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個發現,池輕徹底肯定了心中的猜想,也徹底心灰意冷。
不敲了,她不敲了。
将她囚禁在自己寝殿的下面,就算她找到了出口,她也逃不出去。
而且,她不能再消耗體力。
關在此處,無水無食,她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最後一次進食,就行刑前的那頓上路飯,早已饑腸辘辘,不過,餓,她還能忍受,渴,她快煎熬不住。
吞了幾次唾液,吼中幹痛無比,她又回到席子上頹然躺下,就像是脫水的魚,奄奄一息。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滴滴答答的聲音,就像是屋檐下的滴漏,她一下子清醒過來,翻身而起。
凝神細聽,終于找到了大概的方位,她循聲走過去,果然就看到地上有一小團濡濕。
她心中一喜,擡頭望去,就看到密室頂上此處的青磚上有密集的水珠,然後彙成大水滴,一滴一滴掉下來。
她伸手接過一滴,水入掌心的感覺,讓她欣喜,她從未有過爲了一滴水如此激動過。
捂上自己的口,讓幹涸發裂的唇瓣碰上那滴水,那一刻,她想哭,卻愣是忍住。
她不能哭,她已經缺水缺得厲害,怎能還哭?
一滴水碰上幹裂的唇,根本毫無感覺,她喘息着仰臉張着嘴就着水滴去接。
也顧不上這是什麽水,哪裏來的水,有沒有問題?
她隻知道,總算有水了,哪怕水裏混着穿腸毒藥,她也已然顧不上。
一滴、兩滴、三滴入喉,她終于理解了爲何古人将“久旱逢甘霖”歸爲人生的大喜事之一。
的确如此。
一連接了數滴,先解了燃眉,她想起白骨前面的那隻瓷碗,連忙轉身取了,放在地上那團濡濕處。
水滴落入碗中。
她得存一些,一滴都不能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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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宮
樊籬看着王德提着水壺在給殿中的那株落地屏煞青盆栽澆水,微微疑惑:“公公,這大冬天的需要澆那麽多水嗎?”
王德回頭看了看坐在龍案邊上批閱奏折的帝王,低聲回給樊籬:“是皇上囑咐奴才,這屏煞青要日日澆水,且一定要澆透的。”
帝王聞言眸光微微一頓,是他那個哥吧,他可沒有如此囑咐過。
他還沒有那麽多閑心去管一盆盆栽,雖然此盆栽據說已經有百餘年的曆史,一直擺在那裏,據說因爲四季常青的葉子可以吸收毒煙毒氣,所以得名“屏煞青”。
樊籬瞥了一眼帝王,點點頭。
王德将一大壺水全部澆完,便退了出去,室内又恢複了一片靜谧。
帝王垂目看着手中的奏折,另一手中的禦筆有一下沒一下地落下幾筆。
樊籬知道,他根本心不在焉。
“要不,這些奏折緩幾天再看,先休息?”樊籬略帶試探地建議。
帝王突然“啪”的一聲将手中的禦筆置在硯台上,擡眸問向樊籬:“我現在到底在做什麽?”
俊眉冷蹙,聲音不耐,一副甚是惱火的樣子。
樊籬一怔,沒聽明白。
帝王的聲音繼續。
“我從小沒上過學堂,沒拜過先生,十歲前,都是母妃教我,冷宮沒有筆墨紙硯,就隻能用樹枝在地上寫,十四歲我才第一次握筆,那時我會了武功,我偷溜出冷宮,文房四寶我還是偷的。”
“你知道我第一次握筆時的那種激動嗎?雖然從未研過墨的我将墨研濃了,第一次寫的字奇醜無比,畢竟握筆不同拿樹枝,但是,我還是很開心。”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練好字。十六歲那年,我第一次偷偷溜回了大齊,因爲我太想見見我那個傳說中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大哥了。”
“那時,大哥剛被立爲太子,因爲祭祖出宮,我偷偷藏在他的龍攆底下,終于,第一次見到了他。”
“大哥很震驚,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他說,他隻知道自己不是他母後,也就是現在的太後的親生兒子,他無意中聽到的。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我便給了他講了我跟母妃的一切。”
“他很高興,他說太好了,當時時間緊急,我又不能露面,所以也未來得及細說,他給了我三樣東西,一袋銀子、一包煙火,和一本手抄的書。”
“他說,下次回大齊想見他,就放一支煙火,他會前來見我。還讓我回去照着他給我的那本手抄書,練習他的筆迹,另外,讓我記住他的聲音,最好能模仿他的聲音。我不明白,問爲什麽,他說,爲了幫他,關鍵時刻還可以救命。”
“就因爲他一句話,我回去後,又重新練字,從零開始,将自己的風格全部丢掉忘掉,一筆一劃模仿他的字迹,模仿到完全可以亂真的地步。”
“還有聲音,爲了模仿他的聲音,我專門溜出冷宮拜了師學口技,回冷宮後,我就自己跟自己說話,用他的聲音跟自己說話,久而久之,我就變成了他的聲音。”
帝王微微苦笑。
“你知道嗎?樊籬,我完全忘記了我自己原本是怎樣寫字的,也完全忘記了我本來的聲音是怎樣的?我徹徹底底變成了另一個他。就因爲他,因爲他說,讓我幫他,關鍵時刻還可以救他。”
“我的确在母妃臨死前發過誓,一切以他馬首是瞻,絕對聽命于他、絕對效忠于他、必要時犧牲自己,也一定要保全他。但是,你了解我的個性,我不是愚忠之人,我一身的反骨,我之所以甘願如此,是因爲我深深地知道,他,是我在這個世上,僅剩的、唯一的親人。”
“可是,就是這個親人,就是我一心一意爲他的這個親人,他殺死了我最愛的女人……然後,然後…….我還在這裏做着他!”
說到最後帝王顯然有些激動,紅了眼眸。
樊籬蹙眉,心疼不已,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
在腦子裏搜刮了很久,想到了一個人。
“你不是還有六六嗎?你要爲六六着想,六六也隻有你了,你不希望六六的童年像你一樣對吧?”
帝王沒有做聲。
他當然不希望,所以,他小時候沒有的,他都希望六六有,滿月、百日統統都要過。
他絞盡腦汁設計紫玉玉佩、用心良苦地讓工匠做玩伴人偶,他就是想将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六六,一樣也不給他留下遺憾。
然而,他卻讓六六失去了最最重要的,母親。
忽然想起什麽,“王德!”
王德聞聲而入。
“明日将偏殿收拾出來,将六六接進宮來住吧,青蓮跟奶娘随六六一起入宮。”
王德原本一震,直接将六六這樣接進龍吟宮來住?後又聽到青蓮一起入宮,他霎時心花就怒放了。
“是!奴才這就去收拾。”
說完,腳下生風,麻溜地就出去了。
樊籬蹙眉。
“那顧詞初呢?這樣做不是很妥吧?畢竟在外人看來,顧詞初是六六的娘,我覺得,你要不就幹脆給她一個名分,讓她帶着六六一起進宮來,反正大家已經在猜測你們的關系,而且四王爺又是女兒身,大家更加肯定了這點,要不,就什麽都不動,繼續讓六六在四王府。”
“爲何不妥?”帝王卻不以爲然,眸色微厲,瞥向樊籬,“六六他娘剛死,就讓别的女人來當六六的娘,這才叫不妥!而且,自古以來,世子養在皇宮的例子又不是沒有,有幾人将自己的娘帶在一起的?不斷奶不成器,你沒聽說過這句話嗎?我沒有子嗣,将世子放在膝下培養,完全情理之中。”
樊籬被他說得竟是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
他有些恍惚,這還是剛剛那個一臉頹敗、跟他訴說着往事、無助又無奈的男人嗎?
其實,這也是他一直佩服這個男人的地方。
就算是在最痛苦、最艱難的低谷,他也同樣可以保持那份思考和那份氣魄。
這種氣魄,他隻在他身上見到,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甚至,真正的帝王郁臨淵身上都沒有。
他在郁臨淵身上看到的是狠、絕,而在這個男人身上,雖然也有狠絕,卻明顯不及郁臨淵,但是,那種氣魄,那種天下尊者的氣魄,他隻會比郁臨淵強,就像是與生俱來。
自古以來,身爲帝王,是需要鐵血,需要狠絕,但是,若是殘暴殘忍,那就未免過了頭。
方才他說,他早已沒了自我,徹徹底底地變成了郁臨淵。
其實,他想說,他和郁臨淵一直都是兩個人,就算一樣的字迹,就算一樣的聲音,也從來都是兩個人。
“對了,夜裏去城北小屋那邊嗎?”樊籬問男人。
畢竟郁臨淵還泡在藥水裏面,雖然醒了,但是情況并不好。
“不去。”
男人回得幹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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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很深了,風雪依舊,連夜市的燈火也一盞一盞滅了下去,路上看不到幾個行人。
龐淼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失魂落魄地走着,發上、身上已經被大雪覆白,小臉凍得通紅,她卻好似渾然感覺不到。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就一直走着,一直走着,她隻知道,自己不能回王府。
晚上的時候,她在望天樓的外面看到賈前的事已經被發現了,官府正在介入調查,當時,賈前的屍體正好被捕快擡出來。
所以,她不能回王府,如果找不到她的人,至少不會輕易定五王府的罪,至少連累不到郁臨旋。
可是,她能去哪裏?
龐府也是萬萬不能回的,她也不能連累她的父親。
身上銀子是有的,但她也不敢投店,就怕有人認出,說她是五王妃,本就住京城,爲何還要跑去投店,那樣反倒此地無銀、嫌疑更大。
她就這樣走着,不知道能走到哪裏去?
京城如此大,卻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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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裏,池輕仰臉望着頭頂的青磚,蹙眉。
怎麽不滴了?
青磚上水珠都沒有了。
不過還好,她喝了一碗,又接了一碗,也就是還有一碗存的。
将瓷碗端起,小心翼翼地回到席子邊上,生怕濺出來一滴,現在對她來說,水比血精貴。
可是,她深知,這不是長遠之計。
沒有吃的,遲早也會餓死,靠這僅有的一杯水,她至多熬上幾日。
睡吧,雖然不知時辰,不知外面是白日還是夜裏,她告訴自己,還是睡吧。
睡着了,可以保持體力,睡着了,也不知道餓,就不會那麽難受了。
在席子上躺下,她緩緩閉上眼睛。
好想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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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下朝回來,剛踏進外殿,就聽見裏面小家夥咿咿呀呀的聲音,面色一動,他快步走了進去。
就看到青蓮正抱着小家夥,小家夥看到殿裏面很多新奇的擺件新奇得很,開心得手舞足蹈呢。
“六六!”
衆人見帝王進來,全部行禮,青蓮亦是,卻是被帝王一把上前扶了她的手臂,沒讓抱着六六的她跪下去。
“都起吧。”
帝王朝小家夥拍拍手,小家夥便張開小胳膊,笑着朝前一傾撲進他的懷裏,幸虧他接得快,青蓮吓得半死,差點抱掉。
“六六……”
看着小家夥粉雕玉琢的樣子,開心得根本不知道自己沒了娘,全然沒有任何憂愁的樣子,男人眸色一痛。
等大了,他若問他,他娘去哪裏了,他該如何回他?
“皇上,早膳想要吃點什麽?”
瞧見帝王看到六六心情似乎有所松動的樣子,王德連忙上前詢問。
昨夜晚膳他都沒有吃,連讓傳都沒讓傳。
現在小家夥在,應該有些胃口了吧?
“就準備一些清淡的粥吧。”帝王抱着六六往内殿走,走了兩步回頭問青蓮:“六六可以吃吧?”
“熬得特别爛的那種可以。”
“嗯,”帝王點頭,吩咐王德,“那就讓禦膳房熬得爛一些,朕跟六六一起吃。”
“是!”王德領命,出去的時候,碰了碰青蓮的胳膊,“一起吧,還得端一些小菜、糕點什麽的,一雙手怕不夠。”
青蓮點點頭,随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王德一顆心雀躍得不行。
人真的很奇怪,以前也一起在龍吟宮當值,經常一起做這事那事,卻并未有太多的感覺。
如今,能一起去禦膳房端個膳食,他就開心到腳下的步子都不知道怎麽邁了。
當兩人自禦膳房回來,端着膳食走進内殿的時候,帝王抱着六六站在書架前,看着書架上的一個錦盒。
王德眼簾顫了顫,這錦盒是昨日這個男人讓他去準備的。
他将錦盒給這個男人後,他看到男人自袖中掏出一方錦帕放了進去。
從錦帕微微有些鼓囊的樣子來看,裏面應該包了什麽,他沒打開,他也沒看到。
男人讓他傳達下去,任何人都不可以碰錦盒。
會是什麽呢?
聞見他們兩人回來,男人抱着六六轉過身,王德見男人眼裏蘊着一抹血色,隻不過,很快匿去。
“皇上用膳吧,小世子讓奴婢來喂。”
将手中托盤放在桌案上,青蓮過來準備抱六六,被男人拒絕。
“沒事,朕來就可以。”
然後,便抱着小家夥坐在桌案邊,讓小家夥坐在自己懷裏,隻手攬着,隻手拿起瓷勺,輕輕攪了攪熬得幾乎成了糊狀的米粥,舀起一勺送入自己口中試了試溫度。
小家夥看着就等不及了,一雙小手拍打着桌邊,嘴裏呀呀叫着,晶亮的口水順着小嘴角往下流。
帝王連忙慰哄:“不急不急,六六不急哈,馬上!”
擡起龍袍的袍袖給小家夥揩了揩嘴角的口水,絲毫也不嫌髒。
他又将椅子往後挪了挪,因爲怕他小手拍在硬木的桌邊上,而他自己又不知輕重,會拍痛,故,離遠一點,再手舞足蹈,也碰不到桌子。
青蓮也去偏殿取了圍嘴過來,系在小家夥的脖子上。
男人便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了起來。
大概是平時吃米粥吃得少,突然吃,覺得新鮮,而且又是男人喂他,反正小家夥開心得不行,小嘴吧嗒吧嗒的,一勺接一勺地承着,雖然一半進了小肚子,一半在圍嘴兒上。
男人舀的時候,小家夥就摳着男人胸口的繡龍玩,還沖着男人笑。
笑得男人喉嚨發酸,鼻尖也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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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輕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密室裏一切照舊,夜明珠發出的冷輝沒亮一分,也沒暗一分。
她覺得,這樣呆在這裏,不知天明天黑,不知時日時辰,永遠都是這種一成不變的狀态,就像是時間停止了一般,永永遠遠、無窮無盡,她就算不餓死,也會瘋吧?
當然,她不用這種擔心,因爲她已經餓得快不行了。
而且,她悲哀地發現,應該是自己睡着的時候,翻身幅度太大,腳不小心碰到了碗,碗裏的水撒潑了一大半,隻剩一淺兜兒。
她心疼得要命。
早知道就不應該将碗放在席子的邊上,就應該放得遠遠的。
将那半兜兒水的瓷碗捧在手裏,她忍了又忍,眼淚還是滾落了下來。
不哭,她告訴自己不能哭。
哭也沒用。
她垂目看着那所剩不多的水,任眼淚簌簌落入碗中,她端起碗,揚脖,将裏面和着眼淚的水,一口飲盡。
雖然她知道,這是最後的一點救命水,但是,她沒有辦法,她太餓了。
實在太餓太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