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籬踏進龍吟宮的時候,帝王正負手立在内殿的窗口,望着窗外蕭瑟的落葉。
“我尊敬的皇上大人,又那麽急召我進宮做什麽?”
見沒有宮人在,内殿裏就帝王一人,樊籬也就沒了那麽多禮節,隻上前躬了躬身。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又到秋天了……”
男人略帶蒼涼的聲音傳來。
樊籬心口一顫,還未對他這句話做出回應,男人已轉過身,舉步走到桌案邊。
“想個辦法搞些異象出來,讓我暫時不能召寝。”
一撩龍袍的衣擺坐下,男人擡眸看向他。
樊籬沒聽懂,“什麽?”
男人伸手,修長的手指點了點面前桌案上的字畫。
“一拖再拖,已是拖了數月,那幫老頑固太讓人頭疼了,一直锲而不舍,罷了,幹脆就選兩人吧,讓他們消停消停,不然,這事兒過不去。”
樊籬垂目望去。
是女子肖像畫。
哦,原來是選秀之事。
是讓他以法師的名義,搞點什麽靈異之事,或者天現異象,然後說帝王多長時間不能臨幸妃嫔是麽。
樊籬笑:“帝王三宮六院是尋常,有如此豔福,别人求之不得,何不坐享?”
男人擡起眼梢剜了他一眼,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問他:“你可以的吧?”
樊籬想了想,蹙眉:“可以是可以,但這也不是長遠之計啊,你總不可能一輩子這樣。”
“沒事,郁臨淵不是還在嗎?等他身體好了,将這一切還給他。他的女人,我廢了一個秦碧、殺了一個華妃、端了一個莊妃,此次,就替他選三個女人還給他吧。”
樊籬發現,他直呼的郁臨淵的名字,而不是大哥。
說明,他心裏的那個坎兒還是沒有過去。
而且,說來也怪,郁臨淵那時說是到了大限之期,結果沒死,不僅沒死,到現在也還活着。
雖然還需要泡在藥裏,但至少人是活着的,且人還是醒着的。
他也是隔三差五去小屋看看,這個男人卻是自那件事後,再也沒有去過。
“那說多長時間呢?”樊籬問,“是三個月,半年,還是一年呢?”
男人垂眸略一思忖,“長點吧,反正長點總歸是不會錯,就算很快就将這一切還給郁臨淵,到時,你也可以出來說,異象過去,此戒已破。”
話落,又默了默,說:“三年吧。”
“三年?”樊籬驚得下颚都快掉下來,“将人家姑娘選進宮,讓她們守三年活.寡?不對,你這後宮,本來還有不少嫔妃,全部都守着活.寡呢。”
男人擡眼看他,沒有做聲。
樊籬怔了怔,“好吧,隻是三年時間真的有點長。”
不過,三年時間,應該能讓這個男人走出來吧?
不是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嗎?雖然他從不信這句話。
“就三年。”男人笃定。
“好好好,”樊籬也是拿他沒辦法,“隻是,三年不短,我得找個很厲害、很過硬的理由才行。除非……除非跟先帝扯上什麽關系,我想想吧,看在先帝的皇陵能搞點什麽出來。”
見男人看着他,樊籬又道:“放心,不會做什麽對先帝不敬的事情,是說在先帝的皇陵搞點什麽異象出來。”
“有勞了。”男人将桌上的畫像卷起來。
樊籬就像是遇到了多稀奇的事一般,難以置信看着男人,笑道:“今兒個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皇上竟然跟我說‘有勞了’。”
男人起身,揚手,将幾卷畫像扔進邊上的畫簍裏,“這些年辛苦你了,似乎隻有你一直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被他這樣一說,樊籬倒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你有喜歡過人嗎?”男人忽然扭頭問他。
樊籬一怔,“怎麽突然問這個?”
男人彎彎唇角:“随口問問,有嗎?”
樊籬眸光閃了閃之後,笑道:“你覺得你問一介法師這麽紅塵的問題,真的好嗎?”
男人嗤:“你那什麽法師,我還不知道。而且,你也不是出生就是法師,我記得我們認識的時候,你還不是。就說,有沒有吧?”
“有。”樊籬微微斂了臉上笑意。
這次輪到男人怔了怔,“人呢?怎麽……”
樊籬垂眸,沉默了好一會兒,道:“人……早已不在人世。”
男人訝異,片刻之後,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看來,同病相憐啊。”
樊籬沒有做聲。
青蓮躬身走了進來,“皇上。”
帝王看向青蓮。
青蓮抿了抿唇,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過幾日便是六六的生辰,奴婢是想問,需要通知内務府辦周歲嗎?”
她是想了好久,才問的。
原本,她想着男人一定會記得的,畢竟六六就是他的心頭肉,别人不知,她可是清楚得很。
每次下朝回來都要抱一會兒,夜裏睡覺前,也要陪着玩一會兒,還一直噓寒問暖,擔心這個,在意那個,爲六六考慮着方方面面。
可是……
可是,奇怪的是,眼瞅着生辰馬上就要來了,這個男人卻沒有一絲動靜,她才決定問一問的。
她一直不知道那個女人到底是真死了,還是沒死。
自腰斬之刑之後,帝王從未在她面前提起過。
如果是真死了,她覺得不可能,他不可能會殺那個女人,還用如此極刑。
可是,如果沒死,爲何又一直不見那個女人回來?就算跟帝王有什麽誤會,畢竟是六六的母親,怎麽可能會舍棄孩子不聞不問?
而且,最主要的,帝王如此寂寞,如此滄桑,她看到過很多次,一人坐在燈下拿着一對草編的雙蝶失神,讓她怎麽看怎麽覺得那個女人似乎是真的不在人世?
哎,她也不知道。
“不用。”男人微啞的聲音響起,将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怔了怔,不用?
雖有些訝異,卻又覺得好像并不意外。
隻不過,心裏關于那個女人真的不在了的猜測便也更加确定了下來。
通常,隻有大孝在身,才會不過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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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裏,池輕吃力地将幾個水果洗幹淨,放在席子旁的牆邊擺着。
牆邊還擺了一些糕點。
算算時間,她知道,分娩不會太久了。
肚子大得她都已經看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想必會提前生吧,所以,她先做好一切準備。
所有的東西都放在席子周圍,這樣,她随手便可拿到。
其實,她很緊張,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雖然她有過一胎的經驗,但是,也正因爲有過經驗,她才更加害怕。
生六六時,九死一生的情景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從七個月以後,她就每天做一些運動。
按照她曾經在王府看過的書上寫的那樣,做一些會對順胎位有利的動作,每日堅持做。
讓她唯一安心一點的事,自己現在會武功,會提内力,會用真氣護體。
記得生六六那時,一直是那個男人在邊上傳真氣給她。
她每日祈禱,祈禱平安,母子平安。
沒有香紙,她就隻能是磕頭,對着四方磕頭,東南西北,四方全部磕到。
雖然,肚子大得吓人的她,跪下、起身,非常困難,要好半天才能完成,但是,她還是堅持每天磕,一天不漏。
以前她不信這些,不信天,不信命,可是,如今,被悲催命運逼得不得不低頭的她,信了。
真的信了。
她想,就算老天不公,也希望能開開眼,看看她現在的樣子。
所有的苦難,她都願意承受,隻要孩子平安。
她不僅拜四方,每日,她也對那堆殘剩的白骨磕頭跪拜。
因爲她覺得,若這世上,除了她自己,還有誰知道她這幾個月以來過得什麽日子,經曆着什麽,隻有這堆白骨了。
大抵人到了絕境之時,就會像她這樣吧,信天、信地、信神、信仙、信魔、信鬼,信一切可以讓人寄予虛幻希望的東西。
是的,隻要有一絲希望,隻要能給她希望,她就信。
三個大凹坑,都存滿了水,外加燈台裏亦是。燈台她放在了席間邊上,随手可拿。
半個瓷碗她沒裝水,因爲要裝飯食,必須時刻存一些軟的飯食在手邊。
近來,胎動得很頻繁。
這也是她陰暗無望的生活,唯一的曙光。
輕輕覆掌于腹上,感受着小家夥在裏面的踢撞,那一刻,她才真切地覺得,她不是一個人。
想想情景何其相似,懷六六的時候,也是不能出門,整天呆在自己的廂房裏面,她也每天等着感受六六的胎動。
隻不過,那時,她還有别的企盼,别的期望。
而此時此刻,卻隻有腹中的小家夥一個。
六六已經周歲過了,不知長高長大了多少,走路應該還不會,會叫人了嗎?
不知道有沒有抓周?
記得那個男人說過,任何一個重要的日子,他都要讓六六過,他童年沒有的,他不想六六留下遺憾。
是在四王府裏過的,還是宮裏過的呢?
抓周第一個抓的東西是什麽呢?
她都好想知道。
她今生最大的遺憾,就是缺席了六六的成長。
估摸着應該早膳差不多了,她隻手拿着半個瓷碗,隻手扶着牆壁,艱難起身,緩步來到排食道的洞口邊。
順着牆,慢慢地滑躺到地上,然後伸手,探入洞中。
嗯,她估摸得不錯,稍稍等了片刻,就有吃食下來,有米粥,有糕點。
她發現,在這裏呆了這麽多個月,别的本領她沒學會,估摸時間的本領卻真的已是爐火純青。
沒有更漏,她一樣能準确地估摸出時辰。
所以,每次來這裏掏食,不是剛剛好,就是隻需稍稍等一會兒,總之,錯過的少,除非自己正逢睡覺。
将小米粥抓到瓷碗裏,瓷碗裝不下,她就随手塞了一把口中。
然後,也不敢耽擱,接着去掏糕點,一連掏了好幾塊,她才作罷,然後撐着身子起來。
起身的刹那,目光觸及到糕點上印的字。
赫然是一個“囍”字。
她瞳孔一斂,通常隻有帝王大婚、或者選妃宮裏才會印這種帶囍字的糕點。
所以,今日,他……
是大婚,還是選妃?
帝王大婚,是指迎娶皇後。
皇後是顧詞初嗎?怎麽會到現在才迎娶?最好的時機難道不應該是她被處死之後嗎?
所以,是選妃?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腹痛,突然痛,很痛。
這種痛她不陌生,她記得那時,王德跑來跟她說,太後将郁墨夜困在池輕的秋實宮,讓兩人行房,她也是突然這樣痛。
是要生了。
想想都覺得自己沒出息,都到這樣的地步了,自己還受不了關于那個男人的這種刺激。
咬牙忍住,她将瓷碗和糕點拿好,緩緩移回到席子上。
隻是陣痛,但是,她已經開始緊張。
她忍着疼痛,強自鎮定。
脫了裏.褲,将磨好的瓷片,水,帕子等等都拿到手邊,準備着。
挪動着身子,她腳對牆而躺,這樣的話,雙腳可以蹬到牆上,到時候可以借力,也有利于将雙腿打開。
陣痛急急緩緩、急急緩緩,急的時候,就如同千斤重錘在往下墜。
她躺在那裏,睜着眼睛,望着頭頂的青磚,淚水順着眼角流下來,流入鬓間。
她希望快點,痛得再厲害點,快點生下來,她又希望不要痛,不要生,她怕,好怕,怕自己應付不來怎麽辦?
生六六的時候,青蓮都沒應付過來,還是從外面請了多個經驗的豐富的穩婆。
如今……她不敢想。
閉眼,她讓自己不要想,什麽都不要想,隻想孩子,隻想要将孩子生下來。
腹下的疼痛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鑽心入骨。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臀下面一股潮熱襲來,她知道,是羊水破了。
咬牙,她開始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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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歌舞升平。
因爲今日帝王後宮又喜添三人,一個妃子,兩個婕妤。
這是繼一年多以前,封池輕爲才人之後,帝王甚是難得的選妃盛事,所以,皇室上下、滿朝文武皆是非常重視。
雖然幾日前,先帝的皇陵裏突然有久異鳥搭窩建巢,但這絲毫不影響大家的熱情。
久異鳥是天生的孤獨者,從不與别的鳥同巢,所以被世人認爲是不吉祥的鳥。
欽天監有派人去驅趕,卻怎麽也趕不走此鳥,而這種不吉之鳥,又不能殺,殺了更會招來禍事。
後來,還是帝王讓自己的朋友,也是大齊赫赫有名的大.法師樊籬去驅的。
樊籬對着鳥兒誦了一段經文,還做了一場法事,并替帝王承諾三年之内,暫不在後宮施灑雨露,那隻鳥兒才徹底飛走離開。
雖然大家對帝王子嗣單薄,是單薄吧,養在龍吟宮裏的那個小世子,應該是皇上子嗣吧?雖然大家對帝王子嗣單薄,甚是着急,但是這也沒有辦法,人不能跟天鬥。
久異鳥非常罕見,卻忽然出現在皇陵,大家很相信這是先帝以此給的警示。
三年而已,沒事,帝王年輕,女人們也都還年輕,都等得起。
喜宴在長樂宮大擺。
絲竹弦樂、瑤琴歌舞,都盡善盡美,人人喜氣洋洋,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隻是,做爲主角的帝王,似是很平靜,高坐于最前方,從容不迫、淡若秋水。
不過,對于這樣的他,大家已然習慣,因爲在大家的眼裏,通常,這個少年天子俊美如俦的臉上,面無表情,才是他最常見的表情。
衆人舉杯,恭賀帝王。
太後亦是。
帝王彎了彎唇,大手執起杯盞,回向太後和大家。
就在準備端起送入口中的時候,不知怎麽回事,心口忽然像是被什麽東西重重一撞,手中的杯盞沒拿穩,跌落在地上,裏面的果茶都撒潑在了龍袍上。
衆人一怔,王德連忙過去拾撿杯盞。
帝王卻是獨自怔愣了一會兒,起身:“母後稍坐,兒臣回去換身衣袍。”
“去吧。”太後含笑點頭。
帝王舉步往外走,王德緊随其後。
“皇上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見男人臉色不好,杯盞都沒拿住,王德甚是擔心。
“沒事。”
方才他自己也不知怎麽了,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而且,現在還有些心神不甯。
這種感覺很奇怪,說不上來,就好像是心是被吊着的,沉不下來。
密室裏面,是與長樂宮截然不同的景象。
用慘烈來形容一點都不爲過。
席子上到處都是水,汗水、羊水、血水。
池輕大汗淋漓、氣喘籲籲,一邊目眦欲裂地拼命往下用力掙,一邊痛苦地大哭着、大叫着,喉嚨早已蒼啞。
所幸胎位是正的,她摸到了孩子的腦袋。
她虛弱地凝着真氣,讓自己不要暈厥過去,千萬不能暈。
她必須清醒,一直保持清醒。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力,再用力,拼盡全力。
“郁墨夜,救我……”
“啊——”
一聲破喉而出的痛嚎之後,眼前一黑一亮,她終于聽到了嬰兒嘹亮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