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過後,太後又來了龍吟宮,帝王正坐在龍案邊看奏折,見太後來了,挑了眼皮,也未起身,“母後怎麽來了?”
“哀家聽說你早膳沒怎麽吃,便送些壽糕過來。”
邊說,邊将手裏的一盤壽桃形狀的芙蓉糕放在帝王面前的桌上。
瞥了一眼那盤壽糕,帝王彎了彎唇:“母後有心了。”
太後低低歎,“這些年委屈你了,身爲帝王,卻從未過過壽辰,每每哀家壽辰,都會想起這些,就覺得特别對不起你。”
“那不是因爲兒臣跟母後命盤不對,不能做壽嗎?”帝王垂目看向手中奏折,一副全然不以爲意之态。
“是啊,”太後點點頭,歎息,“自當年算命的道士說我們母子二人命盤不對,哀家在世之時,你都不可過壽,一晃二十一年了,真是委屈你了。”
“沒什麽,比起母後對兒臣的養育,這根本不值一提。”帝王嘴裏說着,面上卻并無過多表情。
太後笑,“哀家知道你孝順,好了,哀家也不打擾你公務了,别忘了吃糕,哀家回了。”
帝王這才起身站起,“兒臣恭送母後。”
太後往外走,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什麽,停住,回頭,“對了,老四那件事你打算怎麽處理?”
帝王眸光微斂,這才是前來龍吟宮的真正目的吧?
“依母後之見,應該如何處理?”帝王不答反問。
“原本後宮不應該幹政,但是,此事其實已經不僅僅是政事,也是家事,而且是世人都看着的家事,稍微處理不慎,不僅會落天下人口實,可能還會引起嶽國不滿,哀家還是老意見,她必須死,但是,一定要想辦法先讓她交代出爲何她是四王爺,真正的老四在哪裏?臨淵覺得呢?”
帝王點點頭,“唔”了一聲,“母後所言極是。”
太後一震,簡直難以相信,“臨淵想通了?”
帝王又坐了回去,低低一歎,“必須想通不是。”
太後眸子瞬間就亮了,連忙附和:“是啊,在天下蒼生、家國利益面前,所有事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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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裏,郁墨夜躺在潮濕發黴的枯草上,身子蜷了又蜷,可一動,就難免牽扯到身上的鞭傷,疼痛難忍。
好痛,好冷,也好餓,他們從昨夜開始,已經不給她飯吃了。
她好想六六,真的好想。
他們應該已經找到六六了吧?
六六帶着玉佩,樊籬跟她說過,帝王在玉佩裏加了東西,他送了雪蝶給帝王,縱使千裏,也能尋到玉佩。
是了,肯定是找到六六了,不然,他昨日不會突然跑來刑部問她那樣一個問題。
而且,他肯定也知道她恢複記憶了。
有沒有心?知不知道什麽叫做.愛?
他肯定以爲嶽七王爺是她找來的吧?
不然,不會那樣惡狠狠地問她,不會王德說要給她松綁,他不讓,也不會再也沒來看過她。
想想,誤會是有點大。
她恢複了記憶,卻一直瞞着他;她說要給太後送個大禮,嶽七王爺就來了;嶽七王爺要看她背上的燙傷,她又正好穿了一件女式的中衣。
最最重要的,她還帶走了六六。
如此種種,如果換做是她,也一定會這樣以爲。
可,事實真的不是,嶽王爺的到來跟她沒有一絲關系。
恢複了記憶,一直瞞着他,她是有她的糾結,有她的矛盾,她也的确想過報複,但是,那隻是那樣想。
那樣想想而已。
若要真報複,她的方法何止千百種?他跟顧詞初都在她的面前,都對她不設防,她想要怎樣還不是輕輕松松的事。
她又可曾做過一丁點傷害他,傷害顧詞初的事?
她隻是在糾結,隻是一下子忽然恢複了記憶,一下子所有事都颠覆了她心中原本的樣子,太大的信息量,太大的意外,太大的震驚,讓她一時承受不住,她很淩亂,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而已。
心裏一直兩個聲音在叫嚣着。
一個聲音告訴她,若就這樣繼續裝聾作啞,與他恩愛纏綿,那就對不起真正的郁臨淵。
他或許就是那個殺死郁臨淵的兇手,而她還跟他相愛生孩子,怎麽可以?
可是另一個聲音又真切地讓她知道,她舍不得的。
就連尋常别人說他不好,别人對他不好,她都見不得一分,何況自己親手報複?
畢竟這一年多,讓她愛、讓她痛、讓她失望、讓她驚喜的人,給她所有極緻感受的人,是他。
一個一個夜裏,将她壓在身下狠狠要着她的人,也是他。
他還是六六的父親。
所以,她很痛苦,很痛苦,直到她跟龐淼被當成放走池輕的嫌犯,被召在龍吟宮的那一日。
爲了不連累到她,他封了池輕的啞穴,爲了不讓池輕指認她,池輕帶進來晃一下他就讓郁臨歸将其帶走,當時,她忽然覺得,他爲何那麽相信她?或許就是她所爲呢?
龐淼跟池輕八竿子打不着,池輕又親口供出是她,而且青蓮已經明确說,絕子藥是沒有解藥的,她還執意去了天牢找池輕,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甚至問都沒問過她,依然相信不是她。
那一刻,她想了很多。
她想,或許她所有的猜疑都隻是湊巧,或者說,都隻是誤會,事實并不是她想的那個樣子,就好比當時所有的證據其實是對她不利的一樣。
可他,依舊相信她,而相比,她卻一直在懷疑,甚至還想過報複。
所以,她決定,要給他機會,要搞清楚真正的真相。
大家都走了,她留了下來,她借感謝他之名,故意問他,郁臨旋說的他們兩人心知肚明的那個誤會是什麽?
當時,她在想,告訴她吧,隻要他告訴她,隻要他跟她言明一切,她都信他。
他依然沒有,依然在騙她。
她當時想,或許,隻有放大招,來個狠的,他才有可能願意跟她坦誠一切。
所以,她決定在太後的壽辰時唱一出戲,給他一點壓力,她曾聽人說過,報複一個人的最好方式,是讓他痛失至愛。
當然,她并沒有那般自信,以爲自己是他的至愛,但是,她絕對相信,六六是。
她故意帶走六六,另外,準備在太後的宴席上,唱一出祝壽戲,她穿的中衣其實是戲服。
也隻有中衣是女式戲服,裏衣她依舊着的是男裝。
嶽國的七王爺挑開的,隻是她外袍的斜襟,所以,隻有中衣的前面露在了衆人面前,其實,若從袖子看,就能看出是戲服的。
她曾經學過青衣,也學過花旦。
此出祝壽戲非常有名,也一直是男扮女裝的青衣花旦來唱的,所以,對于太後以及衆人來說,她唱此戲,并無不妥。
她也可以回太後,她是爲了給她祝壽,這段時日專門學的,太後也歡喜。
而有沒有專門學,别人不清楚,帝王很清楚,她每天做了些什麽,帝王幾乎都知道,所以,他肯定會由此想到,她恢複記憶了。
她原本的計劃是,宴席結束後,不回府,也去段嫣那裏,給他造成,她恢複記憶後,帶着六六離開了的假象。
她知道,他能通過六六的玉佩找到她,她覺得,如此給他一吓,他應該會主動前來跟她言明一切。
可是,世事難料,世事也無常,誰知道嶽國的七王爺會出現在壽宴上。
她當即放棄了唱祝壽戲的想法,她謹小慎微,可還是被七王爺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兩國邦交,使者出訪,都會有書函提前告知,此人出現得如此突然,其中必有蹊跷。
而且,他的話題,他的目标一直在她的身上,很顯然,就是爲了揭穿她而來。
她不知道是誰讓他來的,但她知道,一定有人。
所以,在女式中衣暴露的那一刻,她本打算說,這隻是戲服,自己是打算唱花旦祝壽的,終是沒有說。
既然是有備而來,随便她如何解釋,他也一定會讓她現行,她又何必多費口舌?
可是這一切卻讓帝王誤會了。
昨日,他來刑部審訊房,她是準備告訴他的。
但,她連名字都沒喊出來,他就兜頭問了她那個問題,也問得她措手不及。
太後緊随他後面來了,她沒法說太多,她隻能說她自己,她希望他能懂。
可事實證明,他似乎沒懂,或許懂了,卻不再相信于她吧,反正,再也沒有來看過她。
有腳步聲響起,漸行漸近,她虛弱地睜開眼,吃力地從稻草上爬起來坐着。
刑部的那些人真狠,差點将她打死,卻故意不打她的臉,然後,又讓刑部的嬷嬷給她換了囚服,從外面看,什麽傷都沒有。
腳步聲果然是來她這間的,就在她的牢門前停住,然後,就聽到開鎖的聲音。
她心跳踉跄,以爲是他。
誰知,門開處,出現的是大牢牢頭,和一個小太監,太監手上拿着一卷明黃絹帛。
她眼簾一顫,自是知道那是什麽,聖旨麽。
她想起身跪下,卻是連起都起不了,沒有辦法,隻好磨挪着,由坐着的方式,艱難挪成跪着。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四王爺郁墨夜本是女子之身,卻冒充男兒,欺君罔上,罪大惡極,特判腰斬之刑,三日後午時于東門刑場執行,欽此——”
郁墨夜驚愕,一時間,真的隻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腰斬?三日後執行?不可能,這不可能!
“接旨吧!”小太監卷起絹帛,行至跟前。
郁墨夜沒有接,卻是一把扯了他的袖襟:“公公,我要見皇上,請幫我轉告皇上,我想見他。”
他誤會她了,他肯定誤會她故意以此來逼他承認自己就是郁墨夜,或者誤會她故意求死來報複他。
所以,如果是前者,他幹脆殺了她,他自己就安全了,而若是後者,他賜死她,就當是成全她?
不,不可能,這兩者,他都不可能,他不會這麽狠心。
郁墨夜搖晃着小太監的衣袖,央求。
小太監蹙眉,還未做聲,邊上的牢頭看不下去了,“皇上豈是誰想見就能見的?更何況,你還是一個死囚。”
郁墨夜搖頭,“不,不會的,隻要将我的信帶到,隻請你将我的信帶到……”
小太監有些無奈。
“好吧,你先接旨,我會将你的話帶給王公公,至于後面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郁墨夜一怔,對啊,王德呢?
“爲何不是王公公來宣旨,而是你?”平時帝王的旨意不都是王德宣的嗎?
“這個我一個做奴才的,就不清楚了,我隻是奉命辦事。”
小太監将聖旨塞進她手裏,轉身快步走了出去,那樣子,就像生怕再被她抓住一般。
門“吱呀”關上的聲音,牢鎖落上的聲音,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一直到恢複了一片靜谧,郁墨夜還怔在那裏回不過神來,良久,才緩緩垂目看向手中的聖旨。
明黃刺眼,她長睫顫了又顫,若不是這聖旨還在,真切地被她握在手中,她真的會以爲方才的那一切不過是她的一場夢。
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展開明黃絹帛,熟悉的字迹入眼,她心中最後的一絲希望都破滅。
是他,是他的字。
身子一頹,她跪坐在自己腿上。
爲什麽?他爲什麽要這樣做?
她既然恢複了記憶,他就不怕她将他抖出來嗎?還是說,他笃定了她不會将他抖出來?又或者他覺得,就算她抖出來也沒有關系,因爲除了她一人,沒有任何人證物證?
她不知道。
她最不願意想的可能,便是這個,便是他知道她恢複了記憶,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要殺她滅口。
可是,似乎隻有這個最說得通。
不見她,甚至都不讓王德來宣旨,就是怕她求王德。
還有,刑部那邊明明還在審,又是鞭刑,又是不給她飯吃,就是想要搞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她爲何是四王爺?她一直都沒招供,案子就等于沒結,爲何他要那般迫不及待地就給她下處死令?
會是什麽計劃嗎?就像上次扳倒莊文默那樣,故意演的一出戲,引蛇出洞,找出那個跟嶽七王爺有勾結的人?
也不對,如果是計劃,一定會事先告訴她,不可能這樣見都不來見她。
不行,她要見他,一定要見他,如果是計劃,他一定會給她暗示的。
小太監答應了她會将她的話帶到,帶給王德,王德肯定會轉告他的。
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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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将郁墨夜的話如實轉達給王德,并告訴王德,郁墨夜似乎受了刑罰,因爲接旨的時候,想要起來,沒能如願,後來還是挪跪下來的。
王德聽完頓時就不淡定了,各種不淡定,他還不知道,帝王下了這麽一道聖旨呢。
腰斬之刑?老天。
昨日才剛剛讓他去刑部傳了口谕,不得用刑,今日怎麽就下了殺令呢?
一刻也不耽擱,轉身就進了内殿,内殿裏,帝王在批閱奏折。
“皇上,四王爺的事……”
他的話還未說完,隻開了個頭,帝王就已擡眸沉聲将他的話打斷:“朕這樣做,自然有朕的道理,休得多說!”
王德隻得噤了聲,可想了想,還是決定硬着頭皮将郁墨夜讓帶的話轉達給他,“四王爺說,想見皇上。”
“不見!”
帝王“啪”的一聲合上手中的奏折,擲在一堆批好的奏折上,斬釘截鐵、決絕果斷。
末了,似是又想起什麽,擡眸看向他,“你,也不許去見她,若是壞了朕的大事,你絕對承擔不起。”
王德眼簾顫了顫,難道……
這個男人如此做,實際上是在保護郁墨夜?不然,爲何說,他這樣做,自然有他的道理,還說,若是壞了他的大事,他承擔不起?
是了,肯定是這樣。
不是三日後才執行嗎?三日之内,可以發生一切可能,而如此旨意一下,刑部也不會再審郁墨夜,畢竟她現在是重犯,他又是帝王,身份不便一直關照于她,所以,他這是變相地不讓她受苦?
這般一想,王德就釋然了,颔首,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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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到夜裏,都沒能等來那個人,郁墨夜越等越失望,越等心越冷。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讓她吃飯了,大概是怕她行刑之前餓死在牢房裏,雖然是冷飯冷饅頭,大冬天的就像是石頭,不咀嚼半天根本無法吞咽,但是,她還是花了很長時間,将東西吃得一點不剩。
她要補充能量,她要保持體力。
可就算吃了東西,到了夜裏依舊是難熬得不行。
白日牢房裏的溫度已是低得讓人無法抵禦,到夜裏,更像是置身冰窖裏一般,她忍着疼痛,強行提了内力護體,還是凍得她渾身發抖,牙齒磕磕顫個不停。
睜着眼睛到天亮,男人依舊沒有來。
她開始撞門。
若不是雙手雙腳都用千年玄鐵打制的鐐铐鎖着,牢房這樣的門根本困不住她。
無奈她現在一身傷痛,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隻能撞門。
既然求不來他,她隻能要求見别人。
她要見五王爺郁臨旋和九王爺郁臨歸。
牢頭被她搞得很頭疼,讓她不要撞了,她如何肯聽?最後牢頭被她搞得實在沒辦法了,說去幫她問問看。
也不知是去跟誰問問看,反正出去了,好久才回來。
回來便告訴她,五王爺不在,去祭祀他母妃去了,九王爺也不在,被帝王派去執行什麽任務去了,都不在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