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王府
龐淼沐浴好便睡下了。
前幾日還每天擔心,刑部侍郎的案子會查到自己,雖然那日遇見的那個女捕快說,兇手是别人。
但是,她心情清楚啊,是她啊。
就怕哪日突然官府的人來五王府抓人,以緻于這段時間有些神經兮兮,特别緊張,白日裏渾噩,夜裏也睡不好。
而這些,她的丈夫郁臨旋統統不知道,因爲他看不到,他從來看不到她的異樣、她的不對勁。
因爲她從來沒有入他的眼。
況且,這段時日,他也基本不着家,每日清醒的時間就隻有早上吧。
早上進宮上朝,上完朝回來換身衣服就出了門。
剛開始,她還以爲他去哪裏了呢,後來,半夜,他一身酒氣、醉醺醺回來,她才知道,是喝酒去了。
一連幾日都是這樣。
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經曆過最無助的絕望,還是說,一顆心早已痛到麻木,反正,面對這樣的他,她反而平靜了。
她任由他去,她做不到像以前那樣,無視自己的心痛,還跑去安慰他。
他每夜回來的時候,她都睡了,其實,都沒有睡着,但,就算沒睡着,她也沒有理會他。
他到榻上來睡,便到榻上來睡,醉得太厲害,趴在桌案上睡,便趴在桌案上睡,她也不去叫醒他,也不去扶他到榻上來。
一切随他。
有兩次他摔到地上,她也愣是忍住了去扶他的念頭,就任其躺在地上。
他自己都不愛惜自己,她再愛也沒有用。
今夜終于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因爲今日她去打探到刑部侍郎的案子已經結了,兇手已經伏法。
原本她還挺内疚的,明明兇手是自己,卻讓别的無辜之人蒙受了不白之冤,還一度猶豫着要不要去自首。
後來,她聽說,兇手是一惡霸,曾跟刑部侍郎狼狽爲奸,此人從商,刑部侍郎爲官,兩人以權謀私,做了不少見不得人的勾當,她便釋然了。
翻了個身,她緩緩阖上眼睛。
剛睡得迷迷糊糊的,房門“嘭”的一聲被人撞開,她吓得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可下一瞬,她就意識到是誰了,也未翻身去看,就如同這幾夜一樣,又再度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門又“嘭”的一聲,被踢關上,龐淼緊閉的長睫微微一顫,隻覺得這沉悶之聲,似是重重敲在她的心頭一般。
她抿起了唇。
接着便是腳步踉跄、跌跌撞撞的聲音,似乎還帶翻了凳子。
然後便是“嘩啦啦”的水聲,是他提壺給自己倒茶。
大概是沒有提住,茶壺砸在地上,“嘭”的一聲清脆,響在靜谧的夜裏,尤其突兀刺耳。
龐淼依舊沒有動。
“咕噜咕噜”男人在大口喝水,然後便是微微喘息的聲音。
杯盞置在桌案上之後,男人便搖搖晃晃朝床榻邊走來。
龐淼聽到他踢到地上茶壺碎片的聲音,聽到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更緊地閉上了眼睛,睫毛顫得厲害。
窸窸窣窣的脫衣聲。
不,應該不是在脫,而是在扯剝吧,反正她聽到了布帛被撕裂的細響。
床沿一重,男人坐了下來,然後便是背脊一涼,男人掀開了被,躺了下去,被褥重新被拉上。
夜,再次恢複靜谧。
龐淼卻已然沒了睡意。
濃郁的酒氣充斥着廂房,耳畔傳來男人似是痛苦地醉呓,含糊不清、聽不真切,隻能聽到喉嚨裏嗞啦的聲音。
她閉上眼,想讓自己盡快睡着,可是,那直直鑽入呼吸的酒氣就像是有毒一般,讓她覺得缺氧,呼吸不過來。
蹙眉,又強自忍耐了一會兒,她緩緩坐起身,掀開被子,輕聲起床,準備下去開窗透透氣。
可剛一隻腳踏下去踩在鞋子上,另一腳還未撿下去,手臂猛地一重,一股外力将她倏地一拉,她一下子未能保持平衡,重重倒在床榻上。
她還未反應過來怎麽回事,身上又是一重,男人已經翻身覆了上來。
龐淼心頭一撞,驚錯看向男人。
男人滿臉通紅、眼睛亦是布滿血絲,就像是滴血的蜘蛛網,額頭上還能看到根根青筋突起,那樣子……
顯然醉得不輕。
龐淼皺眉。
平素隻要挨上他,就能讓她心跳踉跄,何況是這樣被他壓着。
記得曾經有一次也被他這樣壓過,那一次,她激動得差點暈厥過去,後來,是他叫一個女人的名字将她生生拉到現實中來。
可是,很奇怪,此刻沒有,沒有那種如同小鹿亂撞的心跳。
或許是她知道,他又定然是神志不清,将她當成了别人。
“下去!”
她冷聲開口。
男人沒有動,一片赤紅的血眸迷離地望着她,忽然低頭,吻上她的唇。
龐淼呼吸一滞,愕然睜大眼,有那麽一瞬間忘了反應,可是,很快她就意識過來,搖頭想要避開。
男人卻是大手捏上了她的下颌,讓她無法動彈。
不知輕重地肆虐她的唇瓣,龐淼痛苦地緊緊咬住牙關,不讓他進入。
男人明顯有些惱,直接咬了她一口,她吃痛一哼,他的舌尖便順勢鑽入她的口中。
濃烈的酒香夾雜着男人獨有的氣息肆無忌憚地侵襲着她的神經,她感覺到不知是不是因爲他口中酒精的緣故,她自己竟也有一些微醺。
她對自己這樣的反應感覺到了羞恥。
于是,她也反咬了他一口,用盡大力。
男人吃痛悶哼,放開了她。
終于可以說話,她便連忙厲聲告訴他:“請王爺仔細看看清,我是誰?我不是池輕!”
男人身子似是微微一僵,她趁此伸手大力将他推開,翻身下床。
可是,剛剛雙腳落地,又被男人給扯了回去,并大力掼在床榻上。
“知道你是龐淼,你難道不是在等着這一刻嗎?不是在等着本王來上你嗎?”
男人聲音蒼啞得厲害,也因爲有些大舌頭吐字不清,但是,龐淼還是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聽到了他在說什麽。
龐淼震驚地看着男人,小臉一下子沒了血色,與男人的滿面通紅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在等着他來上?
屈辱爬上眼眸,龐淼大力将他推開,掙紮着想要起身。
卻是再次被男人大手一扯,按倒在床榻上。
“難道不是嗎?你夥同刑部侍郎賈前救池輕,你還因此殺死了賈前,你不就是爲了讓本王感激你,讓本王來上你嗎?”
男人含糊不清地質問。
龐淼蒼白着臉搖頭,難以置信地搖頭。
原來他都知道了。
定然是撿到她寫給海藍的那封信了吧?
那日她回來的時候,信還在的,原本是準備燒掉的,後來,海藍伺候她睡了。
第二天,她忘了信的事,等到她夜裏點燈的時候,才想起來,準備拿出來燒掉時,卻發現不知道幾時已經掉了。
爲此她還擔心了數日呢。
原來被他拾到了。
可是,他說的是人話嗎?
既然他知道整件事的始末,他就應該知道,她最初的計劃是準備自己替下池輕,去受腰斬之刑的。
一個都準備赴死的人,要他的感激作甚?
等着他來上?
人都死了,上什麽?上鬼嗎?
以前,她還隻是傷心,此刻,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或者說,絕望。
她可以無視他的真心,可是視而不見,可以看不到。
但是,他不應該這樣踐踏。
“郁臨旋,你混.蛋!”她聽到自己一字一句如是道。
“裝什麽裝,本王現在滿足你!”
男人再次傾軋而下,大手粗暴地扯開了她的衣領。
龐淼心如死灰,雙手推不開他,就弓起自己的腳,一腳踢在他的下身,趁他護痛之際,甩起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
男人上下受痛,被打得有點懵。
龐淼又拼盡全力将他的身子一推,高大的身軀滾跌到地上。
龐淼翻身下床,鞋子都顧不上穿,攏了衣袍就跑。
赤腳踩在茶壺的碎片上,她也顧不上,快速跑到門口,拉門跑了出去。
眼淚奪眶而出。
廂房裏床榻邊的地上,男人爬着坐起,靠在床沿上,失神地看着地上碎了一地的茶壺瓷片,也猛地甩手,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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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宮
王德端着一碗煮雞蛋踏進内殿的時候,帝王正坐在軟椅上,懷裏抱着六六,微微傾着身給小家夥穿蹬掉的鞋子。
“小東西,你就不能消停消停,一下午不知給你穿了幾次鞋。”
青蓮站在邊上笑。
王德躬身走了過去,将煮雞蛋放在男人面前的桌案上,“皇上,蛋來了,請問需要奴才剝好嗎?”
他不知道這個男人今日又是怎麽了,突然說要吃白煮蛋。
白煮蛋有什麽好吃的?一點味道都沒有。
男人“嗯”了一聲,讓他放在那裏。
給小家夥的鞋子穿好後,男人拿起邊上的毛巾揩了揩手,便拿起一個雞蛋,在桌案邊上敲了敲碎,剝了起來。
眼前又浮起去年今日的情景,那個女人還專門從四王府煮了雞蛋,送到宮裏面來找他。
當時他問:你深更半夜進宮,就是爲了送雞蛋給朕?
她點頭,說,嗯,這些日子,閑來無事,看了些嶽國的書,在嶽國,每逢過生辰的時候,人們都會煮雞蛋吃,因爲蛋生雞,雞生蛋,無窮盡也,所以,雞蛋象征長壽,這種習俗就像是大齊生辰要吃長壽命一樣。
她還說,我在嶽國呆了将近二十年,想必前十九年的生辰都是吃雞蛋的吧?就算後面沒有,前十年母妃在,母妃肯定會煮雞蛋給我吃的吧?
她告訴他,生辰的雞蛋不能一個人吃,一定要跟最親的人分享,才能收獲最大的幸福,所以,她就進宮來了。
那一刻,他的心魂俱顫,到現在他還記得。
可是,他沒有告訴她,那天真正過生辰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他也沒有告訴她,在嶽國,他根本就沒有過過生辰,就算前十年他母妃在,他也沒有吃過雞蛋,因爲冷宮裏哪裏有那麽好的條件,有雞蛋煮着吃?
他更沒有告訴她,那是他第一次過生辰,且,第一次生辰吃雞蛋。
還以爲自那以後,每年的生辰都會有她一起陪着過呢。
沒想到今年又剩下了他一人。
去年除了她,還有樊籬在,今年樊籬都去了嶽國。
壽辰的雞蛋不能自己一個人吃,一定要跟最親的人分享,他跟誰分享?
這世上還有誰是他最親的人?
那個跟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爲了掩人耳目,卻不得不做了虛假生辰的孿生哥哥嗎?
當年,他們兄弟兩個一出世,他父皇就安排人将他哥哥送到了宮外。
聽說,他哥哥是在兩個月大的時候,抱進宮給現在的太後的。
名義是他父皇跟一民間女子所生。
當時,跟太後說的是,他哥哥三個月大,故意比實際報大了一月,跟他的生辰錯開。
而在這之前,聽說,爲了造成他大哥是太後親生兒子的假象,太後也假裝了十月懷胎,假裝了分娩,假裝了孩子三月。
他不知道太後怎麽會同意的?他隻聽說,這是他父皇跟太後之間達成的交易。
雞蛋剝好,他垂目看着晶瑩的蛋白,失神了片刻,送到嘴裏,輕咬了一口。
懷裏的小家夥看到,“咿咿呀呀”伸着小手想要。
對,六六是他最親的人,唯一的、最親的人。隻是,那麽小,能吃蛋嗎?
稍稍掰了一點蛋白送入小家夥已經流着口水的小嘴裏。
小家夥瞬時就開心了,揮舞着小手臂,吧嗒吧嗒着小嘴。
青蓮連忙上前阻止:“皇上,六六還小,胃很脆弱,這樣煮的整蛋不易消化......”
聽到這樣,帝王自是不敢再給他吃了,可小家夥哪裏肯依?嚷嚷着非要。
沒辦法,帝王隻能讓青蓮将小家夥抱走。
待内殿裏隻剩下帝王一人的時候,他又剝了一個放在桌案上,然後,拿起自己手裏的這個,跟桌案上的那個輕輕碰了碰。
就如同喝酒碰杯一樣,亦如同去年的今日一樣。
隻是,同樣是雞蛋,同樣是沒有一絲味道的白蛋,爲何那夜覺得如此好吃,今日卻是這般難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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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裏,池輕撈到一個整蛋和一個吃剩的半邊蛋的時候,怔了好久。
算算時間,應該是她的生辰,不對,是他的生辰。
心裏說不出來的感覺,拿着那一個半雞蛋,她坐在那裏失神了老半天。
想起去年的今日,她還以爲是自己過生辰,拿着兩個雞蛋去宮裏找他分享時的情景。
竟恍如隔世。
那時的自己真的好傻好傻。
對了,一直過着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現在知道了今日是他的生辰,那具體日期等于就知道了。
她起身在牆上做标記的地方,刻上了日子。
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記号,她略略一數後才發現,自己竟然被關在密室裏有一個多月了。
一個月沒有換衣服,一個月沒有洗澡,一個月沒有洗頭。别說洗頭了,一個月沒有梳頭。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麽氣味了?她感覺自己已經跟氣味融爲一體了。
馬上要進春了,天氣一天一天暖和起來,特别是夏天的時候,該怎麽辦?
其實存水是可以的,冬日她喝水少,而且也沒怎麽活動,更是不怎麽喝水,三大碗水,她完全每日可以存兩碗的,多積幾日,便可以用來洗頭洗澡。
隻是,沒有東西存。
咬了一口雞蛋,她緩緩咀嚼,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既然,她來這裏已經一個多月了,她的月事怎麽沒有來?
不會有了吧?
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吓了一跳,嘴裏的雞蛋直接滑下了喉,噎得她半死。
連忙端起瓷碗,喝了幾口水,用拳頭捶着胸口,才将雞蛋咽下,她想想覺得不可能。
她記得在最後一次跟他同房之前,她連續服了幾天潮來草,強行讓自己的月事來了。
後來在太後壽辰的前一天,她停服,月事便也沒了,夜裏她跟他同房。
書上不是說,月事剛過,同房是不會有喜的嗎?
另外,書上還說,剛生過孩子,六個月之内,有喜的可能性也小嗎?
那她怎麽會?
難道是因爲關在這密室裏,沒吃好沒喝好,營養跟不上,導緻月事紊亂了,所以沒有來?就像是她剛關進來的時候,兩日沒有大小便一樣。
會是這個原因嗎?
雖覺得這個可能性比較大,但心裏不免還是有些擔憂。
她想了種種可能。
書上說,剛生過孩子六個月之内,有喜的可能性小,隻是說小,也沒有說絕無可能。
還有,如果潮來草來的不是月事,隻是強行讓内壁出血之類的,怎麽辦?
那她就完了。
她開始在心裏祈禱,千萬不能有孩子,千萬不能,隻是紊亂,隻是紊亂!
密室這樣的環境,她活着,已是這般艱難。
若再懷上孩子,她簡直想都不敢想。
所有倒黴的事情都已經攤在了她的頭上,黴運應該已經被她用光了吧,不會再這麽不走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