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家夥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之後,郁墨夜震驚了。
本就看得出來很瘦很瘦,可是當衣服脫掉,小身子瘦得根根肋骨清晰可見,郁墨夜眼睛還是痛了,又澀又痛。
想想也是,長期見不到陽光,三個人吃他一人的殘菜剩飯,怎麽可能不瘦?
待稍稍緩緩後,要讓青蓮給她們檢查檢查,以防有什麽隐患落下病疾。
将柔軟的裏衣、中衣、外衣一件一件穿在小家夥的身上,他的手一直在抖個不停。
小家夥一直在看着他,帶着幾分懵懂、幾分探究、幾分戒備地看着他。
眉眼長得真像那個女人。
“你叫什麽名字?”忍住想要親一口小臉蛋的沖動,他問。
“妹妹。”小家夥奶聲奶氣道。
妹妹?
雖然知道她是妹妹,可是,名字也叫妹妹?
“所以,你的名字叫姐姐是嗎?”他又扭頭問向身後的另一個小不點。
“嗯,”小不點響亮回道:“是的。”
好吧。
其實他也不意外,對那個女人的取名能力,沒叫個什麽七七八八已經很不錯了。
穿完衣服又給小家夥穿襪子和鞋子。
因爲不知道小腳丫的大小,就估摸着讓青蓮拿了六六一歲半時的鞋子。
似乎還是大了點,鞋帶一系,也能先湊合穿,他用手指量了一下小腳丫的大小,後面再重新做吧。
給妹妹穿好放在地上。
妹妹低着小腦袋看着自己腳上的鞋子,那可是從未穿過的東西啊,又看看身上的漂亮衣服,新奇得不得了,也開心得不得了。
郁墨夜又給姐姐穿。
待姐姐也穿好放在地上,早就等不及了的六六就牽了兩人小手,“我們玩捉迷藏好不好?”
兩個小家夥根本就不知道捉迷藏是什麽,可聽到六六說玩,就都雞啄米一般點頭:“好。”
“我們去院子裏。”六六牽着兩個小家夥往外走。
也就是這時,郁墨夜才發現姐妹兩個走路還不是太穩,有些顫巍巍的。
六六一歲剛過就會走了,這兩個小家夥都兩歲多了,還…….
心疼得不行,是他,是他虧欠她們的,虧欠她們母女三人太多,太多……
路都走不穩,還怎麽捉迷藏?
他連忙上前攔了三人。
“六六,你看兩個妹妹剛學會走路呢,捉迷藏肯定會摔跤,你是哥哥,要學會保護妹妹,你帶着她們玩點别的吧。”
六六一聽,他等了那麽久,結果又不能玩,有些不悅了。
可左右看看兩個小不點,又覺得他爹爹說的話是對的,兩個人真的好小好小哦。
“那你們有什麽好玩的?”他歪着腦袋問兩個小不點。
“呃?”兩個小不點沒聽懂,小眼睛一眨一眨撲閃撲閃看着六六。
“你們平時都玩什麽?”
妹妹聽懂了,奶聲回道:“翻繩。”
姐姐又補充了一句:“還有這個。”
邊說,邊将小手自六六的手中抽出來,然後快速撥弄着細細小小的手指,食指疊壓在拇指上,中指疊壓在食指上......
頃刻,五根小手指就依次疊壓在了一起。
郁墨夜眸光斂了斂,這個他不陌生。
他小時候在嶽國的冷宮裏,沒有玩具,他母妃也讓他玩這個,叫“做生姜”或者“扳老姜”。
他也教過六六。
所以,六六看到,當即就叫了:“這個我也會。”
三下兩下,也快速将自己的兩手做成了生姜,得意地展示給兩個小家夥看。
“還是玩翻繩吧,翻繩怎麽玩?”放開小手,六六問兩丫頭。
兩丫頭就轉着小腦袋到處瞅。
意識到兩人可能是在找繩子,郁墨夜走過去将牆上一個挂壁畫的細繩解下來給她們。
然後,又将地上幾個地方的蒲團都移到了一起,拼成一大塊。
“來,你們都到這上面來玩。”
三個小家夥依言上去。
六六從未見過翻繩,看兩小不點套在雙手上,你翻一下,我翻一下,就翻出各種形狀,頓時就嚷嚷着要兩人教他。
見三個小家夥開心地玩在了一起,郁墨夜心裏一片柔軟,他又取了火折子,将殿内所有的燈盞全部點亮。
這才舉步走向外面。
院子裏,池輕正在井邊上搖着轱辘打水,單薄的身影在快要擦黑的傍晚特别的打眼,郁墨夜上前,伸手握住轱辘的搖柄。
“我來吧,你去内殿加些衣服。”
已是冬日,僅穿着一套裏衣,如何受得住?
池輕垂目,視線落在兩人同時握着的搖柄上,沉默了一瞬,也沒有跟他堅持,松了手,轉身便走。
可剛走了幾步,就被突然從後面跟上來的郁墨夜自身後抱住。
吊水的轱辘因爲郁墨夜的突然松手急速回轉着,原本已經快吊到井口的水桶再度墜回井裏,驚起一陣水聲。
池輕腳步一滞,回頭想看井邊,郁墨夜正好低頭想要抵上她的肩窩,兩人的臉就這樣不期而遇。
四目相對,池輕心頭一顫的同時,連忙将臉收回。
垂眸看向男人圈在她腰間的手臂,開口:“放手吧,我身上髒,會髒了你的龍袍。”
郁墨夜蹙眉,不知道她是不是一語雙關,是讓他現在松開她,還是讓他對她放手?
“不放!”他笃聲道。
不論哪一種,他都不放。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怕髒,我們一起髒。”
池輕沒有做聲,也沒有掙脫,就沉默地站在那裏,任由他抱着。
因爲背對着他,他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所以也無法猜測她此刻的心裏。猶豫了一下,他再度開口:“你受苦了,你和孩子都受苦了。”
聲音微啞,帶着些些嘶。
池輕依舊一聲不響。
郁墨夜隻得繼續說:“是我不好,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們,我沒有想到大哥會對你下手……”
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再怎麽解釋,事情也已經發生,對她的傷害也已經造成。
“請相信我,以後絕對不會了,絕對不會再有這種事情發生,我一定會保護你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們半分!”
池輕依然沉默。
郁墨夜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天色暗了下來,夜風乍起。
郁墨夜感覺到懷裏瘦削的身子似乎随時都能被風吹走一般,又緊了緊自己的手臂,将她整個人裹在自己的懷裏。
“你說的我知道了,可以松手了嗎?”池輕驟然開口。
郁墨夜一怔,還未做出回應,池輕已掰開他的手臂,朝前走。
郁墨夜以爲她要走開,誰知她隻走了兩步,又停住,然後忽然轉身面對着他。
郁墨夜眼簾一顫,不意她會如此。
他看着她。
池輕啓唇,清淡的聲音徐徐響在夜風裏。
“你放心,今日的池輕,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莽撞不懂事的郁墨夜,我不會走的,不會離開皇宮,至少現在不會。沒有自由的生活,我已經習慣,我隻要安全。我要活着,三個孩子也要活着,我已經沒有力氣再輾轉于世、颠沛流離了。”
郁墨夜不知自己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她終于好不容易跟他說話了,而且,還跟他說,自己不會走,不會離開。
可是,爲什麽聽着這些話,他的心那麽痛呢?
她的确變了很多,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小丫頭。
可是,這份成熟、這份冷靜、這份權衡、這份現實,卻讓他心如刀割。
稍頓了片刻之後,池輕的聲音再度響起:“你方才說的那些話,我相信。”
郁墨夜心口一撞,可下一瞬又聽到她繼續道:“所以,希望你說到做到,不要再讓其他的人和事來打擾我們,這一方天地我們母女足矣。”
一顆心微沉,郁墨夜看着她。
母女足矣?沒有他?
他包括在那其他的人和事裏面嗎?
池輕還在說:“有幾件事要麻煩你,第一,麻煩你下個命令,讓任何人不得踏進這香凝宮一步,我現在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孩子,我不想再牽扯那些是是非非,孩子還小,必須保護好她們。另外,我也是已死之人,若被發現還活着,對誰都不好,特别是對你。”
“第二,麻煩你找個懂醫的自己人來看看姐姐妹妹,在密室裏,我奶水不夠,姐妹又兩個人吃,所以一直處在半飽半餓的狀态,後來不吃奶了,吃的又都是剩飯冷食,而且常年沒有陽光,我擔心她們的身子,兩人說話都遲,也才剛剛會走路,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問題。看一下也放個心,若有問題,也能及時治。”
郁墨夜沒有做聲,一顆心痛得無以複加。
“第三件事,麻煩你讓人每天給我們準備一些食材。既然跟外界不聯系,就不準備吃禦膳房的東西,反正這裏也有小廚房,我自己做,你讓人将食材放在門口便可,我會定時掩了面去取。”
說完,池輕垂了眉眼,略略思忖了片刻,“嗯,現在想到的就這三件事,可以嗎?”
郁墨夜沒有回答,就隻是凝目看着她。
“不行嗎?”見他不語,池輕又問。
“不是。”
不是不行,而是他不适應這樣的她。
“不是不行,那就是行咯,謝謝。”
對着他略一颔首,池輕轉身往裏走。
郁墨夜站在夜風中,一顆心滋味不明,對着她的背影,他蓦地開口:“池輕,你是不是不能原諒我?”
池輕停住腳步,沒有回頭,“你言重了。”
言重?郁墨夜苦笑了一下,舉步走過去,經過她的身邊,走到她的前面,轉身面對着她。
“言重的人是你,我不需要你跟我說麻煩,也不需要你跟我說謝謝。”
“好,”池輕點頭,“以後我不說。”
答應得爽快,也答應得毫不走心。
郁墨夜蹙眉,更加受傷,“我不是要你這樣的反應!”
“那要怎樣的反應?”池輕淡聲反問。
“我甯願你打我罵我,發我的火,也不希望你像現在這樣,滴水不漏、淡漠疏離、拒人以千裏。”
這次輪到池輕微微皺眉了,“不是,我爲何要打你罵你發你的火?下令斬我的人不是你,囚禁我的人也不是你,你給我一個打你罵你發你火的原因。”
“他是我大哥,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郁墨夜沉聲。
池輕輕嗤:“他也是我愛的男人,是我自食其果!”
郁墨夜一怔,沒想到她會接得如此快,更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郁墨夜輕輕搖頭,痛苦的神色糾結在眸子裏,“池輕,你不要這樣!我知道你愛的人是我!”
“你不知道!”
“我知道!”
郁墨夜嘶吼,與此同時,上前一步,雙手扣住池輕瘦削的肩。
“我以前不知道,後來知道了,如果你愛的不是我,我又怎麽可能活到今日?你殺我的機會何其多,我早已死在你的手上。如果你愛的不是我,又怎會在‘我’要置你于死地的時候,還在想着保我周全?如果你愛的不是我,又怎會在密室裏關了三年,完全不知外面情況,一出來看到我大哥的那一刻,就知一切是我大哥所爲,而不是我?說到底,都是因爲,你愛我、信我。”
郁墨夜最後一句話落下,池輕聽到自己心中一直拉緊的心弦驟然崩斷的聲音,所有的僞裝在這一刻丢盔棄甲。
她閉眼,眼淚漫眶而出。
是的,一切皆因她愛他,信他。
在爬出密室,看到郁臨淵還活着的那一刻,她困惑了三年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
她一直困惑,一直不願相信,他爲何殺她,爲何囚禁她?
他們是一起經曆過生死的人,她有心,她有感覺,明明曾經的情愛不假,明明曾經的寵溺也不假,他爲何突然翻臉無情?
他愛她,也愛江山,兩者之間,江山比她更重要。這是她困惑之下,找不到任何理由之下,強行給自己的理由。
直到她爬出密室,趴在龍榻的床底,看到郁臨淵竟然還活着的那一刻。
其實,她在床底有一段時間了,那時郁臨淵還沒來,郁墨夜在審顧詞初,兩人的對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
郁臨淵進來,她起先以爲是樊籬,若不是六六揭下他的面具。
看到他竟然還活着,她真的很震驚很震驚。
與此同時,腦子裏有千百個念頭同時湧上來,她淩亂了。
當然,還有一件讓她震驚的事,那便是,她清楚地看到郁臨淵在被六六揭下面具之前,凝力于手指,準備點郁墨夜頸後的暈穴。
也就是那一舉措,讓她原本混沌的腦子忽然生出一種認知。
郁臨淵緊急帶着樊籬的面具前來,是爲了阻止她從密室中出來,怕郁墨夜生變,所以想将他點暈。
不過,她也隻是猜測。
後來,她從床底出來,他們兄弟二人給出的反應,特别是郁墨夜的反應,讓她相信,他是真的不知情。
再後來,她又故意用話試了試,她說,生殺大權掌握在郁臨淵手上。
兄弟二人的反應再一次告訴她,她猜測的沒錯。
殺她的人是郁臨淵,囚她的人也是郁臨淵。
個中原因她不知道,爲何郁臨淵還活着,爲何會以郁墨夜的名義來殺她,這些她統統不知道。
她隻知道,她相信的,果然是值得相信的。
睜開眼,她淚如雨下。
“而你,”她望着郁墨夜,“卻從不信我。”
“你若信我,就算嶽七王爺突然前來,就算我穿着女式中衣,就算我女兒身被揭穿,你都不會懷疑這一切是我故意所爲,嶽七王爺是我請來的。在你心裏,我是這樣的人嗎?”
郁墨夜沉痛地看着她,搖頭,擡手想要去拭她臉上的淚,被她握住,拿開。
“你若信我,就不會跑去刑部一句話也不跟我說,一句話也不讓我說,就說,自己隻問一個問題,問我到底有沒有心,今生今世有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懂不懂什麽叫做.愛?”
“其實,你知道嗎?你出現在刑部,我有多欣喜,我以爲你是來救我的,我準備告訴你自己是準備唱青衣,還有六六的事。”
“可是,你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我剛一個“郁”字出口,連你的名字都沒叫全,就被你打斷。王德想要給我松綁,你也不讓。”
郁墨夜哽咽而語,唇角輕勾,一抹淺笑自嘲。
“後來,太後又來了,我怕太後聽到,畢竟我女兒身身份剛剛暴露,若知道你跟我的關系,太後必定會查,隻會對你不利。”
“另外,我又怕你沖動,所以,就很委婉地告訴你,我愛的是我‘自己’。”
“我是郁墨夜,你是真的郁墨夜,我愛的是我自己,便也是你自己。”
池輕微微吸了一口氣,歎出:“可是,顯然,你沒聽懂。那般聰明睿智的一人,怎麽可能聽不懂?隻能說明,你打心底不信,因爲不信我,所以聽不懂。”
“後來,我就等,一直等,你不來,我一直等不到你…….”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一顆心大痛,郁墨夜手臂一撈,将面前淚流滿面的女子緊緊裹進懷裏,“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熟悉的懷抱,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溫暖,熟悉的男人氣息,她沒想到,在生不如死的三年後,她還能再次靠在這個懷裏。
将臉埋在他的胸口,她像個孩子一般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