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整夜清醒地睜着眼睛到天亮。
如她所料,一.夜平靜,什麽事都沒發生,别說引君入甕了,連個獄卒都沒有出現過。
擡起頭,她望着牢壁上方巴掌大的天窗,很亮,卻不是陽光,是有些煞白的亮,不時有一兩片雪花飛進來。
下雪了。
她撐着身子,緩緩站起。
身上鞭痕嚴重,又加上久坐,根本無力行走,所以,她想先活動活動,以免去刑場的時候,走不動,會再挨打。
強忍着身上的劇痛,她扶着牆壁,拖着沉重的腳鐐,艱難地、吃力地一步一步朝前挪着。
不知走了多久,反正她用腳準确地測量出了牢房的寬度和長度,比她四王府的廂房差不多小了一半的樣子。
想當初閉門那麽多月,挺着大肚子,卻也從未覺得度日如年過,這才在牢裏呆了幾日,她便覺得這般生不如死。
早行刑也好,如果執意是要她死,讓她多呆三日,她肯定又會像昨日一樣,想盡各種辦法試圖找他,然後又一次一次失望。
何必?
就在她剛剛停下準備休息一會兒的時候,有分沓的腳步聲傳來,伴有牢頭的聲音:“帶犯人行刑!”
郁墨夜便沒有坐下去,虛弱地倚靠在牆壁上,等着。
牢頭、兩個獄卒,外加多名侍衛,一起而來,牢門開,牢頭看了郁墨夜一眼,“四王爺,該上路了,請吧。”
郁墨夜站起身,兩個侍衛進來左右挾住她的手臂,将她連拽帶拖地帶出了牢房。
“等等。”
從袖中摸出那封寫好的信箋,她緩緩遞給牢頭,“麻煩你等九王爺回來,幫我将這封信轉交給他。”
九王爺?
牢頭怔了怔,還以爲她昨天要筆墨紙硯是給四王妃或者誰寫遺書,沒想到竟然是給九王爺郁臨歸的。
垂目看向她遞向自己的那封信。
信封裝好的,上面寫了九王爺親啓,封口處因沒有蠟,也沒有其他可以糊的東西,赫然騎縫印着一個鮮紅的血指印。
牢頭彎了彎唇,他還真沒興趣去偷看,不過看在她承諾要給他六十兩銀子,今日當值結束,他就去找那個叫段嫣的女子拿的份上,轉交一封信而已,舉手之勞,他自是不會推辭。
伸手将信接過,揣進袖中,“放心,一定親自轉交到九王爺手裏。”
“多謝。”
郁墨夜對他深深一鞠,在牢裏幾日,這個男人雖沒有幫上大忙,但是,卻也待她不錯。
至少,她每一次撞門,他都來了,至少,他沒有落井下石。
“走吧,去東門很有一段路程,誤了時辰我們可擔待不起。”
雖然練習了一番走路,但是腳鐐沉重,又加傷痛在身的郁墨夜,明顯跟不上他們的步子,最後兩個侍衛幹脆拖着她前行。
出了天牢,郁墨夜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入眼一片皚皚,果然下雪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鵝毛一般在天空紛紛揚揚,地上已經有了積雪,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
在侍衛們的拖拽下,郁墨夜艱難地擡起頭,輕盈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瞬間融化成水。
收了臉,她舉目朝前望去,便看到了廣袤得一望無垠的宮道上,那抹傲雪而立的身影。
她瞳孔一縮,是他。
他總算來了。
一瞬不瞬地凝着他,凝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她在侍衛的挾持下,一步一步走近。
很奇怪,那般渴望見到他,這幾天發瘋了一般地想要見他,此時此刻,他來了,她竟平靜了,很平靜。
今日的他着一襲墨黑的金色滾邊大氅,頭頂冠玉束發,腦後墨發輕垂,背對着天牢的方向而站。
不知是在揚目眺望着遠處,還是在想着什麽心事,一動不動。
王德撐着一把黃油傘,亦是靜靜立着,卻并未爲他擋雪,而是立在離他幾步開外的地方。
郁墨夜一直看着他,不曾移目,不曾眨眼,看着他黑色的大氅肩上,以及墨發的頭頂都被皚皚雪花覆白,黑白分明,就像是立在雪中的雕塑。
看來,站在這裏有段時間了。
忽然左右手臂一輕,挾持她的侍衛跪地行禮,牢頭、獄卒們全部跪了下去。
突然失去支撐的她,身子一晃,差點跌倒在地,她強自穩住,她沒跪,依舊站着。
侍衛怒斥:“見了皇上還不下跪!”
她仿若未聞。
侍衛起身,揚起一腳重重踢在她的小腿上。
她痛得瞳孔一斂,朝前撲踉了兩步,眼見着就要栽在地上,她硬是咬牙提了幾分内力讓自己穩住。
“四王爺……”
王德本能地朝前邁了一步,想要去扶她,卻是隻邁了一步,又連忙頓住,然後,抿着唇,怯怯地看向帝王。
郁墨夜微喘地穩住自己,朝王德投去感激又讓他安定的一瞥,她沒事。
依舊茕茕孑立。
她不是不想跪,而是怕跪了再也起不來。
以她現在身上的傷和體力元氣,定然是起不來的,除非侍衛将她拖起,既然如此,便不跪了吧,反正已是死罪。
見她如此,另一個侍衛也起來了,兩個侍衛抓住她的手臂,準備強行将她按倒,帝王高大的身姿終于動了動。
手臂擡起,做了一個揚手的姿勢,示意侍衛罷手,卻依舊沒有轉身。
侍衛們隻得将她放開。
“我能問皇上一個問題嗎?”望着男人偉岸的背影,郁墨夜開口。
男人沒有做聲,卻是再次做了一個手勢,大手優雅一揮。
王德會意,帶着侍衛、獄卒、牢頭,全部後退到數丈開外候着。
風雪越發急了,掀起郁墨夜肥大囚服的衣襟,不時拍打在臉上,生疼,郁墨夜用手臂按住衣擺。
“爲什麽?”
她隻問了三個字,凜冽的寒風隻往喉嚨裏灌,将她的聲音吹散在風雪中。
他們離得很近,他足以聽清。
郁墨夜看着他,看着他的大氅被風雪鼓起,簌簌飛舞,卻是半天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意料之中。
她垂眸,彎了彎唇,準備作罷,卻又蓦地聽到他的聲音響起,聲音很冷,就像此刻大寒的天氣。
“你不是已經心中有數嗎?又何必再問?若你非要聽朕親口說出,那朕便告訴你,因爲,朕才是——郁墨夜。”
郁墨夜長睫輕顫,落在睫毛上的雪花便融到了眼睛裏,眼中一片潮濕,她微微笑。
的确,她早已心中有數,也的确,她隻想聽他親口證實。看吧,他永遠是那個窺透人心的高手。
如此,她懂了。
這一刻,她再無疑問,這一刻,她也心如死灰。
良久的靜谧,他始終未曾回頭。
所以,他今日前來,是爲了見她最後一面、送她最後一程?
不,不是,若是如此,爲何吝啬得連回頭看她一眼都不曾?而且,等會兒行刑之時,嶽國的七王爺會在場見證,那他做爲一國之君,盡地主之誼,也定然會前去陪同。
所以,他是爲了過來親口告訴她這句話的,爲了讓她死得明白,讓她死得瞑目?
“王德,走!”
男人舉步往前走,王德連忙緊步跟上,經過她的身邊時,王德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卻終是什麽都沒說,追了男人而去。
侍衛前來,再次挾持了她往前走。
大概是見方才她死不下跪,讓他們在帝王面前失了顔面,又或許看到了帝王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的态度,反正,原本對她就極其粗暴的侍衛,更加的變本加厲。
“走快點!”一直推她搡她,還踢她。
她身上到處都是鞭傷,如何經得起推搡和腳踢?
憑着心裏的一股心火,她強撐了很久,卻終是在侍衛一腳踢在她受傷的膝蓋上時,她再也堅持不住,一頭栽在雪地裏。
也再也起不來。
“起來,快點起來……”
侍衛更加用力地踢她,開始罵罵咧咧,因爲方才帝王耽誤了不少時間,怕誤了行刑的時辰。
她伏在地上,口鼻都埋在冰冷的雪裏。
她也想起來,可那日受的鞭刑實在太重,若不是她會武功,若她還是曾經失憶的自己,怕是早已沒命,可就算她會武功,也已經内外嚴重受損。
能堅持到現在,靠的都是她的強撐,一旦倒下,她終于再也沒了爬起的力氣。
這也是方才她爲何不跪的原因,她的身子她自己清楚。
看到侍衛們拳打腳踢,她伏在雪地裏喘息悶哼,牢頭終于看不下去,喝止了衆人。
“她本來就起不來,再這樣打她,她又怎麽可能站得起?莫不要還未行刑,就讓人死在了你們的手上,到時,腰斬的說不定就是你們!”
一句話終于讓衆人停了下來。
“反正宮門口有囚車,需要走的也就這裏到宮門口這一段路,大家人多,輪流擡着吧,節約時間。”
侍衛們雖不情願,卻也沒有辦法,隻得七手八腳、攥胳膊攥腿的将她擡起。
他們的手落在郁墨夜的鞭傷上,而且,因爲是四個人,分别攥着她的手足,幾人又根本不去特意保持步調的一緻,于是,随着走動,就難免出現快快慢慢,拉拉扯扯,幾次險些将她的胳膊拽脫臼。
可能是痛的地方太多了,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都痛,痛到了麻木,所以,她已經感覺不到了痛了。
她臉朝上,看着灰蒙蒙一片、廣袤無邊的蒼穹,任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在臉上、眼上、唇上。
她輕輕阖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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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寨的院子裏,衆人集合,整裝待發。
郁臨旋面色冷峻,站在最前面,目光環視過衆人,朗聲開口:“我已命其他分寨的兄弟,直接去京城,再與我們總寨的人馬彙合,我們隻有三日的時間,必須全力以赴,雪大山路難走,我們都得克服,還有……”
“還有不用去了,去了也就隻有你們這些人。”郁臨旋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一道冷冽的聲音打斷。
郁臨旋一震,還有衆人,都齊齊循聲看過去。
是老婦人,不知幾時出來的,就站在屋檐下面,盯着郁臨旋,臉色很難看。
郁臨旋蹙眉,喊了聲:“娘。”
婦人再次沉聲開口,隻不過,這一次,不是跟郁臨旋說的,而是對着衆人。
“如果你們想跟着這個意氣用事的大當家的一起去送死,我不攔你們,我隻是想跟你們說一聲,别指望有其他分寨的兄弟幫忙,你們會放信鴿,我也會,我已經以蕭震已故的舅舅,也就是天明寨老寨主的名義,給各個分寨發了信函,阻止了他們的行動。”
衆人錯愕。
這麽多年,老婦人給大家的感覺都是溫婉的、娴靜的、話不多,也從不幹預寨子裏的事務。
這是第一次見她一改常性、如此氣勢壓人的樣子。
郁臨旋皺眉。
“娘,你爲何要這般阻撓孩兒,是不相信孩兒的能力嗎?”
郁臨旋很無奈,也很無力,更多的是焦躁,已然沒有時間的焦躁。
“原因昨日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現在并不是最好的時機,我不想看到你舅舅辛苦建下的基業毀在你的手裏,更不想看到天明寨一衆兄弟這樣莽撞前去送死!”
“現在是最好的時機。”郁臨旋堅持。
婦人輕嗤:“什麽是時機?時機并不僅僅指對方,也指我們,就憑你僅僅是因爲私心,就憑你意在救不該救的人,那就不是最好的時機。”
郁臨旋震住,原來她知道,原來她知道他是爲了救人。
轉身上前,他撩袍對着她跪下,祈求:“既然娘已經知道孩兒是爲了什麽,就請娘成全孩兒,孩兒長這麽大,這是第一次任性,也是第一次想要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做,更是第一次哪怕拼上性命,都想救下那個人,娘,孩兒已經沒有時間了。”
郁臨旋跪在厚厚的積雪中,仰臉望着居高臨下站在屋檐下走廊上的婦人,痛苦乞求的神色糾結在眸子裏。
婦人眼波微動,卻還是态度堅決。
“不行!這不是兒戲,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失敗,不僅會賠上所有人性命,世上也會再無天明寨。”
“既然起事,本就是有勝有負兩種結果,現在是,以後也會是,我們不行動,怎麽就知道一定會失敗?天明寨那麽多人,各個赤膽忠心、各個英勇善戰,爲何就一定會輸?娘,這是孩兒第一次求你,孩兒真的沒有時間了,求娘成全,求娘成全,求娘成全……”
郁臨旋一邊說,一邊磕頭,額頭撞在雪中,一下,又一下。
衆人都驚了。
全場一片靜谧,所有人都看着那個以頭搶地的男人。
一直覺得他們的大當家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在他們的心中,這個男人就是神一樣的存在。
從未見過他這樣放下身段,這樣低三下四地去磕求一個人。
特别是蕭魚,心中更是說不出來的苦澀和痛楚,眸光斂了斂,她忽然也“撲通”一聲跪下,抱拳,朗聲道:“請老夫人成全!”
見她如此,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紛紛跪了下來,齊聲道:“請老夫人成全,請老夫人成全……”
其聲震天、經久不停。
老婦人眸色越發冷沉,垂目看着以頭撞地的郁臨旋,又擡起眼梢看向同樣跪在大雪中的衆人,揚手。
衆人聲止。
就在大家以爲她終是拗不過衆意,會同意的時候,卻聽得她道:“諸位不要浪費氣力了,我是萬萬不會成全的。”
郁臨旋身子滞住,緩緩擡起頭,咬牙,一字一句道:“若孩兒執意爲之呢?”
婦人眸光微微一斂,冷嗤:“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你若執意,那你就去,搭上的就我們總寨的這些人……”
婦人的話還未說完,郁臨旋已“噌”的從地上起身,大步走向衆人:“我們走!”
說完,拉了邊上的一匹馬,翻身上馬,婦人眸光一沉,飛身而起,落在了馬前面。
“你非要去,就從爲娘的身上踏過去!”
方才她隻是那麽激他一激,若不将全國各地的分寨聚集,總寨的人數隻有幾百人,前去救人,隻是以卵擊石,她以爲他會罷手,誰知,這個瘋子……
郁臨旋拉着缰繩,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胸口微微起伏:“娘,你爲何要這般逼孩兒?”
“因爲做娘的,不想自己的孩子去送死!”
“孩兒不怕死!”
“可我怕!”
母子二人僵持,衆人看着。
這時,一隻白鴿頂着風雪飛到了場中,在衆人頭上盤旋了一圈,落在了蕭逸的肩上,撲棱着翅膀。
蕭逸将白鴿抓起,取下綁在鴿子腿上的一張小字條,也顧不上展開,便快步過來交給郁臨旋。
郁臨旋接過,打開,垂目看向字條。
衆人隻見他臉色驟然大變,正猜測着會是什麽内容時,隻見他直直從馬背上栽下來,跌砸在雪地裏。
衆人大驚。
“大當家的。”
“大當家的。”
婦人更是從未見過他如此,連忙上前:“沒事吧?”
郁臨旋怔怔擡眸,看向婦人,好一會兒,幽幽開口,喃喃道:“娘終于不用威脅孩兒了……”
睨着他臉色毫無血色、失魂落魄的樣子,婦人蹙眉,“什麽?”
邊說,邊伸手奪過他手中的字條。
行刑提前至今日。
驟然,眼前紫影一晃,她擡眸,就看到郁臨旋已經從地上一躍而起,飛身上了馬兒,一拉缰繩,打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