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寨,廚房
竈膛裏柴火熊熊,鍋裏熱氣騰騰,空氣中袅袅着小米粥的香氣。
蕭魚站在竈台旁邊,一邊剝着手裏的大蒜,一邊扭頭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氣,蹙眉低咒:“這鬼天氣,怕是要下大雪了……”
蕭震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回天明寨了,也不知道在外忙什麽,如果下雪了,山路難走,怕是更加不會回了吧?
正郁悶不已地想着,廚房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蕭魚回頭,看到春熙快步走了進來,“六姑娘,大當家的回來了!”
蕭魚眸光一亮:“在哪裏?”
“在老夫人房裏跟老夫人說話呢……”
“照看一下小米粥,我去去就來!”
春熙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蕭魚打斷,也不等春熙反應,将手中未剝完的大蒜往她手裏一塞,蕭魚快步出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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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房裏,老婦人坐在躺椅上,膝蓋上蓋着條狐裘毯子,面色難看,目光憤怒,狠狠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驟然揚手,一巴掌重重甩在男人的臉上。
“啪”的一聲清脆,蕭震被扇得頭一偏。
臉頰邊緣沒有貼好的人皮面具也被扇得一角剝離了開來,垂吊在臉上。
“免死金牌那般得來不易,你竟然,竟然……”
手指指着蕭震,婦人胸口急速起伏,激動得聲音顫抖,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
“都是孩兒不好,是孩兒辜負了娘的一片心……”蕭震垂眸,聲音微嘶道。
“一句辜負就可以了事了嗎?你難道不知道,那塊免死金牌是爲娘用性命給你換來的?”婦人雙手拍打着躺椅的兩邊扶手,一副憤怒到癫狂的模樣。
蕭震眸色痛苦,跪着向前移了一步,雙手握住婦人的腕,不讓她再這樣拍打。
“娘,娘,你不要這樣,都是孩兒的錯,是孩兒不好......”
躺椅木制堅硬,這樣拍打傷的隻有自己。
可婦人正在氣頭上,怎聽得進去,雙手掙脫出來,并一把将他推開。
“别叫我娘,在你眼裏,外人都比娘強,你可以拿娘用性命換來的免死金牌救這個不相幹的人,救那個不相幹的人,就從未想過,要給自己和娘留一個機會。”
蕭震蹙眉,“娘,她們不是不相幹的人……”
“跟你怎麽相幹了?哦,對,一個是你培養的殺手,一個是你名義上的夫人,就這些相幹,對嗎?”
婦人一改平日的溫潤模樣,咄咄逼人。
蕭震痛苦搖頭,幽幽開口:“一個是孩兒愛的人,一個是愛孩兒的人,孩兒做不到袖手旁觀。”
“好一個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婦人咬牙,冷笑,“爲娘是害你的人嗎?爲娘做這一切都是爲了誰?難道是爲了爲娘自己不成?”
“孩兒不是這個意思......”蕭震低歎,不知該如何講。
他何嘗不知道免死金牌的得來不易?
爲了那塊金牌,他的娘,也就是面前的這個女人不僅放棄了自己的一生,還差點死掉。
那年他五歲,他娘已經開始爲他籌劃他的一生。
那時,他娘還是先帝的寵妃,蓮妃,因爲她會武功,所以,先帝每次出宮微服私訪都會帶上她。
可也因爲出身江湖,而非出自名門望族,所以,雖得寵,卻也僅僅是得寵,在後宮地位并不高。
在得知自己有心疾,并無藥可醫,可能會命不久矣,她做了一個決定,爲了五歲的他做了一個決定。
精心制造了一場刺殺。
在先帝帶她微服私訪之際,在一個叫蒼廖的地方,讓天明寨派出一名女刺客刺殺先帝,而她自己以身替先帝擋下。
匕首上有毒,她中毒“身亡”。
彌留之際,她求先帝,說他隻有五歲,那麽小就沒了娘,怕他日後受欺負,求先帝賜一塊免死金牌給他,她才能死得瞑目。
先帝本就寵她,又加上她不顧生死救先帝,先帝自是應允。
爲了防止先帝事後調查,她求先帝,說,刺殺先帝的是她的同門師妹,讓先帝不要爲她報仇,她的死定然會讓她師妹收手,不會再對先帝不利。
當時正值夏日,屍體運回京會腐爛變臭,随行的她的人便跟先帝提出,就地尋一處風水寶地,将她安葬。
她的确中了毒,且食了假死藥,隻不過,她有毒的解藥,也有假死藥的解藥。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他如願以償地拿到了免死金牌,她也沒有真的中毒身亡。
隻不過,世上再無蓮妃,她回了天明寨。
當時,他才五歲,他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他聽說,因爲毒素停留在體内太久,她差點沒醒過來。
所以,這些年,他很珍視這塊免死金牌,因爲他覺得,它的意義已經遠大于能讓他免死。
隻是……
良久的靜谧。
婦人盯着他,蕭震垂着眼。
婦人似乎慢慢平息了幾分,先冷聲打破了沉默:“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蕭震擡眸,猶豫了一瞬道:“我準備起事了,就這幾天,以最快的速度聚齊天明寨所有兄弟。”
“起事?”婦人愕然,難以置信道:“免死金牌在手上的時候,我讓你起事,你跟我說,時機還不成熟,哦,現在,免死金牌剛一沒,你跑來跟我說起事,你有沒有搞錯?”
“就是因爲沒了免死金牌,所以,我才決定趕快起事,趁其不備、速戰速決。”
婦人沒怎麽太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微微眯了眸子看着他,片刻之後,斬釘截鐵道:“不行,如今并不是好的時機。”
蕭震便有些急了。
“那怎樣才叫好的時機呢?免死金牌已用完,以後也永遠不會再有,而郁臨淵這一年多以來,明顯羽翼更豐,朝中勢力一個一個被他鏟除,我們隻會越來越沒有時機。”
“那也不能現在說起事就起事,總歸要好好計劃,做出周全的安排。”
“可是我不能等了。”蕭震蹙眉,明顯變得激動。
婦人一怔,“你爲何不能等了?”
蕭震這才驚覺過來自己一急就失言了。
不是他不能等,他是怕有個人不能等。
眸光微閃,他搪塞道:“我就是想讓娘早點看到這一切。”
“那也得從長計議,否則就是讓我看到你去送死!”
“可是……”
“好了,你剛回來,舟車勞頓的,先休息一下,此事日後再議!”
婦人态度堅決。
蕭震還準備再說什麽,卻見婦人已經靠在了躺椅上,輕輕阖起了眼睛。
低低一歎,他隻得從地上起身,甚是苦悶地走向門口。
拉開門,門口站着一人,是蕭魚。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蕭震瞥了她一眼,并未對她的偷聽做出什麽反應,反手拉上房門的同時,心不在焉地喚了聲:“六妹。”
蕭魚一直盯着他,一瞬不瞬,忽然伸手,将他臉頰邊緣已經翹起來的一角面皮捏住,猛地一撕。
郁臨旋眉目如畫的臉便呈現在她的面前。
蕭魚瞳孔一斂,難以置信,微踉着後退了一步,輕輕搖頭,“你竟然是五王爺......”
她跟他相處了那麽久,竟然不知道他還有這麽一層真正的身份。
跟五王爺,她也有過一些交集,印象最深的,便是宮裏冰嬉那日,他跟她說過話的。
隻是,那時,她絲毫也未覺察出,他是他。
難怪他呆在寨裏的日子少,難怪一直在外面,原來是回去了王府,去做當今五王爺。
難怪隻要五王爺出現的場合,他就從未出現。
譬如上次錦瑟出殡,他說自己有事,讓她替他出席,原來他要以郁臨旋的身份參加。
難怪帝王跟郁墨夜來天明寨的那一次,她就覺得他像是跟這兩個人很熟一般,特别是對郁墨夜,明明是第一次見,卻像是喜歡了人家很久一般。
還有那次,還是冰嬉那日,郁墨夜墜湖,他下水也是下得極快。
急救的時候,郁臨歸将她扯開,嘴對嘴給郁墨夜度氣。
後來,在四王府,他跟郁臨歸大吵了一架,甚至差點打起來。
當時,她完全不明白,現在想起來,一切原來這麽簡單。
難怪啊難怪……
如果他是五王爺,那他……豈不是已經成親?
五王爺娶了兵部尚書的女兒做五王妃,她早已聽聞。
所以,他心有郁墨夜,身有五王妃。
所以,她……
手中驟然一輕,她怔怔回神,是男人面色稍顯不悅地将她手裏的人皮面具接了過去,然後,對準五官,貼在臉上。
這時,蕭逸急急跑了過來,将手裏的一張字條遞給郁臨旋,“大當家的,剛剛收到的飛鴿傳書。”
郁臨旋看了他一眼,伸手接過,抖開。
蕭魚的位置看不到字條上的内容,卻能清晰地看到郁臨旋的表情,隻見他臉色一白,手中的字條跌落在地上。
蕭魚垂目看去。
因爲字條已經攤開,且正好飄落在她腳邊不遠的位置,所以,白紙黑字赫然在眼。
腰斬,三日後午時東門。
蕭魚呼吸一滞,愕然擡眼看向郁臨旋,是誰?誰要被腰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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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踏進龍吟宮的時候,帝王正在咳嗽。
王德端了熱茶準備送進去,見到太後進來,王德本打算跟太後行禮,又見帝王咳聲未斷,便草草對着太後鞠了躬之後,急急進了内殿。
“皇上。”
帝王伸手接過茶盞,呷了一口,才勉強止住咳。
太後在王德後面進了内殿,見帝王面色不好,蹙眉問王德:“皇上龍體不适嗎?有沒有宣太醫看過?”
王德還未回答,帝王自己已先出了聲:“沒事,隻是方才烤火之時,吸了炭灰進喉嚨,一時幹癢。”
末了,揚袖示意王德退下去,轉眸再次看向太後,“母後有事嗎?”
“哀家聽說,你已經判了那個冒充老四的女人腰斬之刑?”
“嗯,”帝王又端起杯盞啜了一口茶水,放下,“母後不是也說,她必須死嗎?”
“死當然是必須死,但是,哀家想先查出她爲何會是老四?而且,哀家聽說,臨淵下的聖旨上隻寫她女扮男裝欺君,并未寫其他,這樣怎麽可以?哀家說過,不管當年淑妃是不是生的本就是個女兒,一直女扮男裝,還是這個女人殺害了老四,自己李代桃僵,我們都必須對外說,她就是李代桃僵的,不然,如何給嶽國交代?嶽國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的七王爺還在我們大齊呢。”
帝王彎了彎唇,反問:“都判她腰斬之刑了,難道還不足以給嶽國交代?”
太後被問得一時語塞。
這世間之事最大莫過于生死,都讓人死了,的确已是交代,隻是……
太後低低一歎,見這個男人也不會像以前一樣聽她的話了,隻得自己妥協。
“好吧,就按照臨淵說的辦吧,哀家也已派人出去調查,希望在她行刑之前,能查出一些東西吧。”
帝王眸光微斂,沒有做聲。
太後瞥了他一眼,見他面色不大好,聲音溫軟下來,“外面已經在落雪子,眼見着馬上就要下雪了,天寒,臨淵要注意龍體。”
“嗯,謝母後關心。”
“哀家回宮了。”
“母後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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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臨歸因公離開了京城,郁臨旋去了蒼廖祭奠他的母妃,郁墨夜從未有一刻這般無助過。
那種感覺就像是曾經墜入冰湖,被湖水淹沒的那一刻,甚至比那一刻更無助絕望,當時,至少她心中明白,而如今,她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明明他就在,就在宮裏,天牢也在宮裏,明明他們那麽近,離得那麽近,他卻始終不願露面。
她方法用盡。
她說想見樊籬,牢頭去幫她問了,回來說,樊籬法師已經多日不在京城。
她又說想見青蓮,牢頭直接說不行。
她說想見六六最後一面,牢頭說,你一個女人,六六又不會是你親生,而且,窮途末路之徒,誰知道你是不是要挾持世子,絕對不行。
她沒轍了。
原本身上的衣服都被換掉了,如今身上身無分文,連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想要賄賂賄賂這些人都不行。
她甚至用鋪在地上的那些潮濕發黴的稻草,編了兩隻蝶,讓牢頭幫忙送給王德,卻也是石沉大海。
一整天的時間她都在絞盡腦汁,想要讓那個男人能來見她一面。
可是那個男人決絕得就像是她根本就不存在一般,一直都未出現,最後,她實在沒有辦法了,她試圖威脅他。
她說她知道真正的四王爺在哪裏,但是,她隻告訴皇上,她覺得聽到這個消息他總歸會來吧?
依然沒有。
晚膳的時候,破天荒的有了兩菜一湯,另外甚至還有一隻雞,和一壺酒,她驚覺不妙,問牢頭怎麽回事?
牢頭說,好像是因爲嶽國的七王爺有事要返朝,等不到三日後看她行刑,所以,帝王就下了口谕,将行刑時間提前,由三日後改到明日一早。
郁墨夜腦子一嗡,跌坐在地上。
牢頭走後很久,她還傻愣愣地坐在那裏半天回不過神來。
她不相信,她真的不相信,她以爲這是夢,是她做的一場夢。
她用手掐自己,專門掐自己被抽得皮開肉綻的地方。
好痛,全身都痛,五髒六腑都痛,痛得她佝偻了身子,蜷倒在地上。
冰涼的淚水順着眼角流下來,她心中最後那點自欺欺人的希望都徹底破滅。
如果是爲了引蛇出洞的計劃,如果是爲了護她周全,不是應該給她争取時間嗎?
明日一早執行,一個夜裏能發生什麽引君入甕的事情?所以,這種猜測根本就沒有可能。
所以,隻有一種可能,那個她一直否認一直否認,卻像是毒蛇一般無時無刻不在侵蝕着她的神經的可能。
隻有除掉她這個知曉秘密的人,他才徹底安全。
她相信,曾經的恩愛纏綿不是假的,曾經的溫柔寵溺也不是假的,她是人,她有心,她能感覺到。
隻是,在他的心裏,面對江山帝位和兒女情長的權衡時,他選擇了前者而已。
不來見她,不讓任何人見她,都是因爲他怕自己心軟吧?
特别是面對她今日爲見他一面而做出的各種努力舉措,他怕自己動搖,所以,幹脆提前行刑。
是這樣嗎?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今夜是她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夜。
從地上爬起來,她又開始撞門,狠狠地撞門。
牢頭甚是頭疼地過來,“又怎麽了?若不是見你明日就行刑了,你就算再将門撞破了,我都不會理你,明早就要行刑了,何必再做無謂的掙紮呢?好好吃一頓,至少,黃泉路上做個飽鬼。”
“能不能幫我拿一副筆墨紙硯過來?我想寫一封信。”
“遺書嗎?算了吧,你也不是什麽壽終正寝的,你都這樣了,還是不要連累活着的人吧。”
“你幫我拿過來,我的這壺酒和這隻雞都給你。”郁墨夜堅持,跟他談着條件。
牢頭自然不同意,“送終的酒菜我們才不要吃呢,晦氣。”
“那……”郁墨夜想起了段嫣,“這樣,我給你一封信,明日你可以帶着信去城東的錦甸村,找一個叫段嫣的女子,她一定會給你銀兩,如果你不相信,你今夜能出去,或者讓别人出去拿也行,這樣成不成?我隻需筆墨紙硯,而這些對你來說,隻是舉手之勞。”
她進宮前留了五百兩銀票給段嫣,讓她拿出五十兩給牢頭,段嫣肯定會給。
牢頭想了想,說:“好!”
筆墨紙硯好弄,看守室裏就有現成的,反正他也不損失什麽,就當信她一回。
“那就給我兩張紙,因爲一張要寫給你帶給段嫣,另外,如果有信封給我一個最好,我可以加十兩銀子,給你六十兩。”
“等着,現在就去給你拿來。”牢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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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寨,蕭魚的廂房裏,郁臨旋、蕭逸、蕭騰、蕭魚四人坐于燈下,桌邊上一籠白鴿。
蕭逸裁紙、蕭騰研墨、郁臨旋寫,寫好後,蕭魚負責搓成細小的卷狀,綁縛在鴿子的腿上。
“要是被老夫人發現了怎麽辦?”
蕭逸還是有些擔心,老夫人不同意現在起事,可是大當家的偏要,此時此刻,他們正秘密飛鴿傳書聯系各個分寨寨主。
“暫時應該發現不了,我們就是爲了安全起見,才在六妹的房裏做這事,大當家的廂房已經做出睡下的假象。”蕭騰笑道。
“可是老夫人遲早會知道的,不對,明日一早寨子裏的人都集合下山了,她就知道了。”
郁臨旋沒有做聲,微微抿着薄唇,奮筆疾書。
他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三日,三日的時間,就必須明早出發,日夜兼程,才能在行刑前趕到京師,所以,一刻都不能耽擱。
先将人救下來再說,他娘這邊,事後他再好好請罪。
平時話很多的蕭魚非常難得的安靜,一直沉默地做着屬于她的分工,面色黯淡,神情有些恍惚。
“六妹沒事吧?”郁臨旋自是發現了她的異樣,其實,他也清楚,她爲何會這樣?
因爲知道他是郁臨旋了麽。
這些年,她的心意,他又怎會不知?隻是,他已辜負一個龐淼,不想再辜負更多的女人。
“沒事,”蕭魚牽了牽唇,“如此倉促,我隻是想問一下,我們的目标,到底是救人,還是奪位?”
郁臨旋手中的筆微微一頓:“先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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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裏,郁墨夜最後還是将那些飯菜都吃了。
隻是她吃得很慢,吃了很久,她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邊吃雞,邊喝酒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己在天明寨的柴房裏,跟那個男人度過的一.夜。
那夜,她也是這樣吃雞,也是如此喝酒,隻不過,那夜她最後醉了,醉得人事不知。
可,今夜,怎麽越喝,越是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