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有些意外,帝王會對一件二十多年前的舊事感興趣。
郁臨旋也看着自己的母妃,想要知道答案。
其實,他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當年郁墨夜質子返朝之時,他派池輕半路截殺,也是他娘的主意。
他當時跟他娘說,一個在外二十年的質子而已,又能有什麽威脅,爲何要殺了人家?怎麽說也是兄弟。
他娘執意。
說此人的母妃是他父皇在世之時最愛的女人,指不定當年送去嶽國爲質就是一個幌子,讓其避太後鋒芒、韬光養晦,未免除後患,必須處之。
才有了接下來的那麽多糾複。
殿中一片死寂,帝王一瞬不瞬盯着蓮妃,眸色深得吓人。
太後冷嗤:“不是她還會是誰,都這樣的時候了,難道哀家還誣陷她不成?”
蓮妃輕咬了唇瓣,低頭不語。
也等于默認。
就在衆人以爲帝王接着還會有什麽舉措時,帝王卻忽然收了視線,隻道了一句:“朕知道了。”
衆人怔了怔,包括蓮妃,都沒太懂帝王的意思。
池輕是明白的,這個男人的意思是,他知道蓮妃是罪魁禍首了,賬,等會兒再算!
蓮妃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擡頭,“雖然當年給淑妃下毒是我所爲,卻并未造成什麽後果,太醫解毒及時,四王爺還不是平平安安生了下來,要說真正對不起淑妃和四王爺的人,應該是太後你才對。”
太後面色一滞。
蓮妃的聲音未停。
“四王爺質滿返朝之時,在他的必經之地埋下火藥,想要炸死他的人是太後娘娘你吧?”
太後駭然。
不是她一人駭然,是全場所有人駭然。
池輕錯愕地睜大眼,帝王眸光斂了又斂。
在太後慌亂地想要辯解之際,蓮妃學着她方才的樣子,将剛剛她說的話惡狠狠還給了她。
“不要否認!我自然也是有把握、很确定,才會這樣說。我可是天下第一寨寨主的母親,我派人查過。”
聽到現在,百官們連唏噓聲都沒有了,因爲直接都傻掉了。
今日是怎麽了?
到底是什麽日子?
怎麽驚天秘密一件接着一件?讓人連喘息消化的機會都沒有,反應都反應不過來。
池輕看看郁臨旋,又看看帝王。
其實,在剛剛恢複記憶的時候,她曾懷疑是郁臨旋所爲,以爲是郁臨旋爲了殺她滅口所爲。
但是,後來她想起在失憶的這段時間裏,郁臨旋對自己的種種,又覺得不是他。
沒想到竟然是太後。
蓮妃還在說,還在對着太後說:“所以,真正害死四王爺的人是你,是你炸死了他,你卻賴在她的頭上。”
手鐐一陣清脆碰撞,蓮妃伸手一指,直直指向池輕。
池輕一怔。
蓮妃的聲音繼續:“想必此人當年應該是正好經過被炸之地,見到四王爺死,才會一時起心冒充四王爺回朝。”
池輕再次愣了愣。
郁臨旋看着蓮妃,心裏早已滋味不明。
他知道,他娘是在提醒池輕,讓她就按照她說的講。
這樣可以掩蓋掉他派池輕去刺殺郁墨夜的事情,也可以洗清池輕的嫌疑,如此一來,池輕便隻是冒充之罪,并無殺人之罪。
池輕也很快明白了蓮妃的用意,不知自己要不要順着蓮妃的話往下講,轉眸看向帝王。
見帝王眸色深沉似海,沒有做聲,她輕抿了唇,便也沒有開腔。
蓮妃有些意外池輕的反應,見她沒有想要說話的意思,便再次将話題轉到了太後的身上。
“太後娘娘,我沒有說錯吧?”
太後早已氣得一張臉成了豬肝色,“你血口噴人!哀家才不會像你一樣,做這種殘害先帝子嗣的惡毒之事!”
“我說了我确定,因爲我有證據,當年埋炸藥的人,你是不是以爲已經被你滅口了?”
太後渾身一震,原本豬肝色的一張臉又頃刻變成了煞白。
對太後的反應,蓮妃似是很滿意,點點頭:“是的,人沒死,在我手上呢。”
她就是等着有朝一日,她跟郁臨旋王者返朝之時,用這個利器來對付太後的。
隻是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場合道出來。
郁臨旋也難以置信地看着蓮妃。
這些他竟然都不知道,他娘到底瞞着他做了多少事情?
“蓮妃,算你狠!”
太後咬牙切齒,目呲欲裂。
是的,炸藥是她讓人埋的,她就是不想讓淑妃的兒子活着回來。
蓮妃當年在淑妃懷孕之時,給淑妃荼毒,先帝讓她這個皇後查,她查到了蓮妃,卻選擇了置若罔聞,因爲蓮妃所做之事,正是她想做之事啊。
她身爲皇後,怎會不知先帝心中的女人是誰?她隻是不能做得太明顯罷了。
但是,她恨啊。
她貴爲皇後,要身份有身份,要姿色有姿色,朝堂還有那麽多她的勢力,可她,就是得不到先帝的愛。
不僅不愛,那個男人甚至将她做母親的權利都給剝奪了去。
那種恨,那種不甘,每日每夜就像是毒蛇一般在吞噬着她的所有神經。
哪怕先帝去世了,哪怕淑妃也不在了,她心中的那份恨和不甘都沒有淡去,反而更加強烈。
因爲到兩人死,她都沒能讓先帝後悔如此待她,更沒能讓淑妃看到先帝愛上她。
跟活人鬥,針尖對鋒芒,至少對方能有反饋。
而跟死人較勁,最苦,也最無力。
可是,她無處排解,也無法排解,這麽多年,她所受的委屈,又豈能輕易排解?
她不想見到淑妃的兒子,不想見到淑妃跟先帝的兒子,不想兩人的兒子時刻提醒着她,兩人曾經的恩愛,提醒着她,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兒子!
所以,她讓人在必經之地埋了炸藥。
所以,看到“郁墨夜”竟然命大地還活着的時候,她真是恨透了。
所以,“郁墨夜”提出想要去江南調查河道坍塌一事,她欣然同意,因爲去江南無異于去送死。
所以,冰嬉那日,她在看台上看到“郁墨夜”掉進了冰湖裏,孔方也提醒了她,她依舊裝作沒看到,甚至阻止了孔方。
所以,“郁墨夜”提出想要遠派,她也應允答應,因爲眼不見心不煩,而且,山高皇帝遠,她想要動個手什麽的也易如反掌。
所以,在她壽辰那日,“郁墨夜”女子身份被揭穿,她震驚不已,又欣喜若狂。
因爲她想過了,如果此人就是真的“郁墨夜”,隻是淑妃當年謊報了性别,那反正已落下欺君之名,其罪當誅。
如果此人不是“郁墨夜”,隻是冒充,那也說明真正的“郁墨夜”已死。
不管是被她的火藥炸死,還是被這個女人殺死,反正肯定是死了,不然也不會那麽長時間從未露面。
所以,橫豎都是死字,橫豎都解了她心頭恨。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帝王騙了她,騙了所有人,竟然留下了這個女人。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方才這個女人說自己叫池輕,那就說明不是郁墨夜,由此可見,郁墨夜還是死了。
隻是,枉她千算萬算,到頭來,竟被這對母子給算計了。
不對,蓮妃進來之時,明明跟她示意的,而且,郁臨旋誣陷她之時,蓮妃臉上的表情分明也是震驚和愠怒的。
還有,她提出帶郁臨旋跟蓮妃,帝王未見一絲慌亂,還一副閑适自得的樣子,反問她,爲何不?
所以……
所以是帝王跟郁臨旋聯手了,背着蓮妃?
結果她一時激動,就道出了當年蓮妃給淑妃下毒之事,蓮妃爲了反擊,又咬出她埋火藥。
所以,真正算計她們的人,是帝王。
是這個陰險狡詐的男人,讓她跟蓮妃自亂陣腳,互咬對方,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心中懊悔不已,太後轉眸,将視線從蓮妃身上移開,再度看向高座上一直沉默看着這一切的男人。
“哀家做的事,哀家一定會認,但是,當務之急,難道不應該是揭穿假帝,保衛大齊江山嗎?”
太後強自鎮定,其聲朗朗。
如果能扳倒這個男人,她也是有功之人,一些過錯,後面再想辦法補救。
而且,她也想讓蓮妃明白,她們都上了這個男人的當了,如果此人是假皇帝,他們母子兩個與其爲伍,不也是一丘之貉、死路一條,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反正天明寨還有那麽大的勢力在。
精明如蓮妃,聞言當即就驚覺過來。
眉心輕蹙,蓮妃轉眸看向郁臨旋,想度個眼色給他,誰知她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兒子就是不朝她看。
太後又再度出聲,這一次是向着殿下的。
“諸位想必已經想好問題求證此人了吧?哀家有沒有搞錯,諸位求證過後自然就可以見分曉。”
群臣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着,不敢去做第一個出頭相問之人。
若不是假的呢?
若不是假的,這種行爲算不算是犯上?
所以,大家都選擇先觀望。
最終,還是有一人出列。
是九王爺郁臨歸。
“皇兄,我八歲生日那年,父皇送給我一個禮物,後來,皇兄也很喜歡那個禮物,我便偷偷地将禮物送給了皇兄,皇兄能告訴我,那禮物是什麽?現在何處嗎?”
郁臨歸抱拳問完,一瞬不瞬看着殿上方風姿卓越的男人。
他不是不信任他,就是因爲太信任,所以,他才要問,才要徹底搞明白。
所有人都看向帝王。
池輕也看着郁墨夜,小手微微攥了袍袖的袖襟。
殿中再次陷入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帝王沉默地看着殿下,一雙眸子玄黑一片,深邃而悠遠,讓人看不到底,也看不到邊,不知他是回答不上來,還是在想如何回答,又或者不願回答?
郁臨歸呼吸轉緊:“如果皇兄忘了想不起來,我也可以再問一個其他的。”
他依舊不願相信此人不是他的三哥。
若是一個外人,怎會對他如此好?
剛準備問個年數稍微短一點,太後的聲音已先他一步響了起來:“若說别的事情可能會忘記,這件事應該不會忘吧,那可是先帝送給老九的禮物,老九秘密轉送給你,那是冒着多大的風險?怎麽可能不記得?是壓根就不知道吧?”
唇角冷冷一翹,太後準備繼續發難,帝王卻忽然自龍椅上站了起來。
然後,舉步,拾階而下,黃袍輕蕩。
在最後一個台階處,偉岸身姿停了下來,面朝着衆人,徐徐開口。
“沒錯,我的确回答不出九弟的問題,因爲,我确實不是皇上!”
一句話如同驚雷一般在金銮殿裏炸響。
比起前面的種種震驚和駭然,這一句才徹徹底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竟然真的不是皇上!
竟然真的是個假冒的赝品!
竟然……
郁臨歸尤其不相信,他錯愕地看着郁墨夜,心中排山倒海,嘴裏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還有郁臨旋,雖然他有心裏準備,但是事實果然如此,他還是有些接受不過來。
第一時間他轉眸看向池輕,卻發現池輕臉上并未如他擔心的,有的隻是平靜。
所以,她早就知道他不是帝王,不是郁臨淵?
“那你是誰?皇上呢?”
心中太多疑惑,他問向那個親口承認自己不是帝王的男人。
男人還未回答,太後已略顯得色地輕嗤出聲:“知子莫若母,哀家就說了他不是皇上,你們還不信,如今相信了吧?”
郁臨旋沒有理太後,甚至将她的話打算,繼續咄咄問向郁墨夜:“你到底是誰?”
如果不是皇上,怎會跟郁臨淵長一模一樣的臉?
如果是易容或換臉,六六又怎會長得跟郁臨淵一樣?
這裏面一定有什麽問題,一定有!
“我是,”郁墨夜再度開口,隻兩字逸出,場下便瞬間靜得聲息全無,“我是四王爺郁墨夜!”
啊!
一句話落下,全場衆人再一次如遭雷擊,全部驚僵在了當場。
他……他是質子回朝的四王爺郁墨夜?
怎麽會?
“不可能!”
太後跟蓮妃完全不能接受,特别是太後,一顆心更是大起大落到差點暈厥。
郁墨夜卻沒理她們,負手而立,微微眯了黑眸,眸光變得更加深邃悠遠,薄唇輕啓,低沉的聲音一點一點從喉嚨深處出來。
“拜蓮太妃所賜,我差點死在我母妃的腹中,雖九死一生來到了這個世間,卻每月十五需忍受毒性發作、生不如死之苦,且滴酒不能沾。”
蓮妃臉色發白。
衆人恍悟,難怪近幾年宮裏有什麽宮宴,都用的是果茶取代了酒水,原來竟是這個原因。
“就算你是老四,那皇上呢?你是不是已殺了皇上,所以冒充他?”
恐他接着提她埋火藥炸他一事,太後先發制人,咄咄逼問。
郁墨夜眼梢一掠,瞥向太後,太後被他眼中的冷厲和殺氣吓到,噤了聲。
郁墨夜走下最後一個台階,走到距離池輕兩三步遠的地方站定,再度面朝着衆人開口。
“當年,淑妃,也就是我的母妃,其實懷的是雙胞子……”
啊!
雙胞?
場下一片sao動,不過,頃刻又寂靜了下來,等着郁墨夜繼續。
太後跟蓮妃已經心裏打起了鼓。
“蓮妃對母妃荼毒,因未找到解藥,父皇便讓太醫将母妃體内所有的毒素都逼至一個孩子身上,确保母妃和另一個孩子安全,我便是那個身帶毒素的孩子,而皇上,我大哥,便是那個安全的孩子。”
群臣驚愕,目瞪口呆。
竟然是這樣!
四王爺跟帝王竟然是孿生兄弟!竟都是淑妃之子!
這也太…….太不可思議的吧?
蓮妃蹙眉。
太後腳下發軟。
其實,她不是沒想到這種可能,六六的相貌一直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如果帝王是假,那隻可能易容或換臉,可爲何六六長得還是那般像郁臨淵呢?
但是,她甯願相信六六的确是郁臨淵之子,隻是池輕跟大家一樣也被蒙在鼓裏,不知道枕邊人已換,也不願意相信這個男人跟郁臨淵是孿生兄弟。
這種可能性太小了,若是如此,先帝當年不會厚此薄彼,讓兄弟兩人,一人做天下最尊貴的帝王,一人流落民間。
可就算有那麽一刻覺得有這種可能,她也絕對絕對沒有想到,會是淑妃的兒子。
不對,現在僅是這個男人一面之詞而已,誰知是不是自己編的?
她不能自亂陣腳,要冷靜,冷靜,看他接下來怎麽說。
“父皇讓太醫說母妃隻産有一子,大哥一出生就被父皇送到了宮外,在宮外養了兩個月,抱進宮給太後,說是三個月,目的是爲了錯開跟我的生辰,以免讓人生疑。大哥進宮後,爲了大哥的安全,父皇就派母妃帶着我去嶽國爲質。”
“三年前太後壽辰那日,你們也聽到嶽國七王爺說了,在嶽國,我一直戴着頭具,從未以真面目示人,原因就是因爲我跟大哥長着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衆人紛紛想起此事,雖時隔三年,但因當時聽到非常震撼,印象深刻,所以大家基本都還記得。
原來竟是這個原因。
郁墨夜繼續。
“随着長大,大哥無意中發現太後爲了控制他,給他下洛條夏的毒,每三年一次。”
太後臉色難看,郁墨夜冷瞥了她一眼,低低歎:“其實大哥是心急了,洛條夏的毒,隻有三年有效,三年過,毒性便會退掉,他大可以待下一個三年,太後下毒之時,想辦法不服下便好。”
“但是,他當時受的刺激太大,一直以爲是自己的親娘,卻原來不是自己的母親,不僅不是,甚至還朝他下毒,他的心裏無法承受,而且,他怕,怕還沒等到下一個三年,太後就給他下壞亞,洛條夏加壞亞,便成人間絕毒,無藥可解,所以,他不能被動,他主動尋找洛條夏的解藥。”
“洛條夏其實沒有解藥,隻能等藥效自己散掉。大哥因爲誤食了解藥,反而适得其反,變成了另一種毒,且很快蔓延到五髒六腑、四肢百骸。”
場下傳來一陣陣倒抽氣聲。
“大哥一直忍着,裝作若無其事,因爲朝堂震蕩、帝位不穩,前有右相莊文默專權,後有太後把持操控,各方勢力虎視眈眈。”
“而就在這時,我質滿回朝,路過你們所說的必經之地時,遭遇太後讓人埋的火藥的襲擊,我僥幸沒事,但是,當時我正取下頭具,而頭具又不知被炸到哪裏去了,所以在王妃顧詞初回來尋我之時,我躲了,沒有出來,不想讓她看到我的臉。而她......”
郁墨夜伸手指了指池輕。
“她湊巧當時也在現場,被炸暈了,因爲是男子裝扮,從未見過我真容的顧詞初就将她當成了我,帶回了四王府,而她因爲失去了記憶,就被動地以爲自己真的是四王爺了。”
“這時,大哥身上的毒性發作到了極緻,需要秘密療毒,所以,便讓我暫時替他做這皇上,因爲分身乏術,所以,我也沒有揭穿池輕,事情經過大緻就是這樣的。”
池輕長睫顫了顫。
蓮妃和郁臨旋都有些意外,沒想到他會将他們派池輕去殺他的那一幕直接掩蓋了過去。
隻有池輕明白他的用心。
昨夜,他跟她說,爲了她和孩子們的安全,也不想再讓她和孩子們受委屈,是時候讓她走到世人面前了。
她懂,他是不想讓大家覺得她是一個殺手,且去殺過他,不想世人诟病于她。
衆人都在這份震驚中回不過來神,太後嘶聲道:“都是你一面之詞,大家要如何相信?證據呢?證據在哪裏?說不定你殺了皇上,現在見事情敗露,爲了開脫自己故意編織謊言……”
“朕沒死!”太後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門口傳來的一道低沉男聲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