潇湘懿環抱起胳膊,還真的欣賞起池輕的背影來。
然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難怪大齊最尊貴的男人願意爲你六宮無妃,的确,這模樣、這身材……當然,身材稍微瘦了那麽一點點,尤其是這性子,連我一個女人都喜歡得緊,何況是男人。”
衆人汗。
潇湘雲蹙眉輕斥:“潇湘懿。”
池輕反倒覺得此女有趣得很,回過身面朝着幾人:“沒事,懿姑娘的性子我也喜歡。”
一直沒有說話的樊籬終于忍不住嗤笑了一聲:“這種不男不女、可男可女、時男時女的性子的确……呵呵。”
最後一聲呵呵,樊籬笑得特别明顯。
所以,意思就也顯得特别明顯。
氣氛瞬時尴尬。
池輕和潇湘雲都沒想到樊籬會突然冒出這樣的話來,也疑惑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雖然平素的确愛耍點嘴皮子,但是,畢竟跟人家第一次見面,雖然方才潇湘懿扯掉面紗讓他看仔細的舉措特立獨行了點,但是,人家終究是一個姑娘,竟然用如此重,甚至稱得上惡毒的話來說人家,這并不像樊籬的做爲。
池輕連忙緻歉和打圓場:“不好意思,法師他最愛開玩笑了……”
末了,又拿眼示意樊籬。
樊籬不看池輕,也沒有任何想解釋一下的意思。
池輕眉心微攏,隻覺得今日的樊籬有些奇怪。
難道兩人原本有過節?
不可能啊,人家才初來乍到。
所幸當事人潇湘懿小臉并無難堪之色,也無愠怒之意。
就在她暗暗慶幸之際,卻見潇湘懿突然上前幾步逼近樊籬。
“沒關系,既然有眼盲之症,我也不會怪你,我送到你跟前,讓你看清楚一點,我非太監,所以不是不男不女,也非陰陽人,所以不能可男可女,如果女扮男裝,就是時男時女的話,小心皇後娘娘割了你的舌!”
原本已經逼到了樊籬面前,說最後一句的時候,還将小臉往前一湊,兩人幾乎貼上,樊籬呼吸一抖,連忙後退一步,卻還是嗅到了女子幽蘭的氣息和身上的淡淡沁香。
從未見過如此膽大的女子,樊籬有些被她的舉措吓住,也從未被女子如此對待過,樊籬聽到自己的心跳正徐徐加快。
于是,臉色就變得有些難看。
一向溫潤如玉的潇湘雲也冷了臉:“一個女孩子家做什麽呢?再胡鬧,讓你回去!”
潇湘懿笑,幾許俏皮,卻又帶着幾許傲慢,似是對樊籬吓得後退一步,并且爲之變了臉的舉措特别滿意。
她眉眼彎彎道:“沒事,人家是法師呢,法師不是六根清淨嗎?曾聽一個出家人跟我說過,在他們的眼裏,沒有男人女人之分,都是白骨。”
幾人汗。
樊籬嘴角抽抽。
池輕也笑了起來,她是越發覺得此女不是一般的有趣呢,哪怕此女将她女扮男裝的事搬了出來。
鮮少見樊籬吃癟的樣子,她也很滿意。
“對了,你們是進宮見皇上嗎?”池輕想起正事。
“不是,見你。”潇湘雲道。
池輕一怔。
“聽你聲音,上次給你的那藥似是沒有效果,我這次又帶了藥來。”潇湘雲邊說,邊自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池輕。
“謝謝你!”池輕伸手接過,與此同時,順手攥了一點他的衣袖,低聲道:“借一步說話。”
潇湘雲怔了怔。
見她往邊上無人的地方走了幾步,潇湘雲舉步跟了過去。
池輕便将自己暫時還未服上次的那藥,并非藥沒有效果,隻是想着明天服,因爲想給帝王驚喜的事和盤托出。
此人如此誠意爲她尋藥,她不能騙人家。
這廂,便隻剩樊籬跟潇湘懿了,幾個守衛已經退至宮門口自己的崗位上。
樊籬有些不自在,潇湘懿卻怡然自得。
“對了,你那隻貂兒,爪子沒毒吧?”樊籬瞥了她一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他其實已經做好了這個女人不回他的心理準備。
誰知對方卻是眉眼一彎回向他,“不知道呢,我能說這種基本的覺悟我也沒有嗎?”
樊籬搖搖頭,他當時就那麽一句話,這個女人已經連本帶息還給了他。
“我覺得脖子有些癢。”做爲醫者,他自是比較謹慎,探脈并無中毒之症,但是,他的确感覺到了癢意。
而且這個女人行爲怪異,給人感覺就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那種,他必須重視。
“癢?”潇湘懿一怔,樊籬“嗯”了一聲。
“你看城樓上挂的那塊布幡。”潇湘懿突然伸出纖纖食指,遙遙一指,指向他們頭頂城樓上插在護欄上的旗幟。
樊籬循着她所指看過去,心中疑惑,對于她話題的跳躍之大有些适應不過來。
潇湘懿仰着小臉,專注地看着那塊布幡,接着道:“在動,看到沒?”
樊籬汗。
還真以爲他有眼盲之症嗎?
“自是看到了,有風。”樊籬都不想繼續這種低級的對話。
潇湘懿依舊沒能将視線收回,水眸映着被風吹得簌簌飛舞的布幡,問:“你說,是風動,還是幡動呢?按照你們法師的禅語來說,應該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心動而已。”
一本正經說完,這才将眸光轉回,看向他,“我說的對不對?”
樊籬再次嘴角抽搐。
搞了半天,原來是說這個,很想回她兩字“無聊”。
誰知她清潤如珠的聲音又再度響了起來,“所以,不是你的頸癢,不是你的傷癢,是你的心癢了。”
樊籬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
原來這才是最終的目的。
心癢?
他的心癢了?
爲她心癢嗎?
也不知哪裏來的自信?
還真是天下第一奇葩呢。
正想回她,方才是誰說,他已六根清淨,看誰都是白骨的,池輕和潇湘雲正好回來,他便隻得作罷。
“既然事情已了,今日就不進宮了,我們回驿站吧。”潇湘雲喊潇湘懿。
池輕也招呼樊籬:“你若忙,便去忙吧,我一人回四王府就可以了。”
樊籬自是不同意,這可是郁墨夜交代給他的任務,豈能不完成?
池輕無奈,其實她還有事情要辦,且是不能讓樊籬知道的事情,不然,樊籬肯定會告訴郁墨夜的。
既然樊籬堅持要送,那就先回四王府,等樊籬走了,她再去辦吧。
兩方告别。
池輕上了軟轎,出宮,潇湘雲和潇湘懿乘馬車回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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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籬再次出現在驿站,敲響潇湘懿房門的時候,天已經擦黑,潇湘懿剛用完驿站安排的晚膳回來。
看到站在門口的男人,潇湘懿長睫動了動,有些意外。
“有事嗎?”她問。
樊籬朝她伸出手,直接開門見山:“解藥拿來!”
“什麽?”潇湘懿沒懂。
“解藥,貂爪子上的毒的解藥,别說沒毒,沒毒我的脖子能成這樣?”
樊籬邊說,邊拉開了一點衣領給潇湘懿看。
潇湘懿一時沒看清,因爲樊籬身材高大,而她比較矮小,剛準備踮起腳尖,樊籬已将衣領拉上。
“拉那麽快做什麽?我還沒看到呢。”潇湘懿蹙眉,踮腳的同時,一把打掉他的手,徑直自己拉開了他的衣領。
而且動作之快,幅度之大,樊籬猝不及防,衣領就被拉得大敞。
樊籬汗,雖然他是法師,卻也終究是男人吧?
她這份毫不避嫌的自然熟,是她真的不懂男女授受不親,還是其實真正覺得沒有男人女人之分的人,是她?
想想她前有調戲郁書瞳,後又戲弄他,還真有這種可能呢。
樊籬正準備後退一步避開,潇湘懿已沉聲開口:“别動!”
從未有過的語氣,帶着不容人拒絕的強勢霸道。
樊籬竟然還真的就停在了那裏。
直到她湊到他的頸脖邊,細細端詳,吹氣如蘭:“沒發現什麽問題啊。”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一把拉上自己的衣領,他臉色變得難看。
隻覺得方才她那微熱的氣息撩撒在頸脖的肌膚上,讓他原本就奇癢的地方更加癢到難耐。
此女絕對是自己的克星。
得出這個認知後,他再度朝對方伸出手:“快将解藥拿出來吧,看在你是大齊貴賓,又是潇湘閣主的妹妹的份上,我也不跟你計較。”
潇湘懿聞言就樂了。
“你倒是計較啊,看你能計較個什麽出來?”
轉身,她走回房内桌案邊,一撩裙擺,翩然坐下,一腿悠然翹在另一腿上。
“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的小貂爪子沒毒。”
還真是油鹽不進的女人!
樊籬自是不信,也終于失了耐心。
不想再跟她糾纏,轉身,準備直接去找潇湘雲。
“等等!”
屋裏的女人又驟然出聲。
以爲她改變主意了,樊籬停住腳步。
“進來!”
女人又道,依舊是那種命令的口氣。
在女人看不到的方向,樊籬閉了閉眼,緊抿了唇,告訴自己,忍。
不忍她,就得忍癢。
癢得太難受了。
轉身,他舉步走了進去。
潇湘懿看着他,然後用頭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位置,示意他坐。
樊籬冷着臉,坐在她對面。
潇湘懿瞥了他一眼,自是将他冰片一樣的臉色看在眼裏,也不跟他計較,起身,走到床頭櫃前。
床頭櫃上放着一個包袱,她在裏面拿出一個小瓷瓶,又走了回來。
行至跟前,她擰開瓶蓋,吩咐他:“将衣領拉開。”
樊籬猶豫了一下,還是擡手拉開了領子。
潇湘懿想要将藥粉倒在傷口上,卻發現被他的腦袋擋住了,蔥白的食指點在他一側的太陽穴上,輕輕一推,“頭偏一點。”
樊籬被她推得側歪了腦袋。
清涼的藥粉灑落在抓痕上,稍稍有些蜇痛。
真的隻是稍稍,因爲樊籬發現更強烈的感覺竟然來自于太陽穴那裏的肌膚,也就是她食指的下面。
那感覺說不上來,似灼燒又非灼燒,很奇怪。
“還癢嗎?”
太陽穴處的感覺戛然而止,潇湘懿的手指拿開,藥已上好。
樊籬定神感受了片刻,似乎不癢了,又似乎還有一點,反正比先前是好了不知多少。
未回答,也不準備道謝。
畢竟始作俑者是她。
将衣領拉好,正準備自座位上起身,忽然“啪”的一聲,潇湘懿将手中的瓷瓶置在他面前的桌上。
“聽說你會醫,你可以看看這瓶藥!”
樊籬怔了怔,看藥?
雖沒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想到此藥是擦在了他的傷口上,而且,此女古靈精怪,誰知道會給他擦點什麽?
隻是,這時才想到檢查藥,是不是太遲了?
方才他竟然忽略了這點。
有些懊惱,他擡手執起瓷瓶,放在自己鼻下輕嗅。
與此同時,他驚覺過來,自己竟然對這個女人用了古靈精怪這個詞,不是應該舉措怪異、行爲乖張嗎?
陣陣藥香萦入鼻尖,他呼吸一滞。
是抗敏藥!
不是驅毒藥,不是解藥?
竟然是抗敏藥!
他有些難以置信,所以,他并非中毒,而是過敏?
且,做爲醫者的他,自己竟然沒發現是過敏?
汗。
潇湘懿自是将他臉色的變化都看在眼裏,忽然傾身湊到他的面前,唇角略略一翹,笑靥如花道:“你若想見我,完全可以大明大白來見,不用搞這些有的沒的借口,太蹩腳了。”
兩人的臉不過方寸之間。
樊籬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白白皮膚下的毛細血管。
随着她的話語一字一句落下,呼出的幽蘭氣息直直鑽入他的鼻尖,樊籬瞳孔一斂,噌地自位子上起身,迅猛突然的動作,差點撞到潇湘懿的臉。
所幸她眼疾,腰身直起得快,才得以幸免。
“誰想見你!”
樊籬很無語,所以,話也不留一絲情面。
他明白她的意思,說他是醫者,卻将過敏當成了中毒,所以說他是故意的。
他不過是太忙太亂了,一時失察而已。
學着她的樣子,他也唇角一斜:“難道你沒有聽說過先入爲主嗎?因爲在我的心裏,已經認定了你就是會下毒之人,所以才沒有往過敏上面想。”
邊說,邊睨着女人臉色。
還以爲會在她的臉上看到氣結或者怒意,都沒有。
對方隻是挑了挑秀眉,一臉無謂道:“哦,既然如此,那你……”
她的話還未說完,樊籬眼角餘光看到門外一人的身影路過,他呼吸一滞,疾步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