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墨夜無語。
至于這樣損人不帶髒字的嗎?
他分明就是用郁臨旋寫在紅綢上的話來膈應他。
微微擡了眼梢,朝郁臨旋看過去。
他依舊保持着虔誠請賜的垂目颔首之姿,看不到眸中神色。
這廂,兵部尚書龐思安,帶着他的女兒龐淼起身,也來到亭中郁臨旋邊上跪下。
“微臣遵旨!”
末了,又轉眸看向郁臨旋,微微一鞠:“謝五王爺擡愛。”
做爲父親,他其實更中意嫁入王府,雖然做皇上的女人看起來風光無限,可在朝堂沉浮多年,他清楚得很,那些女人光鮮背後的心酸和痛苦。
而做王妃就不同了,已然是一府的女主人。
何況還是五王爺郁臨旋這種的,唯一的女主人。
郁臨旋亦略略回之一躬。
帝王随即吩咐王德:“等會兒回龍吟宮便拟旨!”
“是!”
郁臨旋、龐思安、龐淼三人磕頭謝恩。
“好了,都起來吧。”帝王優雅揚袖,心情似是不錯。
可邊上的太後,臉色就明顯不好。
她還以爲半路殺出個郁臨旋,會逼得這個男人不得不改變主意,将龐淼納入後宮呢。
雖然這個郁臨旋手上沒有什麽實權,不像郁臨歸掌握着帝王的隐衛,但是,此人的心機卻是十個郁臨歸都不及的。
最重要的,他手上還握着先帝賜的免死金牌。
有護身符在手,難保不會做出什麽有恃無恐的事來。
哪還能讓他得兵部勢力?
她以爲這些道理,身爲一國之君的人應該比她更懂,誰知……
三人起身,郁臨旋起得快,還體貼地輕輕扶了一下龐淼,龐淼小臉瞬間就紅了,嬌羞滿面。
衆人看在眼裏。
龐思安自是非常滿意。
三人各自退回自己的位置。
郁墨夜看到郁臨旋在撩袍坐下時擡眸瞥了她一眼。
很快的一眼,卻很深。
她不知那一眼是什麽意思,也顧不上去想,因爲她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這廂,帝王端起石桌上的一盤芙蓉糕,笑着遞到太後面前:“母後,您也吃。”
太後瞟了一眼芙蓉糕,又瞥了一眼他,冷着臉撚起一片。
帝王笑容溫潤地将瓷盤放下。
人群中忽然傳來驚呼聲:“四王爺怎麽了?”
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衆人齊齊看過去。
隻見四王爺郁墨夜在嘔吐,隻手扶在亭下的一棵小樹上,隻手捂住胸口嘔個不停,小臉煞白。
看樣子應該是意識到自己要吐了,所以趕緊離開了長亭,想要跑遠一點吐的,結果沒忍住,跑到亭下就吐了。
青蓮、顧詞初連忙上前。
郁臨旋正欲起身,忽然想起什麽,又忍住未動。
眼梢一掠看向帝王,帝王已從座位上站起,蹙眉朗聲問向青蓮:“青蓮,怎麽回事?”
青蓮搭上郁墨夜手腕上的脈搏。
“回皇上,奴婢正在查看。”
衆人議論紛紛。
“吐成那個樣子,應該是吃壞了肚子。”
“不會是中毒吧?”
“别瞎說!你想找死啊,也不看看在什麽場合?”
太後年紀又不是很大,耳聰目明着呢,自是将這些議論聲聽在耳裏。
今日吃的糕點和喝的茶水,可都是她鳳翔宮準備的。
豈能讓人誤會了去?
丹鳳眼一挑,睨見太醫院院正也在今日賞花文武之列,遂喚了人家:“劉院正,快去看看四王爺怎麽回事?”
劉院正領命。
郁臨旋微微變了臉色。
腹中孩子都三個月了,劉院正一探,豈不是就……
一顆心擰起,他看到帝王也随劉院正下了亭子。
亭下,青蓮還在凝神探脈。
郁墨夜終是止了吐。
可是看地上的穢物,那可是将什麽都吐了個幹淨,剛剛吃的芙蓉糕、早膳吃的小米粥,甚至黃色的膽水都給吐出來了。
顧詞初和小翠,一左一右将她扶着。
郁墨夜還是一副站不住的樣子。
劉院正近前。
“姑姑可探出什麽?”他問青蓮。
青蓮一臉凝重地搖搖頭。
劉院正讓先将人扶到邊上坐下。
輕挽袍袖,他蹲身在旁,屏息靜探。
脈搏入手,他就驚了。
而看到他臉上一驚的表情時,郁臨旋還呼吸一滞,以爲是發現了喜脈。
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帝王很鎮定,當事人自己除了虛弱,也很鎮定。
青蓮同樣很鎮定。
郁臨旋自嘲地笑了。
“劉院正,怎麽樣?”帝王負手立在邊上。
劉院正額上的冷汗都出來了。
行醫多年,他還從未看到過這麽亂的脈搏。
不僅亂,還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病。
沒有中毒,沒有受涼,沒有吃壞肚子,胃也未見有何問題,腸道食道都不見問題…….
又探了許久,還是沒探出什麽名堂。
見帝王跟太後,以及衆人都在等着,劉院正隻得硬着頭皮撩了袍子跪下:“恕微臣無能,微臣實在查探不出王爺有何病?”
帝王還沒做聲,太後先開了口:“那也就是并無什麽問題?”
劉院正蹙眉搖頭:“也不是,王爺的脈象很亂,應該問題還是有的,隻是微臣……”
“嘩啦——”太後猛地甩袖将面前石桌上的幾盤糕點拂到地上。
衆人吓了一跳。
太後戴着長長玳瑁指套的手指,直直指着劉院正。
“你身爲太醫院院正,連個脈象都瞧不出來,你的院正之位是怎麽坐上來的?”
原本就被帝王搞得一肚子氣,正沒地兒撒。
然後郁墨夜又疑似中毒。
身爲太醫院院正,卻連是個什麽問題都瞧不出來,她不朝他發火朝何人發?
“孔方,去将太醫院今日當值的太醫都給哀家召來!”
孔方領命離開。
太後又轉眸瞥向劉院正:“等會兒,要是你下面的人給瞧出來了,看你的臉往哪裏擱?”
劉院正勾着頭。
帝王眸光微微一斂,上前問向郁墨夜:“四弟現在感覺如何?”
郁墨夜蒼白着臉,勉力牽了牽嘴角:“還好,多謝皇兄關心…….”
沒多久,七八個太醫就随着大太監孔方急急而來。
瞧見自己的人孫太醫也在其中,太後一顆心稍稍安定。
“快,都給四王爺看看,看他是怎麽了?”她揚袖吩咐幾人。
幾人朝她和帝王行了禮,便紛紛上前。
依次輪流探上郁墨夜的脈搏。
見他們的院正跪在那裏,自是知道事情不妙,也不敢輕怠。
前三人也是同院正一樣,隻探出極亂的脈搏,并未探出何問題。
第四個探的是柳太醫。
他探完臉色就變了。
衆人以爲他也是被郁墨夜天下第一亂的脈搏給驚到了,誰知,不是。
對着太後和帝王躬身施完禮:“啓禀皇上、太後娘娘,如果微臣沒有看錯,王爺應該是得了耗症。”
耗症?
衆人一怔。
太後更是疑惑了眼神。
這聽說過哮症、癔症,耗症還真是頭一次聽說。
“什麽是耗症?”
“這是一種極爲罕見的病症,發病時會傳染…….”
柳太醫的話音還未落下,人群中就傳來一片嘩然,離得近的人更是避瘟疫一般連忙朝遠了挪。
太後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連忙掏了帕子假意咳嗽,輕掩口鼻。
郁墨夜自己也是伸手推顧詞初:“王妃懷着孩子,快離本王遠些。”
柳太醫笑:“大家不必慌張,暫時隻是初發,還沒問題,等到身上起了紅斑,才會傳染。”
衆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太後拿下帕子,略顯嫌惡地瞥了郁墨夜一眼,蹙眉問向柳太醫:“好好的怎麽會得這種病?能醫嗎?”
“微臣也隻是小的時候,随父親出診,見到過這種病人,當時微臣還小,不是太記得父親說的成病原因,應該是食用了未燒熟透的野生走獸的内髒……似乎是這樣的,四王爺近段時間可曾食過呢?”
郁墨夜蹙眉,在想,有些迷茫。
邊上青蓮出了聲:“難道是在東北的時候食的那些?”
郁墨夜點點頭:“是啊,在東北倒是經常食一些獸類的肉和内髒,那邊山高林密,走獸特别多…….回來後,沒有食過。”
“嗯,那就對了,”柳太醫點頭,“就是這個原因,有些獸類内髒有毒性,有的會有寄生在内髒上的蟲啊或者病菌之類,若沒有燒熟透,吃了,就會得這種耗症。”
衆人恍悟。
太後微微搖頭,一副覺得郁墨夜不可理喻的樣子。
“老四,你讓哀家說你什麽好呢?派你前去東北,是代表皇室,安定百姓、威懾毒枭的,你倒好…….現在好了,自作孽了吧?”
末了,轉眸問向柳太醫:“可有藥醫?”
“有是有,就是有些麻煩,藥并不麻煩,就一些平素殺毒滅菌的草藥,但是,藥引麻煩……”
“藥引是什麽?”
“秋菊上的露。”
太後一時沒聽明白,“什麽?”
“深秋菊花花瓣上的露水,必須現取的。大家都知道,菊花本就有清熱解毒的功效,秋露又性寒,積了日月的精華……”
柳太醫的話還未說完,衆人再次傳來一片嘩然。
秋菊上的露水,還得現取的!
現在才春日,深秋還得好幾個月呢。
柳太醫的話繼續:“這也是耗症這個病名得來的因由,感染上此症的人,不僅胃口大減,吃什麽吐什麽,全身還會長出紅斑,奇癢難耐,還傳染性強,甚是痛苦。可這世上,哪有那麽湊巧,患上此症,就恰逢是秋日的,這種情況畢竟少之又少。通常,都得等,等深秋的到來,在此期間,就得忍受閉門不出、生不如死的折磨,幹耗着,所以叫耗症。”
原來如此。
衆人覺得,這病症,光聽着都讓人覺得瘆得慌。
看來“病從口入”這句話是太有道理了。
以後可不能亂吃東西了。
郁墨夜蒼白着臉,有些頹廢。
顧詞初都快要哭了出來。
太後微微抿了唇,不知怎的,方才所有的壞情緒在這一切都消失殆盡。
帝王攏眉:“除了等,再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
柳太醫颔首:“是,唯有等。不過,微臣倒是有家父的一個偏方,可以減輕一些王爺平時的痛苦,讓王爺可以稍微喝些稀粥什麽的不吐,身上的癢意也可以稍微輕一些,隻不過,這偏方治标不治本,要根治,還是得等秋日的到來,而且,這偏方用久了,容易造成腹内生瘤結塊,不到萬不得已,不建議用。”
帝王歎息,看向郁墨夜。
衆人也是紛紛議論,各人眉眼,各種心思。
郁臨旋唇角始終一點微弧淺淺。
太後略略垂了眉眼,不動聲色。
再擡眸,已是想好了語言。
“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歎隻歎老四命運多舛,這種罕症也能落到頭上,也難怪劉院正沒有診出來,說到這裏,對了,餘下的幾個還沒輪到診脈的太醫,都過去瞧瞧四王爺的脈,下次再遇到這種病症,心裏就有數了。”
“是!”
幾個太醫領命,上前,依次探過郁墨夜的脈搏。
孫太醫探完,退讓歸位的同時,看了一眼太後,太後對上他的視線,他幾不可察地點點頭。
的确是他沒有見過的脈象,奇亂。
本就吐得天昏地暗、腹中毫無殘剩,現在又得知自己得了如此不是絕症,卻跟絕症一樣讓人絕望的病症,郁墨夜整個人就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生機。
她艱難地想要起身,青蓮跟顧詞初連忙将她扶起。
她對着帝王和太後各鞠了一躬:“不打擾大家的雅興了,也防止傳染,我就先告退回府了。”
帝王還未說完,太後先出了聲:“去吧,好生休息,你都是快要當爹的人了,自己堅強些。”
郁墨夜颔首。
看着主仆四人緩緩離去的背影,太後真的覺得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
秋天,還要等到秋天。
大概還有半年吧。
至少,這半年,此人不會再讨厭地出現在她的面前了。
而且,想想這半年此人将要過的日子,能熬得過來嗎?
帝王示意太醫們都退下,忽然想起什麽,又吩咐柳太醫道:“趁四王爺身上還未出斑、不會傳染之前,你配好藥送去王府給他。”
“是!”柳太醫颔首。
睨着帝王面色凝重的樣子,太後微微笑:“皇上也不用太擔心了,老四他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也不是什麽不治之症,這世上很多東西等不來,但,天晴下雨、春秋四季,這幾樣是每個人都能等得到的。”
“嗯”帝王點了點頭,眸光微斂,揚袖示意劉院正起來。
太後又朗聲吩咐衆人,賞花繼續。
******
宮門口
如同來時一樣,顧詞初跟小翠主仆二人一輛馬車,郁墨夜跟青蓮主仆二人一輛。
一上馬車,青蓮就趕緊掏出一粒藥丸給郁墨夜:“快服下!”
郁墨夜接過送入口中,青蓮又自車廂裏取出水袋擰開,遞給她,她接過,咕噜咕噜一口氣喝了大半袋。
喘息着放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向青蓮:“那讓我嘔吐和亂脈象的藥真的不會對孩子不利吧?”
“不會,兩個時辰之内絕對不會。”青蓮笃定點頭。
其實,那藥不是她弄的,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有如此神藥。
她之所以敢如此肯定地點頭,完全來源于另一個男人的笃定。
她不知道這藥帝王從哪裏弄來的?
她隻知道,如果對孩子有一絲不利,這個男人就不會用。
他吩咐她,兩個時辰之内,解藥必須讓這個女人服下,就一定沒事。
所以,爲了以防萬一,爲了可以最大的利用這兩個時辰,這個女人進宮前都沒服,愣是堅持拖到賞花的時候才幹吞的。
“有吃的嗎?”郁墨夜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笑問道。
這解藥一服下,瞬間就恢複了元氣,隻是腹中的東西都被嘔空,餓得緊。
“有,奴婢早給王爺備着呢。”睨着她俏皮的樣子,青蓮也笑了。
自坐墊下面掏出一包糕點,打開。
“還是姑姑想得周到。”
郁墨夜撚起一塊便吃。
“唔,好吃,姑姑你也吃。”
青蓮笑:“奴婢不餓,你慢點吃,别噎着。”
一口氣吃了五塊糕點,又将剩下的半袋水也喝光了,郁墨夜打着飽嗝,精神回來了。
“王爺,從今日開始,你就得呆在廂房裏,閉門不出了,直到小皇子出世。”
聽到這裏,郁墨夜剛恢複的精神又蔫了。
“是啊,還有六個月呢,我覺得自己可能會悶瘋。”
都怪那個男人,是他執意要如此。
原本她想跟顧詞初換一下,既然顧詞初曾經扮過她去東北,呆了一月也沒露餡,那就讓她繼續扮她好了。
她去做一張顧詞初的面皮便是。
但是,那個男人不同意。
男人說,爲了她們母子的安全,她還是不要在外面抛頭露面好。
他說,還有六個月,難保又發生什麽糾複,還是讓顧詞初裝大肚子在外面,她好好休息,好好待産便是,這樣,他才放心。
爲了名正言順地閉門不出,才有了方才禦花園發生的一切。
對,就是他們計劃好的,她服了一粒可以讓人嘔吐,還可以亂人脈象,看不出懷孕,也看不出任何病症的藥丸而已。
隻是,六個月呢。
六個月呆在廂房中不能出來,跟坐牢有什麽區别?
嘤嘤嘤……郁臨淵,看你以後怎麽補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