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審訊房,郁墨夜雙手雙腳皆被鐐铐所鎖,披頭散發跪在地上。
房中随處可見各種酷刑刑具,血迹斑斑。
刑部尚書坐于審訊桌前,旁邊記錄官亦是正襟危坐,四個五大三粗的刑部侍衛兇神惡煞地立在門側兩邊。
“四王爺還是主動交代吧,免得皮肉受苦。”
刑部尚書有些頭痛,問了這個女人半天了,愣是什麽都沒有問出來。
郁墨夜擡起頭。
“該交代的我不是都已經交代了嗎?以前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說過了,我所有的記憶,就是從醒來後開始,我就在四王府,就是四王爺,其餘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刑部尚書卻并不相信。
“你怎麽可能會不知道?皇室血脈,隻有男子才會對蛇膽酒過敏,而你在回朝接風的夜宴上,喝下太後跟皇上賜的蛇膽酒後,也出現了過敏的症狀,說明,你早有準備。”
“我沒有。”郁墨夜依舊矢口否認。
“那你說說過敏是怎麽回事?你明明是女子。”
“我也不知道,反正當時就是過敏了,或許湊巧吧。”郁墨夜搖頭,說得輕描淡寫。
“湊巧?”刑部尚書輕嗤,“天下怎麽可能會有這麽湊巧的事?原本還念着你做了這麽長時間的四王爺,也是金貴之軀,我們對你存着幾分客氣,看來,不用點刑罰,你是不打算開口了。”
說完,便示意門口的幾個侍衛。
侍衛領命上前,将郁墨夜從地上挾持起來,打開了她的手鐐,正欲将她綁縛在屋中的十字木樁上。
“等一下。”郁墨夜忽然開口。
幾人還以爲她見要受刑吓住了,準備招供,刑部尚書示意鉗制的侍衛将她松開,反正腳鐐還拷着,也不能怎樣。
雙手終于獲得了自由,郁墨夜并未開口說話。
而是低頭撕掉了自己衣袍袍角上的一塊布條,然後揚臂攏起自己披散的長發,三下兩下束了一個公子髻。
再接着,雙手張開伸至橫着的木樁兩頭,說:“好了,綁吧。”
幾人汗。
原來讓他們等一下,是爲了盤個公子髻。
見幾人愕然,郁墨夜又道:“頭發太長,披散着很不習慣,而且,也不利于你們行刑不是。”
幾人再次無語。
刑部尚書臉色轉黑,這樣的态度,分明就是在藐視他們,當即吩咐侍衛:“綁上!”
郁墨夜也未有一絲掙紮,面色很平靜。
這樣的她,刑部尚書倒是看得心頭微微有些瘆意。
眼前的她,滿頭青絲被盤起,又加上身上的男式長袍,似乎又恢複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四王爺的模樣。
想想這一年多以來,此人也未對他有何不利,而且每次見到他都很尊重。
他正猶豫着這鞭刑還要不要繼續,還是說,先餓她幾頓再說,門口忽然傳來行禮的聲音:“皇上……”
刑部尚書一怔,連忙自座位上起身,一襲明黃的高大身影已經從門口走了進來,身後跟着王德。
刑部尚書以及房内其他人,連忙跪地行禮,卻是被帝王提前一步揚袖止了,與此同時,暗啞的聲音沉沉落下:“都出去。”
“是!”刑部尚書帶着衆人快步退了出去。
王德偷睨了面色冷峻的帝王一眼,連忙拾步上前去給郁墨夜解綁在腕上的繩索,卻是被帝王喊住:“王德。”
王德一怔,回頭,卻見帝王并未看他,而是一瞬不瞬盯着綁縛在十字木樁上的郁墨夜,眸色一片玄黑,就算屋内有燭火,他的一雙鳳目裏都不見一絲光亮。
郁墨夜同樣也看着他,兩人的眸子緊緊絞在一起。
王德不知道帝王突然喊他是什麽意思,正準備開口問,“皇上……”
與此同時,郁墨夜也出了聲:“郁臨……”
帝王的聲音卻是先他們兩人一步響了起來:“朕隻問一個問題。”
王德又愣了愣,不知這句是跟他說的,還是跟郁墨夜說的,是說讓他不要給郁墨夜松綁嗎?
這一點讓他有些意外。
想着自己杵在這裏也不好,颔了一下首,準備退出去,剛走兩步,就聽到帝王暗啞的、低沉的、略帶薄顫的、又顯然有些激動的聲音蓦地響在身後。
“我就問你,你到底有沒有心,今生今世你有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你懂不懂什麽叫做.愛?”
郁墨夜一怔。
王德的腳步也爲之一頓,不僅僅因爲男人的問題,更因爲男人的聲音。
那蒼涼沉痛的聲音,好像是承載了千年的風霜,又好似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問。
身後一片寂靜,王德還是禁不住回頭朝兩人望去。
這時,門口傳來行禮的聲音:“太後娘娘。”
王德一震,扭過頭,太後來了?
蹙眉,他又回頭看向屋内兩人,兩人似乎并未受其影響,都沒有動。
帝王背對着他的方向,隻能看到挺得筆直的背脊,看不到臉上的表情。
而郁墨夜正面對着他,便一覽無餘,他看到郁墨夜唇角一勾,笑容如花般璀璨,黑白分明的清麗水眸凝着帝王。
她忽然朝前一湊,卻因雙手被綁縛并未能湊前多少,依舊與帝王保持了幾分距離,一字一頓開口:“我當然有心,我當然懂什麽是愛,隻不過,我也是這幾日才明白,我最愛的……”
略略停頓了一瞬,才繼續道:“莫過于……我自己。”
王德心頭一撞,與此同時,看到帝王高大的背影也微微一晃,而這時,一身雍容華貴的婦人在孔方的攙扶下出現在門口。
“皇上也在?”
郁墨夜靠回到木樁上,帝王緩緩回頭,王德被他眼中的血色吓住,太後亦是呼吸一滞:“臨淵……”
帝王卻是沒理她,也未行禮,更未說一個字,徑直轉身,朝門口走,然後,又徑直經過太後的身邊,頭也不回地離開。
王德心中低歎,連忙對着太後行了個禮,便緊步跟了出去。
留下太後跟孔方一臉莫名、面面相觑。
“皇上過來做什麽?”太後問向郁墨夜。
郁墨夜怔了怔,一臉無辜:“娘娘是在問我嗎?這個應該問尚書大人,或者皇上自己吧。”
太後臉色一白,卻又很快恢複正常,“聽說,你還沒有招?”
“知道的都招了。”郁墨夜一本正經回道。
太後冷笑,下一瞬笑容一斂,沉聲喝道:“來人!”
刑部尚書和其他幾人魚貫而入。
“既然綁都綁了,爲何還不行刑?哀家倒要看看,是人的嘴硬,還是刑部的鞭子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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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走得極快,王德氣喘籲籲地跑了好一陣才跟上。
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應該說,根本不知道這個男人跟郁墨夜之間到底發生了何事?
當務之急,最要緊的難道不是郁墨夜女兒身暴露嗎?
可這樣的緊急時刻,這個男人竟然專門跑去刑部問一個跟這件事毫無關系的問題?
而郁墨夜的回答,也是,哎,當着他的面,還說是她自己。
可,就算如此,就算沒說最愛的人是他,但也沒有說别人不是,說的是她自己,他做什麽要氣成那個樣子?
兩人之間出了很嚴重的問題,這是可以肯定的,不然的話,郁墨夜也不會将六六藏起來。
可是,昨日不是還好好的嗎?
昨夜,這個男人還宿在四王府不是。
王德百思不得其解,同時,心裏既擔心,又難過,擔心郁墨夜這件事如此棘手怎麽處理,難過是因爲帝王。
跟随他這麽久,他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
說不上來的感覺,似是很痛苦,很憤怒,又很失望,很頹敗。
“皇上,四王爺方才估計是……見皇上不讓奴才給她松綁……故意使小性子,故意說最愛的是自己,以此來氣皇上呢,皇上不要往心裏去……”
太心疼這個男人了,特别是看到他眼裏的那抹極力想藏匿,卻怎麽也藏匿不住的血色,王德還是忍不住想要安慰。
男人便笑了,腳步不停,低低笑了起來。
王德皺眉,這樣笑,這比哭更讓人心悸的笑,他甯願他不笑。
帝王垂眸,長睫遮住眸中所有情緒。
我也是這幾日才明白,我最愛的……莫過于……我自己。
這幾日才明白,才明白什麽?
才明白他是赝品,才明白他占了另一個男人的一切,才明白她愛的從來都不是他?
莫過于她自己,呵~
他是不是應該感謝她的委婉?大概是看到王德在,顧及了他最後一絲絲面子,所以,一句話停頓了兩次,停頓了那麽久之後,說的是她自己。
當真愛自己嗎?他苦笑搖頭。
置之死地,将自己送入大牢,這是愛自己?
甯願将六六托付給一個外人,讓六六無爹無娘,這是愛自己?他們兩人無爹無娘的苦,還沒受夠嗎?
說到底,終究是爲了另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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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的審訊房裏,郁墨夜被鞭子抽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
刑部尚書有些擔心,小心翼翼地提醒太後:“娘娘,再這樣抽下去,會不會将人給抽死了?都抽了那麽多鞭,她始終不說,微臣看,再抽亦是如此,要不,今日就到這裏,容微臣再想想其他辦法讓她開口。”
太後斂眸,盯着那個綁縛在十字木樁上,耷拉着腦袋,渾身血迹斑斑的女人,冷臉擡臂,示意兩個行鞭刑的侍衛停止。
“看不出來,骨頭還挺硬。”太後緩步走上前,唇角勾着一抹冷弧,擡手捏起郁墨夜小巴,逼迫着她耷拉着的腦袋擡起來。
郁墨夜面色蒼白,虛弱地跟她對視,她冷嗤,手中加了力度,咬牙道:“不管你招不招,都是死罪,而且,别以爲你不招,哀家就查不出來!”
話落,捏住郁墨夜下颌的手驟然一松,郁墨夜的腦袋又不堪負荷地垂了下去。
這時,刑部侍郎急急進來。
看到審訊房裏的情景,刑部侍郎怔了怔,見太後在,連忙行了個禮,然後,跟刑部尚書使了個眼色,刑部尚書随他一起走了出去。
在門口,刑部侍郎蹙眉道:“方才王公公過來傳皇上口谕,說,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不許輕易動刑,可現在……”
“刑是哀家讓動的,出了什麽事哀家兜着。”太後不知幾時已站在門口。
兩人怔了怔,互相看了一眼,雙雙颔首:“是!”
太後輕搭上孔方的手:“回宮。”
衆人恭送,太後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麽,頓住腳步,回頭:“而且,你們若不說出去,皇上如何知道行了刑?他日理萬機,不可能一直來大牢和刑部,找個嬷嬷給她換身衣服,反正臉上也沒傷。”
今夕不同往日,對那個男人,她現在是越來越忌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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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城北。
樊籬聽到敲門聲開門,一見到帝王,就忍不住開口抱怨:“皇上總算來了,屋裏的炭粒子燒完了,差點沒把我凍死,昨日忘了說,應該讓帶點過來的。”
帝王沒有理他,徑直經過他的身邊,走了進去。
樊籬怔了怔,感覺到他情緒的低落,反手關了門,走過去:“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嗎?”
帝王沒有做聲,臉色很不好,有些失神地往凳子上一坐,将手中的陶壺放在桌案上,樊籬眸光一斂:“酒?”
帝王“嗯”了一聲。
樊籬汗,“我尊敬的皇上,我算是求求你了,體諒體諒樊籬好不好?你們兄弟兩個,一個還在水晶棺裏躺着呢,麻煩你消停點好不好?如果你再喝點酒搞個什麽事出來,樊籬就算三頭六臂,也是……”
樊籬邊說,邊上前準備将那壺酒拿走,卻是被帝王按住。
一個要拿,一個不給,兩人争奪,帝王忽然擡起另一手,将樊籬重重一推,并啞聲嘶吼:“朕喝了嗎?朕隻是聞一聞也不行嗎?”
樊籬後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自己的身子,他被男人的樣子吓住,一時啞了口,也一時不知該怎麽做。
帝王意識過來自己有些過,低低道了聲:“抱歉。”便沉默起身,走向牆邊的書架,抽出書架的一本書。
書架“嘩啦”一聲移開,透明水晶棺和棺裏浸泡在藥水裏的男人映入眼簾,依舊毫無生機。
他回頭,問向還怔愣在那裏的樊籬:“今日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嗎?”
“嗯。”樊籬點頭,也舉步走上前來,“雖說今日應該是他的大限之日,但是,我隔兩個時辰便會看一次,他的心跳依舊在的。”
帝王沉默。
樊籬瞥了瞥他,見他很不對勁,就一日而已,那般風姿闊綽的一個人,卻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的樣子,又忍不住問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沒事,”帝王轉身,擡手拍了拍他的肩,“今夜朕守在這裏吧,你去弄炭粒子。”
樊籬一怔,“你今夜不去四王府嗎?”
帝王垂眸彎了彎唇,“朕不想搬炭粒子。”
樊籬汗。
好吧。
待樊籬走後,帝王走到桌邊,提起那壺酒,緩緩走向水晶棺,修長的手指一彈,壺蓋“嘣”的一聲被彈飛,跌落在地上。
雙手捧住酒壺,放在鼻下深嗅,濃郁的酒香鑽入呼吸來,他閉上眼。
片刻之後,睜眼,長長歎出一口氣,身子一頹,他轉身靠在水晶棺上。
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回過神,順着水晶棺滑坐在地上,雙腿毫無形象地伸展開,後腦疲憊地靠在水晶棺的邊緣上。
全然不顧地上的灰塵,也全然不顧水晶棺的冰冷刺骨。
“大哥,知不知道,其實我挺羨慕你的……真的,從小到大,一直羨慕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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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考慮到帝王五更要上朝,所以樊籬四更就返回了,提了一袋子炭粒子。
他推開門的時候,帝王正在整理身上的龍袍,拍打上面的灰塵,見他回來,隻看了他一眼,也未做聲。
樊籬怔了怔,心情還未調節過來嗎?
濃郁的酒香撲鼻,樊籬蹙眉,看到酒壺在地上,已經碎成了兩半,地上還有一團潮濕,應該是酒漬。
看了看男人,雖然面色有些蒼白,卻不像是飲過酒的樣子,樊籬也微微松了一口氣。
“皇上果然有方法,摔壺聞酒,既不用提壺,酒香還濃郁。”爲了緩解氣氛,樊籬笑着先開了口。
男人又瞥了他一眼,沒有理他,繼續打理着身上的袍子。
将手中的袋子放在牆邊,樊籬舉步走過去,幫他拍拂背上和後袍角他拍不到的灰。
看樣子,夜裏這個男人是躺在地上的。
屋裏暖爐都沒有,那麽冷。
“皇上該不會跟四王爺之間發生了什麽吧?”樊籬禁不住開口。
因爲他了解這個男人。
這麽多年,什麽事沒經曆過,早已練就了一副處變不驚的性子,一般的人和事他根本不會放在眼裏。
而能讓他方寸大亂、情緒大動的,隻有那個女人。
若不是夜裏,他早就去打聽出來了。
深更半夜,他就隻是找了個澡堂,好好地泡了個澡,小小睡了一覺,然後,敲了一家店買了袋炭粒子,就回來了。
他以爲這個正在情緒中的男人又會不理他,誰知對方卻是回身捏了一下他的肩:“朕的事,你還是少管爲好。”
說完,便走了出去,留下樊籬一人站在那裏失神了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