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小院。
樊籬惺惺松松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平素這個時辰,陽光已透過木窗灑了一室,今日是……
他疑惑起身,探頭看了看。
一片皚皚入眼,竟然下雪了。
跻了軟靴下床,他扯過床頭的衣袍穿在身上,邊扣好斜襟上的盤扣,邊走到書架旁邊。
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檢查男人的情況,然後,每隔兩個時辰看一次,今日也不例外。
擡手抽出一本書,書架“嘩啦”一聲移開。
水晶棺裏,男人一動不動躺在藍色的藥水裏面。
他傾身探上男人的脈搏,還是沒有,再探上對方的胸口,心跳也依然在。
他低低歎了一口氣,雖然沒有醒來,但是,大限之日已經過去兩天了,心跳還在,也算是萬幸。
直起腰身,他走回書架,将抽出的那本書又插到原本的位置,書架再次“嘩啦”一聲歸位。
他得去廚房弄點東西吃,一人在這裏還真真不方便。
其實,一年多以來這裏并無人看守的,隻是帝王跟他偶爾會過來看看,幫男人檢查檢查,換換藥水之類。
之所以這半個月守在這裏,是因爲男人的大限在這段時間,所以,帝王讓他過來守着,防止對方醒了沒人在旁,也防止對方死了無人知道。
可現在大限之日已過,人也未死,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繼續一直守下去?
等幾時帝王過來,他問問,後面怎麽搞吧?在這裏簡直憋死他了。
爲了省事,他早膳就煮了幾個白蛋。
揣着幾個熱乎乎的雞蛋,他一邊走一邊自娛自樂地将雞蛋循環抛起、接住、抛起、接住。
剛踏進廂房,就隐約聽到了悶哼的聲音,極輕,但畢竟是内力深厚的練武之人,還是捕捉到了。
他腳步一滞,凝神細聽。
起先他以爲是外面院子裏的。
警惕之餘,又不免疑惑,此處如此隐蔽,且外面被布了陣法,外界根本找不到此處,怎會有人進來?
可靜聽了半響,又什麽都沒有,他蹙了蹙眉,難道是他聽錯了?
搖搖頭,他也沒放在心上,外面風雪太大,他進屋關了門,屋裏暖爐燒着,溫暖如春。
走到桌邊坐下,他提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便敲碎了蛋,開始剝蛋殼,悶哼聲再次響起。
他手中動作一頓,較第一次,這次明顯清晰了幾分,不是他聽錯了,而且,聲音來自于屋内。
屋内?他眸光一斂,驟然想起什麽,連忙将手中未剝完的雞蛋擲在桌上,快速起身,疾步走到書架前,抽書,滑開書架。
果然就看到水晶棺裏的男人睜開了眼睛,正蹙眉吃力地伸手,想要抓住棺木的邊緣,借力讓自己起來。
樊籬眸色大喜,快步上前:“你醒了?”
他不知道該叫他什麽?皇上?可一年多以來,他已經習慣了叫另一個男人皇上,可如果直呼其名,他又的的确确是皇上。
對方見到他,也是眸光一亮,将手吃力地伸向他,并艱難開口:“樊……樊……樊籬……”
聲音破碎沙啞得厲害。
樊籬怔了怔,對這個男人竟然認識自己有些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他們之前似乎并未曾見過面。
難道是某人跟他提及過自己?可是就算提及,一眼就能認出他來,也還是讓他意外。
此時卻也容不得他多想,見對方伸手,他連忙将他的手握住,然後用力帶着他将他從水晶棺裏扶起來。
“你不能離開藥水,先就坐在裏面吧。”将男人扶起後,樊籬讓他靠坐在水晶棺的棺壁上,并伸手探了他的脈搏。
終于有了,隻是很虛弱。
見男人脈搏虛弱,臉色蒼白,而且,隻是起身坐着這麽個小動作,且還是在他的幫助下完成的,都累得喘息不已,樊籬眉心微攏,心裏并不樂觀。
或許真的是回光返照了。
想起答應某人的事,若是此人回光返照或者醒來,他要第一時間通知給他,便連忙直起腰,轉身,準備去院中燃放煙花。
可邁開步子,衣袍的袍角就蓦地一重,他一怔,垂目。
衣袍是被男人的大手攥住。
他疑惑回頭。
“是……是我……”
男人面白如紙地看着他,聲音虛弱、喘息連連。
樊籬愣了愣,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想了想,點點頭,“嗯,我是受人之托守在這裏,自然知道你是誰。”
實在沒有力氣,連抓攥衣袍的氣力都沒有,男人大手一松,虛弱地閉了閉眼。
樊籬卻誤以爲他松手是了然了他的回答,便再次轉身,大步朝壁櫃的方向走,那裏面放着傳遞信号的煙花。
“我是……郁……墨夜……”
男人虛弱蒼啞的聲音再次傳來,樊籬腳步一滞。
猛地想起方才對方的表現,樊籬愕然睜大眼,難以置信回頭。
“你……你……你……”
太過震驚,太過錯愕,樊籬“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你是…….”樊籬臉色大變,折身奔了回去。
男人蒼白着臉點點頭,“嗯……是我……”
樊籬依舊難以置信,“你怎麽會躺進去了?那……郁臨淵呢?”
凝目看着男人,認真仔細地端詳,男人知道他不信,又虛弱地道了句:“埙……生辰……你送了埙……”
樊籬這一次才徹底相信了,連忙将他從藥水裏面抱起來,放到房中的躺椅上,然後,将暖爐移到躺椅邊上。
“到底怎麽回事?”
邊問,樊籬邊在壁櫥裏取了幹的衣衫過來,将他身上被藥水浸透的濕衣服一件一件換下來。
因爲兩人關系甚密,而且樊籬多次幫他在溫泉池裏脫衣療疾,且兩個都是大男人,所以也沒什麽避諱。
男人微微眯了眸子,想起發生的一切,緩緩開口:“昨夜……我不是……提了壺酒過來嘛……”
“不是昨夜,是前夜。”樊籬将他的話打斷。
男人怔了怔,有些意外,他竟在藥水裏泡了兩夜。
“你繼續。”
衣服換好,樊籬也搬了凳子坐在邊上。
“我當時……心情不好,你走後,我就……坐在水晶棺邊上…….跟他……跟他說了很多的心裏話……”
他記得,他是真的說了很多。
從自己小時候在嶽國的經曆,灰暗的童年,以及他們母妃去世後,他一人的艱難。
當然,說得最多的,便是那個女人。
那個他深愛着,對方卻深愛着他哥的女人,那個置之死地也要報複他的女人。
其實,他并不是一個喜歡跟别人講心事的人,也絕不是一個會輕易透露自己情緒的人,但是,當時,他的心情真的很糟,糟到了極點。
他很難過,很失望,他感覺到了深深的挫敗,那種輸得一無所有的挫敗。
那種感覺他畢生隻經曆過一次,就是十歲那年,他母妃離世,留下他一人在嶽國的冷宮。
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支撐,也失去了活下去爲之努力的目标。
所以,難以抑制的,他喝了酒。
他喝了壺裏的酒。
然後,毫無意外的,他發病了。
可就在這時,他哥竟然醒了。
他欣喜若狂,可對方卻趁他不備,也趁他酒後發病毫無反抗能力,忽然出手擊暈了他。
再後來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樊籬聽完甚是震驚,卻也有些恨鐵不成鋼,“在酒上面,你吃的虧還少嗎?上次已經差點死了,這次還喝,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說你?”
男人垂眸苦澀地彎了彎唇,沒有做聲。
他的心情旁人自是不會懂。
“他能讓你脈搏沒有,那肯定是給你封住了,将頭低一點,我看看。”樊籬起身,在男人頭頂的發叢中仔細找了起來。
果然尋到一枚銀針。
樊籬小心翼翼地将其拔了出來,蹙眉:“難怪我早上買好炭粒子回來的時候,他在整理身上的龍袍,想來是剛剛跟你換下來,穿在身上。還有,龍袍的背上、屁股上到處都是灰,我還以爲是你夜裏躺在地上睡沾染上的,現在想來,應該是他将你擊暈,你倒在地上弄上的。”
樊籬又想了想。
“其實當時蹊跷挺多的,我一直說話,他一直不說話,态度很冷,雖然你心情不爽的時候,态度甚至更冷,但是,他的那種冷,怎麽說呢?說不上來的感覺,還有,最後,又跟我說了句莫名的話,說,朕的事,你還是不要管爲好,我當時就在想,明明是你讓我守在這的,怎麽就變成管你的事了?當時他走得快,我還準備回一句,誰願意管你的閑事?”
頭頂的銀針被拔了出來,男人頓時感覺呼吸順暢了不少,他閉眸,微微調息。
樊籬的聲音還在繼續。
“可是,我就不明白了,他醒了就醒了,是可喜可賀的事,而且,你們兄弟之間,又不是敵人,你在幫他,他也清楚,做什麽要将你擊暈,還封了你的脈搏,将你泡在藥水裏面,換你出來?難道……”
男人睜開眼,樊籬繼續道:“難道是怕你做帝王做了一年多,貪戀權勢、貪戀帝位,怕你不還政給他?”
男人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爲什麽,這些年,我也不是第一次頂替他坐皇位,以前他身子不好的時候,我也坐過,隻是時間從未有這麽長過,一般都隻有幾天,這次最長,或許他會真的這麽想吧……”
樊籬卻惱了,“就算他這麽想,也不應該這樣對你呀,這些年你爲他做了多少?一直是你在幫他,一直都是。可是他……讓你還政的方法有很多種,他用了最傷害你的一種,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你命硬,指不定就醒不過來了?”
憤然說完,樊籬又嘟噜了一句:“而且,誰知道他是不是回光返照?這樣對你,就不怕你們兄弟兩個都挂了,江山又落到了太後的手上?那樣,你們兄弟兩個這些年就白忙活了,苦也是白受了。”
“所以,他應該不會這麽做,這也不是我大哥的作風,我覺得……他應該有其他原因。”
男人蹙眉,忽然想起天牢裏的女人,臉色一變,噌的從躺椅上起身,吓了樊籬一跳,“怎麽了?”
“快,快去打探一下,宮裏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不對,有些事情也不一定打探得出來。
心中一急,男人舉步往外走,可隻走了一步,就腳下一軟差點摔跤,所幸樊籬眼疾手快,連忙将他扶住。
“你喝了酒,本就身體大損,然後又被封了脈搏,五髒六腑皆有不同程度的損傷,還在藥水裏泡了一日兩夜,你這樣的身子哪能到處跑?我去打聽就好了,你就等在這裏,好好休息,我很快回來。”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一顆心跳得好快,他隐隐有種不祥的預感。
“可是你的身子……”樊籬并不願意。
“沒事,不是有你這個高手在嗎?”男人堅持。
樊籬太了解這個男人,若是執意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誰勸都沒用,就算他此刻不同意,等他走了,他肯定會自己跑出去,所以,隻能遂他的願。
樊籬走去梳妝台,自抽屜裏取出一張薄如蟬翼的面皮,走過來替男人貼在臉上,“戴上它吧,不然,兩個皇帝,天下要大亂了。”
男人“嗯”了一聲,催他:“快點。”
畢竟一日兩夜,已經過了那麽長時間,一兩個時辰都可能會發生任何變故,何況這麽久?
但願是自己想多了。
打開廂房的門,風雪直直灌入,兩人都渾身一顫,被風雪迷了眼,衣發翻飛間,男人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啞聲喃喃了一句:“下雪了……”
天牢裏肯定如同冰窖吧?
樊籬返身,取了一件厚披風披在男人的身上,系好,便挾住男人,腳尖一點,飛身進入紛紛揚揚的雪幕中。
他們直接回了宮。
因爲樊籬有随意進出宮的腰牌,看門的守衛大多都認識他,他說随行的男人是自己的師弟,守衛們就都放了行。
他們直奔龍吟宮。
龍吟宮裏帝王不在,王德也不在,樊籬問其他宮人。
宮人們很奇怪:“今日四王爺行腰斬之刑,皇上去監斬去了,法師不知道嗎?”
樊籬驚懵了。
男人當即一口鮮血噴出來,吓壞了龍吟宮的一衆宮人。
樊籬連忙去扶他,他卻踉跄上前,一把抓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宮人的衣領,嘶聲逼問:“時間、地點?”
變故突如其來,宮人根本反應不過來,而且,又被男人面色蒼白、滿目猩紅、嘴角血迹斑斑、渾身戾氣的猙獰樣子吓住,“什……什麽?”
“行刑的時辰和地點!”男人目眦欲裂,又咬牙重複了一邊。
吓得魂飛魄散的宮人這才明白過來,“在……在東門,巳時……”
宮人話落,男人猛一松手,宮人重重跌坐在地上。
男人和樊籬同時轉眸看向外殿牆角的更漏。
赫然已是巳時!
兩人皆臉色大變,男人再次張嘴,又是一口鮮血噴湧了出來,他卻也顧不上,喘息地擡袖一揩,便對着樊籬虛弱道:“快……”
樊籬也不敢耽擱,伸臂挾了他,在龍吟宮一衆宮人驚錯的目光中飛身而起,直直飛入大雪之中。
也顧不上還在宮裏,施展輕功踏風而行是不可以的。
立即就有禁衛将他們當成了刺客,甚至還準備了弓弩手,準備将他們射下來。
樊籬不得不大喊:“是我,樊籬,皇上派我有急事!”
因爲樊籬近一年來經常在宮裏出沒,很多禁衛都認識他,深知此人跟當今帝王的交情,又聽說是帝王所派,且還有急事,哪還敢有半分造次?
樊籬帶着奄奄一息的男人,疾飛出皇宮,直直奔東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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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
雖然行刑來得突然,并未像以往一樣,事先先貼出告示,後來再行刑,但是,東門的刑場内外,還是擠滿了聞訊前來圍觀的民衆。
哪怕是天寒地凍、風雪交加,也絲毫減少不了衆人觀刑的熱情,就算朝廷派了很多禁衛在維持秩序,大家還是你擠我我擠你,想離近一點看。
因爲,這次被行刑之人是當朝四王爺郁墨夜,而且,還是很少很少能見到的殘酷之刑,腰斬。
高高的刑台上,厚厚的砧闆已經擺上。
砧闆呈長方形,長約一人的身長,砧闆正中的位置是鍘刀,砧闆四側有大約一尺高的欄闆,據說是防止腰斬之時鮮血四處噴濺。
郁墨夜被侍衛擡着放在砧闆上的。
仰面而躺,她望着大雪紛飛的浩瀚蒼穹,心中早已沒了一絲起伏。
風雪驟急,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唇上、睫毛上,片刻便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聽到監斬官的聲音響起:“時辰到,行刑!”
她看到兩個身材彪悍的劊子手走向鍘刀,她的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希望兩個劊子手能朝她上身斬一點。
她曾經看過書,腰斬是有學問的,朝上一點跟朝下一些是大有不同。
雖說都是一鍘刀下去,攔腰切斷,讓手足異處,但是,如果腰斬朝腰上一些,人,會死得快,如果朝下,則就算攔腰切斷,人成兩截,卻還是會不死,要過好長一段時間,才會慢慢痛苦死去,殘忍至極。
她隻求死得痛快一點。
她看到兩個劊子手都朝自己的掌心啐了一口唾液,然後抓握住鍘刀的柄。
然後,大力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