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天樓,是京城最大的集酒樓和客棧于一體的商家。
臨近街道的一棟樓是酒樓,後面院子裏建的是客棧廂房。
正是用晚膳的時間,雖然風雪飄搖,可絲毫影響不了望天樓的生意,人來人往、熱鬧非常。
龐淼點了一份營養羹,吃了兩口,左右看了看,沒發現有熟悉的人,便起身往後面院子裏走去。
兩手攥着衣袍的袖襟,她邊快步走着,邊緊張地左顧右盼。
來到一間廂房前站定,剛準備擡手敲門,門驟然自裏面被人拉開,她感覺到臂上一重,一股外力将她往裏一裹,等她反應過來,她已經被男人抵在了門闆後面。
“侍……侍郎大人……”
幾時跟除了郁臨旋以外的男人有過這樣的舉措,龐淼早已吓得臉色發白。
“你挺守約的嗎?”刑部侍郎笑,大手落在龐淼的下巴上,輕佻地一撩。
“可是……”龐淼蹙眉,身子繃得緊緊的,“可是,侍郎大人……并沒有将人救下來……”
刑部侍郎直起身子,無謂地聳聳肩,“本來可以救的,但是皇上臨時讓就地焚屍,我也沒有辦法,我盡力了,所以,你就應該履行你的約定。”
今日四更,天都沒亮,這個女人突然去他的侍郎府找他,求他想辦法救下早晨行刑的四王爺郁墨夜。
他很驚訝,驚訝她會來找他,也驚訝她竟然想救帝王親自下令要處死的犯人。
想當初,他可是讓媒人去她家提過親的人,卻被她跟她那個兵部尚書的爹當場拒絕,現在終于知道他的能耐了?
他問她爲何要救郁墨夜,她說,因爲郁墨夜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求他,甚至跪了下來。
他說,他怎麽救?帝王要親自監斬。
她說,他可以的,他是刑部侍郎,所有的刑罰刑具都是刑部管,在刑具上做手腳。
他沒有告訴她,此次刑具都是帝王自己在負責,他又如何有機會動手腳?
而且,就算有機會,他也不會動。
他告訴她,很麻煩,就算動了手腳,那麽多人觀刑,總得有人死,還得找替死鬼。
她說,她願意替死。
他當時就震驚了,甚至覺得她是不是不正常?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她跟他解釋,對方是她的救命恩人,她隻是将命還給人家。
他理解了,但是,他還是不會救,不是因爲要犧牲她,而是——她是他的誰?
他好不容易爬到侍郎的位置,憑什麽爲了她一個别的男人的王妃來冒這個險?
一旦敗露,那可不是丢官的問題,那是小命都要搭上。
但是,難得這個女人來求他嘛,當年拒媒的事他可是每日每日都記得呢,便問她,若幫了她,有什麽好處?
她說,隻要他幫,條件由他提。
他提?哈哈。曾經窮瘋的時候,他需要的是銀子,如今一步一步爬到了侍郎的位置,他什麽沒有?
獨獨沒有她。
所以,他回她,要她。
他以爲她不會答應,當年那眼睛可是長在頭頂上的人,那般清高,怎會同意他這樣的條件?
誰知,她低頭沉默了很久,卻說,好。
然後便約了這個時辰,這家客棧,這間廂房。
他其實隻是那麽随口一說,因爲他不可能救下人。
但是,今日行刑之時,帝王又搞了個就地焚屍,他一想,可以将責任推到帝王頭上,說自己已經将人換下了,就在砧闆裏面,但是帝王又讓當場将砧闆燒了,所以……
他隻是抱着試試看的态度來赴約了,誰知,這個女人真的來了。
“你知道嗎?今日我們刑部尚書被皇上罷黜了?”提壺倒了杯水,他遞給龐淼。
他想告訴這個女人的是,他是侍郎,尚書被罷黜,自然會是他這個侍郎接替尚書一職。
那麽,他就跟她那個當年狗眼看人低的兵部尚書的爹平起平坐了。
龐淼接過水杯,雙手捧在手裏,沒有做聲,心裏面很亂。
見她沒動,刑部侍郎挑眉:“喝啊,怎麽不喝?怕我下.藥嗎?”
龐淼依舊沒有喝,走過來将水杯放在桌上,咬了咬唇,看向他,誠懇道:“賈前,我前來就是想跟你當面道個謝的,謝謝你的幫忙,雖然……沒有救下人。”
當面道個謝?
男人的臉當即就冷了。
“我們的約定是怎樣的?”他問她。
見她無言以對,他又補充道:“是隻要我幫忙,你就會報答,我盡力了,我冒着多大的危險,你不是不知道?雖然人沒有救下,但是,那是意外,完全是意外。”
龐淼蹙眉。
男人上前一步,龐淼本能地後退一步。
“怎麽?想反悔嗎?”男人卻還是大步近前,伸手一攬,将龐淼扣入懷中。
龐淼想要掙脫,“賈前,你不要這樣。”
男人卻緊緊箍住她不放,“這是你自己答應的。”
邊說,邊低頭湊近,想要親吻龐淼的唇,卻是被龐淼嫌惡地扭頭避開,男人的唇便落在龐淼的臉上。
男人有些生氣,順勢就在她的臉頰上用力咬了一口,痛得龐淼瞳孔一斂。
男人松開唇齒,龐淼的臉上就留下了一圈明顯的牙齒血印。
龐淼伸手去撫,男人已經大手扯開了她的衣領。
龐淼推拒,卻根本不是男人的對手,三下兩下,男人就将她逼退在牆邊上。
摁在牆上,他再次吻上她的唇,龐淼搖頭,拼命搖頭,卻終是沒能躲開。
男人唇舌肆虐。
龐淼胃裏翻湧,終于拼盡全力地将他推開,她側首低頭幹嘔了起來。
她的舉措深深地傷害到了男人,男人眸色一紅,直接扯了她的衣領,就像是老鷹擰小雞一樣粗暴地将她甩扔在了床榻上。
看着男人脫衣逼近,龐淼吓住了,“你不要亂來,郁臨旋若是知道,不會放過你的!”
男人獰笑上前:“是嗎?爲什麽我反而覺得,五王爺若是知道,不會放過的人,是你呢?”
龐淼掙紮着起身,卻是被男人重重推下。
“你想啊,是你深更半夜去我的侍郎府,而不是我去你的五王府吧?是你求我救人,不是我非要幫你救的吧?還有,你現在來客棧見我,是我綁着你來的嗎?最重要的,所有的條件,都是你自己答應的,你說,五王爺知道,是不會放過我,還是不會放過你?”
龐淼臉色一白。
男人傾身壓下,龐淼掙紮,拼命掙紮,可男人高大的身形如山一般,讓她無法動彈。
男人的大手已經迫不及待地伸進龐淼的衣袍裏面,龐淼痛苦地閉上眼,兩行清淚自眼角逸出。
就在男人的手試圖擠入她的兜衣裏面時,她猛地睜開眼睛,擡手拔下頭上發簪,不顧一切地朝身上的男人刺去。
男人完全陶醉在絲滑一般的手感上了,根本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如此。
鋒利的簪子尖尖直直刺在了他正胸口的位置。
男人悶哼。
趁男人護痛之際,龐淼大力将男人推滾下去,爬起來就跑。
然而,男人豈會就這般放過她?惱羞成怒,伸手一把攥了龐淼的頭發,生生将龐淼拉了回來。
龐淼回身反抗,兩人糾做一團。
畢竟男人胸口受傷,龐淼又瘋了一般掙脫,終于掙開,欲再跑,卻又一次被男人抓住,龐淼伸手将男人重重一推,男人就撲撞在桌子上。
“唔”的一聲悶哼,男人竟不動了。
龐淼驚錯,轉到邊上一看,天,龐淼慌懼捂嘴,大駭。
男人的喉嚨處,竟然……竟然正好撞到了燈座插蠟燭的尖尖上,男人瞪着眼,一動不動。
“賈前……賈前……..”
不知道男人是死是活,龐淼早已吓得魂飛魄散,連聲音都顫得自己認不出了。
男人依舊沒有一絲反應。
龐淼又顫抖地伸出手,放在男人眼前晃了晃。
男人眼波一動不動。
真死了?
龐淼慌亂到了極緻,不知該怎麽辦?又急又怕,就哭了起來。
怎麽辦?她要怎麽辦?
他死了,是她殺了他,她殺人了,她竟然殺人了…….
又慌又懼,她無措地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個迷途無助的孩子,不停地抹着眼淚。
郁臨旋,你在哪裏?
她不知道他在哪裏?她隻知道,他說什麽去祭奠母妃,肯定是爲了那個女人去辦什麽去了。
可是,朝中之事,瞬息萬變,帝王朝令夕改,先是判了那個女人腰斬極刑,三日後執行,後又改了,提前至今日清晨,這些他肯定不知道。
她聯系不到他,他肯定也趕不回來,沒有辦法,她才不得不去找賈前。
結果,結果……
她是真的很沒用,似乎沒有一件事情能做好,每次想幫郁臨旋,每次都是給他添亂。
上次害得他沒了免死金牌,這次又……
殺人償命,她并不怕,本來,她去求賈前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替那個女人受腰斬之刑的心裏準備。
她怕的是,又連累到郁臨旋。
她是郁臨旋的王妃,她攤上人命,又豈能不連累到他?
死的人又非尋常人,是刑部侍郎,是朝廷命官。
不行,不能連累他,他已經沒了免死金牌,如果再攤上人命,絕對死路一條。
所以,所以,不能讓人發現是她殺了賈前,逃!
對,趁還沒被發現之前趕快逃!
這般想着,她撒腿就跑,可是跑了兩步,她又意識到什麽,返身來到男人前面,将插.在男人胸口的發簪拔了下來。
不能留下任何證據。
攥了發簪,她倉皇逃竄。
******
就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卻記不清夢裏的景象,池輕幽幽醒轉,腦子裏空泛泛一片。
她已經死了吧?
她努力地想,努力地想,腦中最後的畫面是她看到兩個劊子手大力将鍘刀壓下,然後……
然後,她就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幸虧暈了,暈了才不知道痛。
所以,她現在是在地獄嗎?
鬼魂應該不是半截吧?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腰。
還好,還在,手又顫抖朝下,腿也在的。
都在的,幸虧鬼魂是全身都在的。如果半截,她定然會自己被自己吓到。
隻是,鬼魂會痛嗎?
爲何她伸手的時候,碰到了手背,手背一陣灼燒刺痛?
不對,書上記載,鬼魂應該沒有痛感的,所以……
她心口一撞,猛地翻身坐起。
這下子,才感覺到全身都痛,她想起了身上的鞭傷。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臉,也很痛,她又垂目看向剛剛感覺到刺痛的那隻手背。
上面赫然有幾個大泡,像是燒的,又像是燙的。
她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就是行刑前的那套囚服。
所以,她沒死?
這個發現讓她震驚了。
她竟然沒死?
擡眸,她環顧左右,入眼是厚厚的青磚牆面,四面都是牆,應該說六面都是,地上是,頭頂亦是,且都是一樣的深青色。
殺手的第一反應告訴她,這是一間密室,沒有門,沒有窗,光亮來自于牆側燈柱上的一顆夜明珠。
所以,她被人救了,然後又關在這間密室裏面?
難以置信,她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怎麽可能?
明明她看到兩個劊子手鍘刀壓下。
而且,當時衆目睽睽,不僅劊子手,還有監斬官,還有禁衛,還有擠滿了東門的圍觀民衆。
最重要的,不知在哪個地方,還有觀刑的帝王和嶽王爺,這麽多人當面,誰能救得了她?
可她又真切地活着。
撐着身子站起來,她再次觀察起這間密室。
密室挺大,但幾乎什麽都沒有,除了她剛剛躺的地方有一張席子,哦,不對,那裏似乎還有什麽東西?
方才她是坐着的,所以沒有看到身後的那個牆角,那裏似乎有一堆什麽東西?
因爲密室大,夜明珠小,光亮不夠,一時看不清楚。
她走了過去,當看清是什麽東西的時候,她差點失聲驚叫。
赫然是一副骷髅白骨!
她本能地後退了好幾步,可是,她并沒有去處可逃,所以,她強自讓自己鎮定下來。
所幸她做過殺手、殺過人、會武功,再不是那個沒有記憶的郁墨夜,不然,她鐵定要吓哭。
鎮定下來之後,她又看了看那副白骨。
既然都已經成了那樣,想也想得到此人已經死了很久很久。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爲何要将她關在這裏?
她試着敲打牆面,想看看有沒有什麽開門的機關,或者能不能驚動外面的人?
沒用。
沒有任何反應。
看這密室的濕度,她懷疑這是一間地下密室,要建這麽一大間地下密室,也不是小工程,是誰呢?
她現在所處的位置在哪裏呢?
她試着提起内力喊了喊:“有人嗎?”
喊了好幾聲都沒有人應,她就放棄了,一來,她鞭傷太重,也提不起什麽内力,二來,既然這裏面什麽都沒有,吃的喝的都沒,應該不會讓她在這裏面待太久。
或許救她之人隻是爲了安全起見,暫時将她關在這裏面。
眼前,她能做的,隻有等。
複又回到那張席子上,她躺了下去,心中疑惑不解。
到底是誰救的她呢?這能耐絕非一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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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宮裏,帝王倚靠在躺椅上,阖着雙目,樊籬在邊上看着書。
地龍本就燒得暖和,又加了兩個大暖爐,内殿裏面溫暖如春。
每看完一頁翻過的時候,樊籬都會擡眼看看躺在邊上的男人。
現在非常時期,他要守着他,要确保他好好休息,也要确保他吃藥。
如今的他,身體本就幾乎被掏空,虛弱至極,若再做出什麽傷害自己的事情來,那就是死路一條。
“樊籬,你有沒有跟她說過雪蝶的事?”男人驟然出聲,吓了樊籬一跳。
側首,見男人躺在那裏看着他,樊籬蹙眉:“你沒睡着啊?”
“有沒有說過?”男人又問。
樊籬點頭,“自是說過啊,将那麽珍貴的雪蝶送給六六當百日禮,怎麽的我也應該讓她那個做娘的知道吧?雪蝶能找到六六的那塊紫玉佩我也告訴她了,她聽了可感激我了,說了一堆的謝謝……”
樊籬說得起勁,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這時說太多那個女人,連忙噤了聲。
男人再次閉了眸子,臉色變得蒼白,隻啞聲說了兩個字,“果然。”
“什麽果然?”樊籬不解。
男人沒有做聲,心卻再次痛做一團。
他一直不能明白的,就在這裏。如果女式中衣是戲服,隻是爲了唱戲,并不是有意爲之,嶽王爺不是她請來,她壓根就沒有想到要暴露自己,那麽,爲何會私自将六六帶走?
這是他一直不明白的地方。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
她隻是想要他的實話而已。
包括以前的試探,去京南觀、讓他不要想池輕、讓他丢掉池輕送給他的木雕等等,她都隻是想要他的實話啊。
她知道他可以用雪蝶找到他送給六六的那塊玉佩,她依舊讓六六帶着,說明,她根本就沒有想要真的帶走六六。
還有,如果她想要帶走六六,她也不會刻意暴露自己是女的,這兩件事本來就是矛盾的。
試想,一旦暴露是女的,她就會被抓起來,如何能帶着六六遠走?
是他當時情緒太重,一時就忘了思考,這麽顯眼的道理他卻沒有懂?
而且,她抓起來後,在刑部見過他一次,也沒有跟他提起六六的事。
還有就算後來是郁臨淵,聽王德說,她也未曾向郁臨淵提及過六六,說明,她已經很清楚,他已經找到了六六。
心又開始絞痛,就像是有把鋼刀在裏面翻攪,他蹙眉,緊緊捂上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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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很久,很久,依舊沒有人前來,因爲沒有更漏,也沒有窗,看不到天色,池輕根本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
但是,很久,她是感覺到了。
越等,她越失望,越等,她越心慌,越等,心裏的某種想法也越來越清晰地浮出水面。
這種感覺,讓她似乎又回到了天牢裏面。
她等他,他卻不來。
所以,今日也不會有人來了吧?
因爲救她的人是他,将她囚在這裏的人也是他,是嗎?
她想了又想,做了種種猜測,假設了各種可能,也将每個她認識的人都過濾了一遍又一遍。
這世上,能有如此通天本事的人,隻有他一人。
隻有他能在衆目睽睽之下将她換下來。
是于心不忍嗎?
既然于心不忍,現在又将她囚禁在這樣的鬼地方是什麽意思?
是想讓她這個知道真相的人永不見天日嗎?
天牢裏至少還有吃的喝的,這裏是要餓死她、渴死她,讓她自生自滅嗎?
如果這樣,還不及于讓鍘刀一刀給她了斷,倒落得爽快。
起身,她再次開始敲磚,一塊一塊地敲,凝神細聽。
以前,她也見過密室,知道密室定然有開門的機關,不然的話,怎麽将她關進來的?
通常,磚是空心的地方,就是門,空心磚跟實心磚,敲擊的聲響是不一樣的。
可是她敲了很久,也沒有發現異樣。
而且,密室極大,得廢些時間,她敲累了,就停一會兒。
那堆白骨旁邊有根棍子和一個瓷碗,想來棍子是用來當拐杖的,已經腐爛,但是還能用,她便用棍尖在敲過的地方劃道痕做個記号,休息一會兒在順着記号繼續。
不過,敲到某一處的時候,她有個重大發現。
竟然燙得驚人,一連好多塊磚都是。
難怪密室潮濕空蕩,她卻并未感覺到一點點冷。
雖然可能跟沒有門窗有關,但是,這樣的大雪天,就算屋裏門窗緊閉,燒着暖爐,都沒有這樣的溫度。
原來,有地龍從她的這邊牆旁邊經過。
可是,這世上有地龍的地方,隻有一個。
那便是帝王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