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明明看到他直起腰身的那一刻眸色痛苦,可是,僅僅他上前的間隙,帝王已經一切恢複如常。
“沒事。”帝王淡聲道。
話落,眼梢一掠,瞥向随王德一起來的刑部尚書,刑部尚書正跪地行禮:“參見皇上,不知皇上召微臣,有何吩咐?”
帝王揚手指了指放在凳子上的那些衣物,“跟朕解釋一下怎麽回事?”
刑部尚書循着所指看過去,待看清是何物時,當即變了臉色:“四王爺的衣物怎會在這裏?微臣明明讓宮女拿到火場去燒掉的。”
“朕不是問的這個!”帝王驟然沉聲,将刑部尚書吓了一跳。
“那皇上是……”刑部尚書一臉疑惑。
帝王眸色轉厲,冷冽的聲音從喉嚨深處出來:“朕記得,有讓王德去刑部傳過口谕,不許用刑。”
刑部尚書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讓他解釋這件事。
他之所以沒有想到這一茬兒,是因爲人都已經死了不是嗎?覺得應該不會來追究這種事情。
而且,什麽叫不許用刑呢?
不是連最殘酷的刑罰,腰斬之刑加火刑都實施了,跟這種直接讓人死,還讓人灰飛煙滅的刑罰比起來,他們的鞭刑,根本不算什麽吧?
當然,他也隻敢自己腹議腹議。
“說!”
見他不說話,帝王蓦地一聲。
刑部尚書頓時手心冒汗。
要實話實說嗎?說是太後的意思?還是說在口谕傳來之前,就已經行刑了?
本來是想說後者的,可當他偷偷擡眼,想要看看帝王臉色時,撞到帝王沉怒的眼眸,他一吓,就脫口而出了前者。
“是…….是太後娘娘讓行的刑,請皇上恕罪!”
太後。
帝王鳳目微微一眯,眸中寒芒乍現。
刑部尚書還在磕頭謝罪,帝王瞥了他一眼,薄薄的唇邊,逸出一字:“滾!”
刑部尚書起身告退,剛退到内殿的門口,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返了回來,對着帝王一鞠。
“啓禀皇上,四王爺當日所着的中衣其實是一件戲服。”
既然這些衣物都到了這個帝王的手裏,不管他發現了還是沒發現,他主動示好一下總歸是對的。
果然,帝王面上露出震驚的表情,下一瞬就猛地從凳子上起身,快步走到放衣物的椅子邊上,拿起那份粉色的中衣。
抖開。
雖說中衣沒有外袍破碎得厲害,但是血迹卻不比外袍上的少,帝王蹙眉,垂目端詳。
寬大的袖子,兩截,裏面還有抖袖,可不就是戲服!
爲何是戲服?
忽然想起什麽,他心口一撞。
雖然他不會唱戲,但是卻看過此方面的書,也看過幾場戲,此類戲服,應該不是花旦,就是青衣。
而民間有不少唱花旦和青衣的,其實是男子,大齊有幾個名角兒,便是男的,特别是有一出拜壽的戲,就是非常有名的名段兒……
拜壽的戲?帝王呼吸一滞。
那日正好是太後的壽辰!
所以,她是打算給太後唱青衣祝壽的?
所以,她并不是故意穿女子的中衣等嶽王爺來挑開的?
帝王震驚。
猶不相信,他又開始翻那堆衣物,心跳徐徐極快,如果不是故意,如果不是故意的……
當男式的裏衣入眼,以及用來纏胸的布帶入眼,他徹底忘了呼吸。
果然不是故意的,果然不是!
如果是故意穿的女式中衣,故意想告訴大家她是一個女子,做什麽裏衣又穿的是男式的?
最重要的,做什麽還要用布帶一道一道将自己的胸纏起來?
她曾跟他說過,就是那個最難受,特别是對于現在還在哺乳期的她來說,纏胸完全就是折磨。
所以,她隻是祝壽?
她口中所說的大戲,指的是給太後唱祝壽的戲?
嶽王爺的事隻是巧合?
不,不是巧合,此人突然來大齊,絕對不是巧合。隻是她不巧穿了件女式中衣?
也不對,應該說,不管她穿沒穿女式中衣,嶽王爺都會揭穿她的女子身份。
因爲,此人根本就是奔她而來的。
從壽宴之上,他一直提他小時候的事,将所有的話題和大家的關注都引到她身上就可以看出。
那麽,是誰?
不是她,又是誰?
是誰跟嶽王爺勾結,讓其前來的?
此時的他,已顧不上去想這些,他滿心滿腦的,都是自責。
深深的自責,剜心剜肉的自責。
他一直以爲是她,他一直以爲她爲了報複他,用這種決絕的自曝的方式赴死。
如果不是這樣以爲,他不會那樣生氣,也不會那樣傷心。
如果不生氣,看到她綁在受刑的十字木樁上,王德想要給她松綁,他定然不會阻止王德。
如果那時他讓松了綁,後面就不會有那一頓鞭刑吧?
最主要的,如果他沒有那樣傷心,他也不會跑去小屋跟他大哥訴苦,不會跟他說一堆心裏話,更不會喝酒。
那他大哥就不能夠趁他不備換了他,她就不會被處死,對,她就不會死!
可是……
沒有如果,這世上沒有如果。
是他,都是他。
是他害了她,是他害死了她。
見帝王身子在晃,搖搖欲墜,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的模樣,王德臉色一變,連忙上前将他扶住:“皇上……”
帝王徐徐擡眼,睇向刑部尚書,眸中冷色昭然,他咬牙,森寒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來:“爲何發現之時不前來禀報?”
刑部尚書被他的樣子吓到,“撲通”一聲再度跪在地上。
他不明白,帝王爲何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女式中衣也好,女式戲服也罷,有什麽區别嗎?不是結果都一樣?
“微臣……微臣也是今日準備将這些衣服拿去燒掉的時候才知道…….”
帝王殺氣騰騰,他不敢實話實講。
當時刑部的嬷嬷将那個女人的衣物換下來,就過來跟他講了這件事,他真的沒當什麽事。
“身爲刑部尚書,總是後知後覺,更爲甚的,竟無視朕的口谕,自作主張。”帝王面色冷肅,語速極快地數落着他的不是。
末了,又未等他反應,便側首吩咐身側王德,“王德,拟旨,罷黜他刑部尚書一職!”
王德一震,刑部尚書更是大驚失色,剛準備磕頭求饒,帝王揚袖說在了前頭:“你若再糾纏,就不單單是罷黜官職了。”
刑部尚書吓得當即噤了聲。
“滾!”
同樣是一個滾字,這次明顯比上次更戾氣逼人。
刑部尚書一刻也不敢耽擱,倉皇告退。
早知道,剛剛讓他滾的時候,他就應該滾了,本是揣着讨好的心思,才說起此事的,沒想到反而……
他真是欲哭無淚。
待刑部尚書走後,王德将帝王扶到軟椅上坐下,“奴才去給皇上倒杯熱茶。”
王德剛轉身,袖襟卻是被帝王攥住。
王德一怔。
“王德,朕跟你說件事。”
極少看到帝王如此一本正經,又用如此口氣跟自己說話,王德受寵若驚。
“皇上請講!”
“嗯,朕也不知道爲什麽,大概是朕這幾日爲四王爺的事心力交瘁,竟忽然想不起昨日早上,到今日行刑之前,這一段時間發生的事,你細細将這段時間朕做了些什麽,四王爺有沒有什麽舉措,都一件不落地告訴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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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籬踏進龍吟宮的時候,已是下午。
王德跟他說,皇上睡着了。
他輕輕走進内殿,便看到那抹伏案而睡的身影,他蹙眉。
看向王德,低聲道:“做什麽不讓他去榻上睡?”
他身子本就虛弱至極,這大冬天的,這樣睡很容易得風寒,雖然他身上已被披了一條薄毯。
王德歎息,“奴才請不動。”
樊籬輕腳上前,準備伸手探一下他的脈搏,卻忽然發現他是睜着眼睛的。
樊籬吓了一跳:“你是想吓死我啊!”
“樊籬……”
男人開口,聲音沙啞得就像是剛剛哭過。
樊籬眼簾一顫,轉眸看向王德,“王公公能否出去幫我看一下門,别讓任何人進來。”
其實,他是想支走王德,卻又不好直言。
王德自是心知肚明,颔首,“好!”
待王德退出,并幫他們帶上内殿的門,樊籬自袖中掏出一個小壺,擰了壺蓋,遞給男人:“知道你宮裏不方便熬藥,我在小屋将藥熬好了,快喝了,趁還沒有徹底涼。”
男人緩緩坐起身,卻并沒有接他的藥壺,而是看着他,“樊籬,你知道嗎?她想活,她很想想活下去,她并不想死……”
樊籬一怔。
他當然知道他說的她是誰。
看着男人憔悴不堪的樣子,看着他沉痛頹敗的眸眼,他忽然真正明白了郁臨淵爲何執意要殺死那個女人。
的确,這個男人的确對那個女人用情太深了,深到可怕。
“她已經死了。”樊籬殘忍地提醒。
“我知道,”男人蒼白着臉點頭,“我是說,她想活,你知道嗎?她一直想要讓我去見她,用盡各種辦法想要讓我見她一面,她甚至……甚至用牢房發黴的稻草編了一對雙蝶送過來,就是求我見她一面,可是……”
男人低了頭。
樊籬看到他手中正握着兩隻草編的蝴蝶。
“沒有一個人幫她,我也不去見她,她一個人在冰冷的牢房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該是多無助絕望…...”男人低聲喃喃。
樊籬眸色一痛,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就像理解郁臨淵爲何要殺那個女人一樣,其實,他更理解這個男人爲何會對那個女人用情如此之深。
活了這麽多年,一直是灰暗的,二十年的灰暗啊,非人一般的活着。一直都是一個人堅忍着一切,從未有過一個女人,像那個女人那樣不求回報地爲他、維護他、保護他。他不是銅牆鐵壁,他也是一個人,再堅強,再堅韌,他也同樣渴望被關愛。
還記得,那時因爲池輕用香,導緻那個女人差點流.産,女人離開後,他有一次無意中問他,那個女人有什麽好的?到底是哪裏吸引了你?
他說,一個人在暗夜裏久了,總需要那麽一點陽光,不帶一絲世塵的陽光。
而這些,江山第一的郁臨淵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