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帝王一連頒出數道聖旨。
右相莊文默謀逆,斬立決。
莊妃被打入冷宮,永不得踏出冷宮半步。
莊府查封,莊府家奴男的充軍,女的随女主人莊夫人一起去邊疆軍營後勤,做縫洗軍奴。
除此以外,平素與右相走得近的官員也一個一個因各種原因需接受調查。
還有,禦史台也進行了人員調動,以前隻有一個台主,現新增一位,分左右台主兩名,且以右爲大,原台主爲左。
數道聖旨頒出,朝堂等于大換血,朝野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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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實宮
池輕倚在院子裏的躺椅上,曬着深秋的太陽,微微眯着眸子,隻留了一條縫的視線,看着秋陽透過樹叉投過來的殘光,一動不動。
婢女臘月急急行至近前,還以爲她睡着了,便也沒有打擾,直到她忽然開口:“何事?”
臘月吓了一跳,然後又迫不及待地将剛剛聽到的巨大驚喜告訴池輕,“才人,莊妃被打入冷宮了!”
池輕一震,睜開眼睛,難以置信坐起身。
“什麽情況?”
“奴婢剛剛去禦膳房,聽大家都在說,右相謀逆,給皇上下毒,皇上英明,識破了右相的奸計,如今右相被判了斬立決,莊妃也因此被打入了冷宮。”
池輕震驚。
昨日帝王突然中毒,莊文默查出下毒之人是四王爺郁墨夜,她當時就很吃驚,後來太後讓她們都各自回宮了,接下來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
隻是最後,王德派人各個宮裏通知了一下,讓她們放心,說皇上并未真中毒,隻是做戲引蛇出洞,龍體無礙,事情已了,讓大家早些歇着。
她當時還在想呢,引蛇出洞引哪條蛇?引四王爺郁墨夜?卻原來是引莊文默啊。
“方才奴婢經過步雲宮門口,正遇上莊妃被人帶去冷宮,奴婢差點沒認出她,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抱着一隻狗,很落魄的樣子。”
臘梅還在繪聲繪色地說着,池輕冷冷勾了勾唇角,輕嗤:“她也有今天。”
當日,秦碧在冰鞋上做手腳想害死她,結果害得郁墨夜墜湖,帝王最先便是讓莊妃調查此事。
莊妃調查了許久,突然提出自己查不出,要交給刑部查。
她不是傻子,想也想得到,個中原因,肯定是莊妃查出了罪魁禍首是秦碧,卻忌于對方是皇後的身份,不敢輕易得罪,所以,幹脆将這個燙手山芋丢給了刑部。
老天有眼,終于幫她懲治了這個女人。
“臘梅,我忽然有些餓了,方才你說早膳有什麽?端點過來吧!”
臘梅聞言,欣喜不已,一連說了幾個“好”,接着又道:“有燕窩,有蓮子羹,有小米粥,才人想吃什麽盡管說。”
這段時日,這個女人胃口很不好,有時一日隻吃一頓,就算偶爾兩頓,也隻是稍微吃一丁點,難得聽到她開口說餓,臘梅自是開心。
“蓮子羹吧。”
“好,才人稍等,奴婢這就去取。”
臘梅走後,池輕又靠回到了躺椅上,微微阖起了眼睛。
食了孫太醫開的藥,她嘴邊的黑胡須是都脫掉了,但是她的身體和精神卻都大不如從前了,渾身沒有力氣,胃口不好,不想進食,夜裏也多夢睡不好。
她知道,肯定跟那逆陰草有關,損傷了她的元氣,但是,她也清楚,跟她最近的心情也有莫大的關系。
她後來又去了一趟青雲寺,這次住持也不在,她就問了裏面的小和尚,幾個小和尚都說,他們寺裏根本就沒有無大師這個人。
其實,她也沒有多意外,這倒是跟她猜想的相吻合。
在得知那什麽仙草其實是逆陰草的那一刻,她就有了這個認知,她被人騙了。
隻是這個人爲何要騙她?騙她的目的何在?或者說,爲何故意讓她發現寝殿裏被放了避子藥和絕子藥?她到現在還沒有想明白。
是幫她嗎?明明不是。如果幫,完全可以直言,而不是用個什麽逆陰草,讓她長出男人的胡須,差點害死她。
“才人,蓮子羹來了。”臘梅的聲音響起。
池輕睜開眼睛,坐起身,接過臘梅手中的瓷碗,手執小勺,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對了,才人,奴婢還聽說,昨夜右相被抓住的時候,一口咬定此次謀害皇上一事,太後娘娘是主謀,是他們聯盟的,隻不過沒有證據,皇上說他是故意挑撥。”
池輕的手一頓,太後?主謀?
一直以來疑惑不解的東西忽然有了答案,難道……
是了,就是這樣。
那個無大師故意将逆陰草給她,讓她發現寝殿裏被帝王放了避子藥和絕子藥,而近來很長一段時間,太後都緻力于讓她懷上子嗣,所以,讓她發現了這些,其實就也等于讓太後發現了這些。
所以,這個無大師如此做的真正目的,是爲了挑起太後跟帝王的矛盾,确切的說,是挑起太後對帝王的極度不滿?
所以,才發生了昨日的事?
她被自己的猜測吓了一跳。
雖然她不是很懂朝堂之事,但是,因爲長期以來,視莊妃爲競争對手,知己知彼方可百戰百勝,所以,對莊文默也有一定的了解。
此人并不是魯莽之人,不然,也不可能兩朝爲相,還一直權傾朝野,這次之事,定然是有把握才做,所以,說是太後有參與其中,她信。
“皇上說右相故意挑撥,沒對太後娘娘怎麽樣?”她問向臘梅。
臘梅點頭,“嗯,沒有,就讓太後娘娘回了鳳翔宮,不過……”她又想起那些宮人私下的議論。
“不過什麽?”
“奴婢聽說,剛剛早朝皇上頒了聖旨,另封了一人爲禦史台右台主,位居原本的台主左之上,奴婢還聽他們說,原台主好像是太後娘娘的人。”
池輕眸光微微一斂,這點她知道,不是好像,是本來就是。
可以說,禦史台是太後最後一支比較強的勢力了,如果連這支都被剝奪了,那麽剩下的那些零碎的,根本不值一提。
這也更加證明了,莊文默說的太後是主謀,帝王也是信的,隻是沒有證據,但是,其實已在變相地削弱太後的勢力。
頓時又沒了胃口,将手中的瓷碗還給臘梅:“端下去吧,太甜了,不想吃。”
臘梅怔了怔,“那奴婢再重新給才人做一份,少放點糖。”
“不用了,下去吧,我躺一會兒。”
“是。”
臘梅走後,池輕擡手揉向自己的太陽穴,頹然靠向身後的躺椅,看來,她也不會再有好日子過了。
曾經以爲帝王真的寵愛着自己,所以,從未想過自己失寵後會是怎樣的境地?後來,一直到今日,她還想着,至少還有太後這根救命稻草。
可是,現在......太後也倒了,雖然沒倒台,卻與倒台差别不大。
她無依無靠,她該怎麽辦?
不行,她得想想辦法,她得從長計議,她得好好考慮考慮自己的出路。不然,她絕對沒有好下場。
那個男人的狠,她已是切身體會,絕子藥,她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他就對她用絕子藥,讓她這輩子都喪失掉做母親的權利,這對一個女人來說,何其殘忍?
想想秦碧那般有勢力,還貴爲皇後,那個男人也是說廢就廢,說打入冷宮就打入冷宮,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還有莊妃,也是活生生的例子,那個男人也曾給過莊妃榮寵,前段時間不是還翻了幾次莊妃的綠頭牌,照樣是說打冷宮就打冷宮,不念一絲情義。
何況是她?無任何背景,無任何勢力的她!
忽然,她又想起那個無大師。會是誰呢?是誰想要挑起太後跟帝王的矛盾,讓他們兩個鬥,自己坐收漁翁之利呢?
蓦地,她想起一件事。如果,無大師是假,是騙她的,是利用她的,那麽最初讓她改名也是騙她的吧?
池輕,爲何要讓她改成池輕呢?
池輕,池輕……她喃喃念着,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長樂宮,莊妃拾到一枚木雕,木雕上刻着池輕的名字,當時,莊妃以爲是她掉的,還喊住了她,結果,是四王妃顧詞初的,顧詞初說,她的小名叫池輕,在她的家鄉嶽國“池輕”跟“癡情”發音一樣。
當時,她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這世上同名同姓的多了去,所以,也沒放心上,現在将所有的事串起來一想,蹊跷得很。
這世上的事,都是無風不起浪。太後何其精明謹慎,莊文默又何其老謀深算,既然他們能拿顧詞初的孩子來說事,說是帝王的孩子,就一定是有他們的把握。
如果四王妃顧詞初是池輕,如果帝王跟四王妃顧詞初有問題,是不是說明,帝王跟池輕有問題?換句話說,帝王心中的女人是池輕?
所以,那個無大師,故意讓她改名池輕,其實就是爲了引起帝王的注意,或者是故意給帝王壓力,因爲她是太後的人,一個太後的人,跟帝王的秘密相好是同名,是不是會讓帝王心虛?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且一定是跟帝王有關系。
她又仔仔細細回想了一遍,她兩次見那個無大師,對方跟她說的所有話,從頭到尾地想,一句不落地想。
其中有一處引起了她的注意,也讓她覺得莫名和蹊跷。
對方問她,帝王臨幸她的時候,有沒有什麽特别的習慣?她說,有,都會先喝她親手泡的花茶,看她跳舞,然後兩人才做那事。
接着對方問她,跳舞後,會讓她去沐浴嗎?她說,當然,跳舞會出汗,帝王天生愛幹淨,而且,有汗味,她自己也不喜。
對方怎麽知道跳舞後會沐浴?不對,應該說,對方爲何會問她跳舞後會去沐浴嗎?
這個應該跟避子藥、絕子藥都沒有任何關系。
那這裏面有什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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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池輕出現在龍吟宮門口的時候,王德露出意外的表情,怔了一瞬,他上前行禮:“池才人。”
池輕如同往常一般“嗯”了一聲,也未讓他通報,就徑直經過他的身邊,朝内殿走去。王德連忙跟在後面。
内殿,帝王坐在桌案邊上,眉目低垂,把玩着手裏的什麽東西,池輕定睛看了一眼,似是一塊玉佩,晶瑩剔透,很奇特的造型,像是一對蝴蝶。
聞見腳步聲,帝王将玉佩攏進袖中,擡頭,看到是她的那一刻,也微微怔了怔。
這一切都被她捕捉在眼裏,她已經很久沒來龍吟宮了,不僅沒來龍吟宮,也很久沒有見到這個男人了,自那夜太後守在門口,男人棄她而去的那夜之後,他就沒再踏入過秋實宮,她也沒有再找過他。
前日他中毒,她們一起來龍吟宮,太後也沒讓她們這些女人進内殿見他,就隻是讓她們在外殿呆着。
一個多月沒見吧?她覺得恍如隔世一般。
男人依舊龍章鳳姿、豐神如玉、俊美得無法比拟,而她,她是花了一個時辰梳妝打扮,才勉強遮蓋住自己的一臉憔悴。
“皇上。”她眉眼一彎,如同尋常的無數次一樣,笑容璀璨上前。既然還沒有徹底撕破臉,她就裝,裝不知道避子藥一事,裝不知道絕子藥一事,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有事嗎?”男人聲音淡然,面色如同他的聲音一樣。
池輕眼簾顫了顫,所以,現在,連跟她裝一裝的耐心都沒了嗎?心中澀然,她還是撅起了嘴,如同尋常一樣嬌嗔道,“皇上好久沒去臣妾的秋實宮了,臣妾一直等啊等,都等不來皇上,所以,就隻能過來了,皇上是還在爲那夜的事怪臣妾嗎?”
男人瞥了她一眼,伸手拿過桌案上的一本奏折翻開,寡淡道:“哪夜什麽事?”
“就是……”池輕剛準備回答,下一瞬又蓦地意識到,他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在問她,而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
哪夜?什麽事?他是在說,他根本早就忘了,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所以,沒去她那裏,跟那夜無關,跟那事無關,沒去就是沒去,是他不願去,是他不想去。
是這意思嗎?
池輕自嘲地彎了彎唇角,既然已經這麽明顯了,她也不是不識趣之人,雖然她并不是出身什麽名門,但是,自尊她還是有的。
這樣的待遇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今日來,也不是爲了熱臉來貼他的冷屁股的。
好吧,她直接開門見山。
如花笑靥依舊挂在嘴角:“皇上可知臣妾池輕這個名字的由來?臣妾今夜在秋實宮等皇上。”說完,也未等男人回應,她便躬身行了個禮退出了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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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如期而至。
池輕屏退了所有宮人,獨坐燈下,等。
其實,她也沒有把握那個男人會不會來,但是,她也沒有别的辦法能讓他來。這也是她想了兩日,才決定這樣做的。
一個失寵的女人,她已經沒有了驕矜的資本,所以,她不能放肆,不能挑戰男人的底線,她隻能用這個。
畢竟她也沒有撒謊,如果他來,她就将青雲寺無大師讓她改名的事告訴于他。
她并非威脅他,也并非跟他談條件,更不是想要通過這個求得他一次寵幸,她隻是有件事想要搞個清楚明白。
而且,用這個理由讓他來,如果他真的來了,也就說明,她的猜測是對的,池輕一定是他心裏的人,對他來說很重要。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時,男人來了。她連忙起身迎了上去,“臣妾恭迎皇上。”
“起來吧。”
這是第一次,他來她的秋實宮,她行禮,他沒有扶她,虛扶都沒有,徑直腳步翩跹,衣袍輕蕩,從她的身邊走過,帶起一陣涼薄的衣風。
長睫顫了顫,池輕從地上起身,男人已走到桌邊,一撩衣擺,坐下。
“臣妾先去給皇上泡一壺花茶。”走到桌邊,池輕端起茶壺,正欲轉身,就被男人淡聲止住:“不用了。”
池輕腳步微微一滞,連這個也省了嗎?将茶壺放回到桌上,她自嘲地笑:“皇上是擔心臣妾又在花茶裏做什麽手腳嗎?”
“你不是有事要告訴朕嗎?”男人将她的話打斷,一副不打算跟她多做糾纏的樣子。
池輕很受傷,但是,好不容易将這個男人請來了秋實宮,今夜她一定要将那件事搞清楚。
繼續不知廉恥地笑:“臣妾新學了一個舞蹈,先跳給皇上看看,再說事也不遲。”
這一次男人沒有拒絕,卻也沒有直接答應,而是高大身形往椅背上一靠,優雅地環抱起胳膊,看着她。
若是往常,她會覺得他這個姿勢,是好整以暇,是慵懶惬意。
如今,卻隻讓她覺得,那是不屑,那是勢在必得,就是那種不屑地看着你,然後,看你能玩什麽花招的模樣。
心裏的殇和屈辱越發放大,她咬了咬唇,舞了起來。因爲前段時間,身子被逆陰草所傷,這段時間又沒胃口,睡眠也不好,她跳了一會兒,體力就有些跟不上。
她邊跳邊看着男人,男人似乎也在看着她,又似乎沒有,她隻能感覺到他是看着她的方向,卻感覺不到那種凝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當跳到額上有汗冒出,她就停了下來,盈盈走過去。男人看着她,似乎等着她開口。
“皇上,如果臣妾跟皇上講了,皇上能否今夜留下來?”指尖攥緊了水袖的袖襟,她聽到自己如是道。
當然,“留下來”隻是委婉的說法,帝王從不在任何嫔妃宮裏留宿,就算臨幸,也是完事後便走,她的意思,其實就是能不能再臨幸她一次?
雖然很無.恥,雖然很卑微,她也是鼓足了所有勇氣,睜着水眸,她殷殷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