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殿正在吩咐宮人們準備掌燈的王德,忽然看到一個以帕子掩面,隻露出一雙眼睛的女人抱着一對小不點從内殿走出來,手裏拿的火折子“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整個人驚呆了。
什麽情況?
他一直在外殿,記得内殿裏面除了原本的帝王和皇後,也就是後面來了個樊籬,樊籬說有事跟帝王說,讓任何人不要随便進内殿。
那,這個人,這個隻着一襲裏衣,還衣衫褴褛、還以帕子遮面隻露出一雙眼睛,且一雙眼睛大得吓死人的女人幾時進去的?
不對,是三個人,她懷裏還抱着兩個呢。
這三個人是幾時進去的?他怎麽沒有看到?
以爲是自己看花了眼,或是自己的幻覺,或者是……鬼?
他大駭,扭過頭看其他宮人。
其他宮人亦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
還好,還好,都看得到,王德微微松了一口氣。
可是,如此詭異……
會不會是刺客?王德又眉心一跳。
剛準備做出反應,一個側首,便看到内殿門口,帝王長身玉立,在目送。
目送?
他怔了怔,又再次轉眸看向女人,可女人已經走出了視線。
是何人呢?
且不說剛剛他沒看到人進内殿,過去,他也從未見過此人啊。
女人搞個帕子掩面,看不到臉,兩個小家夥也是一左一右趴伏在女人的肩上,埋臉于肩窩,不讓人看到臉。
王德心中疑惑,卻沒有答案,哎,青蓮去了禦花園還沒有回來,如果在,至少兩人還可以分析分析。
内殿這廂,郁墨夜回身抱了六六,走到外殿交到王德手上,又回到内殿。
沉聲吩咐顧詞初:“你也出去,方才之事不可對外講一字,否則,我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顧詞初心口一撞。
印象中,這個男人很少将生死挂在嘴邊,更是很少以死脅迫他人,最多也就是,若怎麽樣,他定不會輕饒之類。
可就這一會會兒時間,他說了兩句。
“從現在起,無論誰,若是再敢碰她們母女一根指頭,我就殺了他!”
“方才之事不可對外講一字,否則,我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而且,說這兩句話時,那種發酵于心,噴薄于眼的殺氣,讓她覺得,他真的會說到做到。
掠了一眼郁臨淵,她躬身行禮,快步退了出去。
郁墨夜猛地伸手,扯了郁臨淵的衣領,将對方朝自己面前一拉,咬牙,“到底怎麽回事?”
郁臨淵因爲他的動作再次咳嗽了起來,原本蒼白的臉色因爲咳嗽和郁墨夜抄封着他衣領的動作,而變得通紅。
郁墨夜松手。
郁臨淵踉跄後退了兩步,伸手扶住邊上的桌案,才險險穩住自己的身體。
氣喘籲籲:“我不明白你爲何如此生氣?至少她還活着不是嗎?你應該感謝我當時的一時之仁。”
郁墨夜聽完就笑了,搖頭輕笑,笑得眼睛都紅了。
驟然笑容一冷,咬牙道:“你憑什麽每次都心安理得說出這種話?上次一句爲我好,這次我應該感謝你。”
“我應該感謝你什麽?感謝你囚禁她?感謝你将她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過着無助絕望的生活?感謝你讓她在沒有吃、沒有喝、沒有穿、沒有穩婆、沒有大夫、沒有藥、沒有任何人、沒有一切、什麽都沒有的情況下,自己産下孩子?”
郁墨夜很激動,一字不停、連聲質問。
郁臨淵一時啞了口。
目光觸及到那株葉子已經落光的盆栽,他眸光一動,開口道:“我終是将她放出來了不是嗎?”
“是你放的嗎?”郁墨夜微微眯了鳳目,顯然不信。
郁臨淵眼睫閃了閃。
當然不是。
他若今日放,當日就不會囚。
但是此時,必須說是。
“是,不然你以爲呢?密室的門能自己開不成?那盆盆栽便是開門的關鍵,盆栽死,門開。”
郁墨夜眸光一斂,冷聲道:“所以,盆栽是你弄死的?”
郁臨淵眸色深邃。
既然人不是他放的,盆栽自然就也不是他弄死的。
“是。”他點頭。
“所以,香爐裏讓人内力盡失的香也是你放的?你爲何要這樣做?”郁墨夜灼灼看着他。
郁臨淵微微抿了唇。
這些都不是他所爲,但是,此刻,他必須全部擔下來。
該編個怎樣的理由,才能讓這個心思缜密的男人信呢?
“因爲,我雖然将她放出,卻并不是同意你們兩人在一起,我隻是将她放出來,放她遠走高飛而已,恐你追,便想讓你失去内力。”
一席話說完,郁臨淵看向郁墨夜。
郁墨夜沉默,薄唇抿起,也不知信還不是不信。
片刻之後,郁墨夜凝眸,沉沉視線攫住他。
“我最後再跟你說一次,不要再想着打她們娘仨的主意,不要逼我做出弑兄這種事,你若還要執意,就休怪我無情!哪怕魚死網破、哪怕殺了你,我赴死,我也絕不會手軟!”
郁臨淵呼吸一滞。
郁墨夜眸色淩厲,冷瞥了他一眼,轉身,朝床底的洞口走去。
郁臨淵怔了片刻,心頭竟是莫名一顫,回過神,彎腰拾起地上六六撕掉的面皮,抖了抖灰塵,貼在臉上,快步出了内殿。
郁墨夜順着洞口的石階緩緩下去,入眼便是一間方形密室。
随着進入,黴味、酸味、汗味、腐味,各種氣味撲面而來,郁墨夜蹙眉,在密室裏站定。
緩緩環顧四周,密室中的一切一點一點入眼,他的一顆心也一寸一寸越揪越緊、越揪越痛。
他簡直難以相信,在這樣的條件下,一個人能活三年,甚至還生下孩子。
沒有窗,沒有門,沒有一絲陽光,完全跟外界隔絕,照明靠的是一顆夜明珠。
沒有桌椅,沒有床榻,什麽都沒有,僅有一張鋪在地上的席子,還沒有被褥。
地上有三個凹坑,從那不規則的形狀來看,應該是後來砸磨出來的,讓他意外的是,凹坑裏竟然有水。
水從哪裏來?
彎腰拾起地上孤零零擺着的一隻陳舊燈台,燈台的燈肚裏竟然也有半肚水。
是接水用的嗎?他斂眸,擡頭望向燈台所放位置的上方。
想了想,那裏正是内殿那株屏煞青盆栽的位置。
蓦地又想起那次,王德在澆水,樊籬問他,冬日還要澆那麽多水,王德說,是皇上讓的。郁臨淵讓王德每次給盆栽澆水。
所以……
他心髒一縮,所以,三年來,那個女人喝的水都是澆屏煞青的水?
五指收緊,緊緊攥着那柄燈座,他忍住薄顫,艱難轉眸。那吃的呢?
吃的來源于哪裏?
瞥見席子邊上有個半邊的破瓷碗,他舉步走過去,彎腰将半邊瓷碗拾起。
瓷碗裏還有一些帶水的米飯,心中疑惑,他又看到靠牆的地上還擺着幾塊芙蓉糕。
當目光觸及到芙蓉糕上點點赤紅和點點米白時,他瞳孔一斂。
芙蓉糕宮中常見,但是,帶枸杞和蓮子的芙蓉糕隻有龍吟宮有。
所以…….
他舉目搜尋。
終于發現了牆角的小洞口,其中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但他還是腳步虛浮地走了過去。
放下手裏燈座和瓷碗,他将手探了進去,洞口隻夠一隻手伸入,他摸了摸,摸到了濕漉漉的飯粒。
果然,果然是從這條排食道裏撈取他每日倒掉的殘剩之食。
眸色一痛,那一刻,他竟慶幸,在沒有她的這三年裏,他沒有微服私訪,沒有長時間的離開皇宮。
不然,她吃什麽?
洞口旁邊的一個骷髅蓦地入眼,他眼簾一顫,因爲前面有塊青磚,青磚上又晾着布塊,所以他方才沒有注意到。
不止一個骷髅,還有一些白骨,看得出是人的手肘骨和腿骨。
他凝目看了看,都已化作了白骨,可見此人死了不是一點點時間。
龍吟宮的下面竟然有白骨,這讓他很意外,當然,龍吟宮的下面有間密室,已是早已讓他意外。
忽然想起三年前護城河飄起白骨的事,他呼吸一滞,再看那些白骨。
是了,這裏僅剩骷髅、臂骨和腿骨一些大骨,小骨都不見了,是那個女人扔的,扔進排食道,排進護城河,想要以此來求救的,是嗎?
他竟這樣生生錯過。
他懊悔、心痛,不敢想那時她在密室這頭帶着怎樣的希冀,最後又是怎樣的絕望?
如果他早些去護城河的洞口守着,如果他讓人順着排食道往前追溯,他是不是就發現了她?
曾經他呆在嶽國的冷宮裏,雖然條件差,卻比這裏至少強上千倍百倍,他都覺得人生是這樣灰暗,這樣無望。
而她……
吃着排水道裏的殘菜剩飯,喝着澆水漏下來的水,在這個四角方方、什麽都什麽、暗無天日的密室裏殘喘了三年。
甚至還生下了他們的孩子,自己,獨自一人生下了他們的孩子。
生六六時九死一生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清晰得就像是昨日的事情一樣,她,一人,怎麽能做到?怎麽能?
母女三人都各自隻有一套衣服,兩個孩子連鞋襪都沒有,三人瘦得皮包骨,就像是鬼一樣。
如此惡劣的環境,她們竟都活了下來,這是奇迹。
他重重閉眼,一顆心痛做一團。
一直覺得命運對他不公,第一次,他感謝上蒼。
感謝上蒼賜了他一雙女兒,他在想,如果沒有孩子,或許那個女人真的已經死在了這裏。
就算不死,也會瘋。
但是,因爲孩子,因爲要讓孩子活下去,她别無選擇,隻能堅強吧。
走到席子邊,他坐了下去,擡頭望着密室頂上的青磚,想象着那個女人三年來每日坐在這裏的心情。
他就在上面。
三年,他們咫尺天涯。
一千多個日夜,他們竟然如此近,又那樣遠,他們竟然就這樣上下相隔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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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墨夜拿着衣服鞋子,端着糕點水果,牽着六六出現在香凝宮的時候,池輕正在内殿裏面鋪床。
兩個小不點光着小腳丫站在她身後的一個蒲團上,新奇地看着殿中的物件擺設,池輕一邊鋪床,一邊招呼兩個小不點。
“站在那裏不許動哦,這裏的地面不比我們住的那個地方,地上沒清掃,很髒,會傷了小腳丫的哦。”
“而且,外面比我們住的那個地方涼很多很多,赤足踩在地上會生病的,所以,就站在那裏不能動哦。”
“娘親馬上将床鋪好了,你們就可以到床上來玩了,聽到娘親說話沒?”
“聽到了!”兩個小不點奶聲奶氣、齊刷刷地回應。
郁墨夜彎了彎唇,沒有立即進去,就擰着包袱,提着食盒,牽着六六站在門口,看着殿裏面。
他知道,除了不忍打斷這和諧溫馨的場面,他還有些緊張。
他怕,怕那個女人又不理他,或者說一些淡漠的話,或者…….
總之,很怕,很緊張。
所以,他故意帶上六六。
他想,就算那個女人不理他,也不會不理睬六六的。
“好了,鋪好了,姐姐妹妹可以來床上玩啦。”
池輕轉身,便看到站在門口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
她微微一怔,看了男人一眼,又看了看六六,輕抿了唇,沒有做聲,繼而又像是根本就沒有看到他們兩個一樣,去抱站在蒲團上的兩個小不點。
“來,姐姐妹妹一起。”池輕雙手左右各一個抱起,将兩人放到床上。
“娘親要清掃了,姐姐妹妹自己玩,這屋裏的東西,你們想要玩什麽告訴娘親,可以玩的,娘親拿給你。”
池輕話一落,兩個小家夥就伸出小胳膊叫嚷開了。
“要那個,那個……”
“要那,娘親,那……”
池輕發現姐姐指的是一個看時辰的沙漏,妹妹指的是壁櫥上雕刻的一隻小鳥。
拿了沙漏擦了擦上面灰塵,走到床邊遞給姐姐。
“妹妹再選一個吧,妹妹要的那個是拿不下來的。”
小不點頓時就不高興了,撅着小嘴,扯着池輕衣袖,晃蕩,嘴裏“嗯嗯嗯”地不願意。
池輕正環視着屋裏還有什麽可以當玩具,郁墨夜舉步走了進來。
在母女三人的注視下,将手裏的食盒,以及腕上的包袱都放在桌上。
然後,又打開包袱,自裏面拿出兩個木雕的鹦鹉,給六六:“送去給兩個妹妹玩。”
六六對池輕是抵觸的,但是,對兩個小不點卻是很好奇的。
而且,一直以來,整個宮裏,他最小,一個玩伴都沒有,難得遇到比他小的,且還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小人兒,他的心裏自然是歡喜的。
小手一手拿一隻,屁颠屁颠就跑到床榻旁邊,雙手遞給兩個小不點:“給你。”
兩個木雕鹦鹉做得惟妙惟肖,且還上了彩漆,特别好看。
姐妹二人幾時見過這樣的玩具?妹妹頓時開心了,連忙接過,而姐姐也丢了手上的那個灰不溜秋的沙漏,笑嘻嘻地接過另一隻。
池輕就站在邊上,沉默地看着,面無表情。
郁墨夜自是将這一切盡收眼底,他就知道,如果是他将玩具送給兩個小丫頭,池輕肯定不要,但是,讓六六送過去,她肯定會收。
“娘親去清掃了,你們就在床上,不許到地上來,聽到沒有?”
“聽到了。”
又是奶聲奶氣、齊刷刷地回應,雖然兩個小家夥眼睛都沒離開自己手裏的鹦鹉。
郁墨夜發現,兩個孩子那麽小,真的被她教得很好。
在龍吟宮剛爬出來的時候,她一生氣,兩個小不點就排排站不做聲。
他拿蒲團過去,讓兩人站在上面,兩個家夥還要擡頭看池輕願不願。
後來池輕抱着兩人離開龍吟宮的時候,說,趴娘親肩上,不許露臉,兩個小家夥就齊刷刷伏下。
還有現在,兩人對池輕問話的反應,積極又可愛。
想起母女三人身上還隻穿着一層衣服,他又轉身,自包袱裏面拿出衣物。
池輕卻徑直出了内殿,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看也未看他一眼。
他的心裏早已是滋味不明,不過,他也早有心裏準備。
站在那裏默了片刻,他拿了兩個丫頭的衣服和鞋襪,走到床榻邊,笑着招呼兩個家夥:“來,乖,過來,先換了漂亮的衣服再玩。”
兩個小家夥陌生地看着他,沒有動,還反而往床裏邊退了退,繼續玩手裏的寶貝。
郁墨夜又不能跟她們硬來,隻得求助邊上的另一個小家夥:“六六,快,讓兩個妹妹過來,等妹妹們穿了鞋子就可以下地上來跟六六玩捉迷藏,對吧?”
做爹的有的放矢,六六立馬中計。
“你們過來,不過來,我就要收回你們手裏的鹦鹉了,不給你們玩兒,如果過來的話,不僅那個送給你們,另外,我還有更好玩的東西。”
六六一邊說,一邊取下挂在腰上的一個什麽東西,送到小嘴裏,一吹,發出悅耳的聲響。
是樊叔叔送給他的小哨子。
“好不好玩?”将哨子拿開,六六略帶得色地問向正傻傻看着自己的兩個小不點。
小不點齊刷刷點着小腦袋。
“那就過來,讓我爹爹給你們換衣服。”
兩個小不點終于乖乖就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