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輕徐徐擡眼,看向他。
“需要我怎麽回答呢?”她輕笑開口,“你不是不想讓我知道嗎?正好我也不想知道,所以,就沒什麽好問的了。”
“我沒有不想讓你知道。”
“沒有嗎?”池輕垂眸彎唇,“那我那時一直等,一直等你告訴我真相,你不是甯願讓我懷疑是你殺了郁臨淵,也隻字不願與我說嗎?”
男人竟一時無言以對。
池輕再次看向他淡然一笑:“所以,我想,定然是什麽死也不能說的秘密吧,那我就還是不要知道得好,于是,就沒什麽好問的了。”
而且,她也的确沒有想知道的沖動,這一點,她自己也很意外。
從龍吟宮的地下室出來,看到郁臨淵,她的确震驚,也的确有過淩亂。
卻也僅僅是震驚和淩亂,震驚他竟然還活着,淩亂這一切關系而已。
沒有欣喜若狂,沒有悸動心跳,都沒有。
“不是,”男人蹙眉搖頭,鳳目如黑曜,凝在池輕的臉上,“當日,我之所以沒有跟你道明一切,是因爲,我怕失去你。”
池輕微微一怔。
男人的聲音繼續。
“我并不知道你恢複了記憶,我怕你知道這一切會離開我,我一直以爲你愛的人是我大哥,我……”
說到後面,男人的聲音變得有些蒼啞,男人也笑了,輕輕笑。
“昨日,你說我不信你,其實,并沒有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我不信這世上會真有那麽一個人,如此愛我,特别是在我跟大哥之間做選擇的時候。”
池輕再次怔住。
從未聽過這個男人說過這種話。
印象中,他是一個極少表露自己情感和情緒的人,他很隐忍,他也不擅長,這點她知道。
但是,在她心中,他永遠是無所不能、強大的存在,他霸道強勢、他運籌帷幄,就算他不是真正的帝王,卻天生就是皇者的氣場,高高在上、睥睨衆生的那種氣場。
他耀眼奪目,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她一直以爲,在他們兩個之間,不自信的那人、患得患失的那人,隻可能是她。
沒想到他竟然……
他在笑,笑得絕豔,卻莫名讓她心中一疼。
爲了緩解氣氛,她故意撇嘴嗤道:“你不是一直是操控人心的高手嗎?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一副穩操勝券、志在必得的模樣,做什麽這麽不自信?”
男人彎了彎唇,沒有做聲。
爲什麽這麽不自信?
因爲從小到大,隻要是他跟他大哥之間必須選擇一個的事,他從未赢過,從未。
在他母妃腹中的時候,他父皇和老天都選擇了他大哥,讓他成爲身體帶毒的那人。
出生之後,他母妃選擇的,也是他大哥,讓他帶着頭具活着,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在他母妃臨死前,選擇的,還是他大哥,讓他發誓,必須效忠他大哥,必要時候,就算犧牲自己,也要保全他大哥。
所以,二十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活着的意義,就是做他大哥的影子,他大哥生活在光明裏,他在他大哥身後。
從小将他送往嶽國,他的父皇從未給過他一絲父愛。
跟母妃生活在一起,或許他母妃表達母愛的方式太深沉,他也未曾感覺到自己被疼愛。
他們最愛的人都是他大哥。
連跟他生活了十年,從未跟他大哥生活一日的母妃,最愛的人也是他大哥,讓他哪裏來的自信,這世上會有人真心愛他?
“池輕,你知道嗎?最先認識你的人是我。”郁墨夜忽然開口。
池輕一震,滿眼疑惑地看着他。
郁墨夜微微眯了眸子,徐徐道出他們在船上的那次初遇。
“那時,你問我叫什麽名字?說明,你是第一次見到我這張臉,也就說明,你還未認識我大哥。”
池輕震驚,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許久,才不可思議地喃喃道:“原來那次是你!”
郁墨夜笑,“是啊,是我,我明明占了先機,卻險些錯過了你。”
池輕還在那份震驚中沒有緩過神。
這是怎樣的陰差陽錯?
她該怎樣告訴他,她跟郁臨淵的種種,其實就源于那次初遇呢?
當年,郁臨旋讓她接近帝王郁臨淵,并給她創造了一個偶遇的機會。
她見到郁臨淵後很震驚,原來是他,她沒想到他就是帝王。
隻是,郁臨淵似乎忘記了她。
後來,她主動提醒,她跟他講起船上的那次見面,講完之後,郁臨淵才一副恍悟的樣子,說,原來是你。
于是,他們就這樣自然而然相識了。
而後,郁臨淵對她極好,兩人又自然而然地走得更近。
她真的一直以爲他就是他,是船上救下她的那個他,是水下親她給她度氣的那個他。
她後來去找郁臨旋,說自己不想做細作了,因爲她沒有辦法将郁臨淵的一切告訴郁臨旋,她不想,也不願。
郁臨旋才讓她去完成最後一個任務,刺殺質子回朝的四王爺郁墨夜。
才有了後來的那些糾複。
“郁墨夜,你知道嗎?其實,在與我的這場關系中,是郁臨淵冒充了你,而非你冒充了他。”
看着男人的眼睛,池輕一字一句開口。
郁墨夜一震,難以置信寫在眼中。
池輕接着解釋道:“我一直以爲他就是船上救下我的那個人,從未懷疑過,他自己也未否認,不,他不僅沒否認,還承認是他,因爲我後來問過他,爲何當時不将自己的名字告訴我?他說,因爲他是皇帝。”
郁墨夜看着她,沒有做聲,心裏面卻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炸開。
池輕垂眼淺笑。
“或許你會以爲我現在跟你在一起,才會這樣說,無論你信與不信,這是事實。做爲一個女孩子家,可能說這些話不好,但反正我們已經是這種關系了,我也不是藏掖之人,當日在船上,我本就是希望有緣再見的,否則,我一個殺手,會輕易告訴你我的名字?”
“所以,你對我一見鍾情?”男人忽然開口。
池輕汗。
雖然她說,他們已是這種關系,無需藏掖,但是,也用不着将話說得那般直白吧?
見男人原本就黑曜一般的鳳目更是熠熠璀璨,光華萬千,她一時壞心大起,嗤然否認:“誰對你一見鍾情?我那是因爲你對我有救命之恩。”
睨着她明明剛剛已自己承認、現在又故作嘴硬的模樣,男人絕美的唇角勾起一抹攝人心魄的淺笑。
含笑鳳目溫柔地看着她,“是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才對。”
“我?”池輕指着自己,一臉疑惑,“幾時?”
“就那天啊,你忘了?我落水了,你二話不說就跳到水裏救我。”
池輕頓時臉就紅了,窘迫地低了頭,難爲情地嘀咕道:“哎呀,說到這裏,我…..我都不好意思,我根本就不會水,最後還不是你救的我。”
看着她鮮少展露出來的嬌憨模樣,郁墨夜心中一動。
眼梢掠了掠三個正專注捏面粉團的小家夥,忽然湊到池輕面前,大手将她下巴一擡,快速在她唇上親了一下,又撤離開。
“你……”
池輕原本就染上紅霞的臉,更是一下子紅得通透。
心虛地看向三個小家夥,好在三人都低着小腦袋、比賽似地捏着各自手裏的粉團兒。
男人俊臉上一副得逞的笑意,聲音磁性動聽:“就因爲你不會水,還如此視死如歸下水救我,我才更要感恩呀!”
“你笑話我是不是?”
“不是,我說的是真的,還有,那夜正好十五,我身上的毒性發作,才導緻落的水,而在水下,你的氣息讓我安定,我才能帶着你遊出水面,所以,說到底,還是你救的我。”
他沒有騙她。
就因爲她不會水,卻不顧後果地跳下水救他,才讓他深深地記住了這個女人。
還有她的氣息,唇齒間幽香如蘭、卻莫名讓他安定的氣息,也讓她烙印一般刻在他的腦中、心上。
世間的緣分就是這麽奇妙。
他又何嘗不是對她一見鍾情的那人?
她是殺手,不會輕易将自己真實的名字告訴于人,他冷性冷情,又豈會輕易記住一個萍水相逢、隻随口說了一遍的女子姓名?
但是,他記住了,記得很深刻。
以緻于在龍吟宮裏一看到那個刻着池輕名字的木雕,他的第一反應便是這個女人。
池輕忽然“哎呀”一聲。
不僅吓了郁墨夜一跳,還将三個小家夥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過來。
“怎麽了?”郁墨夜以爲她哪裏不舒服。
“那夜是十五,我是知道的,你每月十五會發病,我怎麽就沒聯想到你身上呢?”池輕小臉一臉懊惱。
郁墨夜汗。
三個小家夥自是聽不懂,也懶得理她了。
“六六,看,哭樓.......”
妹妹将手裏捏的一個什麽四不像的東西伸到六六面前給他看。
因爲小家夥說話奶聲奶氣,還有些吐詞不清,所以六六沒聽懂,以爲她說的是窟窿。
小眉頭蹙起:“哪裏有窟窿?”
而且,窟窿有什麽好捏的?
郁墨夜其實也聽成了窟窿,不過,他的關注點不在這上面。
他笑着糾正妹妹:“你應該叫他哥哥。”
“哥哥?”
小不點一臉迷茫,心想,你不是也叫他六六嗎?娘親不是也叫他六六嗎?爲什麽她要見他哥哥?
“嗯,哥哥。”郁墨夜點頭。
小不點不理他了。
見六六對她手裏的面團似乎沒看懂,又伸到姐姐面前,重複了一遍:“姐姐,哭樓。”
姐姐看了一眼,又蹙着小眉頭捏自己手裏的去了。
見沒人表揚,妹妹又将小手伸到池輕面前,稚聲道:“娘親,哭樓。”
池輕抿着唇,點點頭,笑道:“嗯,妹妹真能幹。”
與此同時,朝小不點豎了豎大拇指,小不點這才罷休,一臉得意看向六六和姐姐兩人。
六六不屑地嗤道:“一個小洞都沒有還窟窿?”
郁墨夜見池輕低了頭,似乎眼睛紅了不想讓他看到,郁墨夜怔了怔,“怎麽了?妹妹捏的是……”
“骷髅。”池輕擡起頭,實話實說道。
郁墨夜一震,愕然看向兩個小不點,卻在同時,又當即明白了過來。
在密室裏,什麽都沒有,密室裏的一切,便是這兩個孩子所有的認知世界。
别說池輕捏的那些小動物她們沒有見過,一些常見的東西她們都沒有見過,她們見過的東西就那麽幾樣。
燈盞、破瓷碗、席子、骷髅、白骨、青磚……
十個指頭都數不完。
郁墨夜心中大痛。
“明日我将六六以前學的圖冊帶來,教姐妹二人多認識認識一些東西。”
“嗯。”
池輕沉默地捏了一會兒手裏的面粉,想起男人說的毒發,以前可都是說的隐疾發作。
“你現在每月十五還會……”
“嗯,”郁墨夜點點頭,勾起唇角,“還會發,沒有你的三年,我可是沒少吃苦頭。”
池輕眼簾顫了顫,眸色一痛。
男人是笑着的,聲音淡然,看似一句玩笑話,但她心知肚明,那是實情。
她見過他發作時的痛苦。
“方才你說毒發,是幾時中的毒?沒有解藥嗎?”
男人笑着搖搖頭,然後,便将他母妃懷他跟郁臨淵之時,被人下毒,先帝讓太醫驅毒于一人身上的事粗略說了下。
他說得輕描淡寫,池輕卻是聽得心魂俱震。
她真的很震驚,她其實知道他是中毒之症,卻沒想到……
太後壽辰那日,嶽七王爺講的他在嶽國爲質時的種種,她就心疼不已,卻原來他的苦難,早就在娘胎之時已經開始。
好在她還活着。
雖然不能解掉他的毒,至少,至少能在每個十五之夜,讓他再免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好心疼好心疼,說點别的吧。
“郁墨夜,除了第一次見面是你,後面有沒有哪次也是你?”
見男人擡眸朝自己看過來,池輕又問:“我的并蒂蓮木雕是送給你的嗎?”
她記得剛回朝那會兒,他一直随身攜帶着,而且,剛剛他還用面團捏出了一朵蓮花。
所以……
“不是,”男人搖頭,“你是送給郁臨淵的。”
不是送給他的。
“哦。”池輕有些失望。
“那你爲何一直帶着?我記得那次陳落兒不小心将木雕摔了,你爲了木雕,推開我,我撞到了石桌上,差點撞出問題來。”
還有後來,她跟郁臨旋在跑馬場的時候,木雕摔成了兩半,他當時生氣盛怒的樣子,她到現在還記得。
反正,他非常非常珍視那個木雕。
不然,在她沒有記憶的日子裏,她也不會那麽耿耿于懷木雕上那個叫池輕的女人。
男人略略垂了長睫,靜默,似是在猶豫要不要說。
好一會兒,才擡眼開口。
“我是故意帶在身上的。”
“故意?”池輕不解。
“嗯,故意。我曾經問過郁臨淵,木雕是何人送給他的,他說,是一個愛他的女人。我将木雕帶在身上,就是時刻提醒自己,你愛的是郁臨淵,不是我,時刻讓自己保持清醒,讓自己跟你保持距離。”
池輕怔住。
男人笑:“雖然最終還是失敗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一直覺得自己是自制力很強的人,卻終是敗在她的手上。
在她的面前,他二十年修爲等同虛設。
這世上最讓人無力的便是感情吧?
付出之時,完全情不自禁、身不由己,想收回之時,卻又無能爲力、覆水難收。
他也不例外。
想起池輕的問題還沒回答完,他又繼續道:“我之所以那般在意那個木雕,除了木雕是你親手所刻之外,更重要的,畢竟不是我的東西,是郁臨淵的東西。”
“我想,他肯定也是很珍視的,未經他同意,将他的東西帶在身上,本就不妥,若再弄壞了他的心愛之物,更是不對,他會難過,你也會難過吧。”
“至于爲何推開你?其實也沒推開,隻是松開而已,那時我心裏頭絞着氣,我也說不清楚,你沒有記憶,本不該怪你,你愛上郁臨淵,更不應該怪你,畢竟我們隻是萍水相逢見過一面,但是,我當時就是心裏有氣,所以…….”
男人看着她,沒有将話說完,“對不起。”
池輕很意外。
沒想到他當時竟有那麽多的情緒。
想想,她倏地就笑了。
男人莫名,“笑什麽?”
“如此想來,其實也算公平。”
“什麽?”男人依舊沒懂。
“你可知道那時我有多糾結、多掙紮?我以爲我們是兄妹,我也時刻提醒着自己,絕對不能對你動心,絕對不能跟你繼續。但是,沒用,我根本管不了自己的心。可越是這樣,我就越痛苦,越矛盾,心裏壓力也越大,我一邊掙紮,一邊沉淪,我完全......”
池輕搖頭,想起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依舊難掩激動,不過,旋即,又笑了。
“今日看來,彼時彼刻,原來承受巨大煎熬的,不是我一人,你也如此,雖然我們煎熬的東西不同,但是,反正你也煎熬了,這樣,我就心裏平衡了。”
郁墨夜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