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一座修建得特别講究的新墳前,郁墨夜跪在地上,吹明火折子,将摞好的紙錢點燃。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是頭七了。
紙錢嗞嗞燒起來,郁墨夜終是沒能忍住眼裏的潮熱,讓它流了下來。
世事真是無常,前不久,她跟梁子還在蘭鹜印這種紙錢賣給别人。
這才多長時間,就已經陰陽相隔,變成她來給他燒紙錢。
吸吸鼻子,她在邊上拾起一根小樹枝,撥了撥紙錢,讓其燒透。
“梁子,拿去花吧,這些紙錢都是姐自己印的,在那邊你也不要太省,沒錢花了就托個夢給姐,姐就會來燒給你的……”
“聽說京南觀特别靈,姐等會兒就去燒香拜佛,這一世,你過得太苦,希望下一世你能投胎一個好人家,過上好日子。”
“都是姐不好,是姐害了你,如果你不認識姐,現在肯定還活得好好的,充其量還住在橋洞下面,跟那幫人一起乞讨,但是,至少,你活着,你能活着長大……”
郁墨夜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又想起什麽,繼續道。
“對了,你知道嗎?姐在錦瑟的棺木裏放了一把鐵剪刀,讓她永世都不得超生,另外,剛剛,剛剛姐也去給她燒了紙錢,隻不過,姐在給她印紙錢的紅墨裏加了狗血,狗血是對付惡鬼的東西,你知道的,姐就是要她投胎做人不能、做鬼也不得輕松…….”
“梁子,姐說的話你能聽到嗎?”
“姐真的好想你,想你能陪姐說說話,想吃你做的飯菜…….”
“這幾天一直不相信你真的走了,一直希望這隻是一個夢,希望一覺醒來,你就出現在姐面前,喊我姐,朝我笑,問我餓不餓,給我炖湯喝……”
青蓮遠遠地等着。
是郁墨夜讓她在這裏等的。
郁墨夜說,自己想單獨跟梁子待一會兒,單獨跟梁子說說話,她便沒有上前。
雖然隔得有些距離,但是她知道,那個女人在哭。
其實,她的心情她懂。
當日騙過她,騙過樊籬,騙過所有人,離開王府,獨獨帶走了梁子一人。
可見這孩子在她心中的分量。
何況兩人又在外面相依爲命了一個多月。
這份感情早已不是主仆,早已不是别人能夠相提并論。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看到郁墨夜從地上起身,青蓮連忙跑過去将她攙住。
“姑姑,順路去一趟京南觀。”
青蓮怔了怔,“去燒香拜佛嗎?”
“嗯。”
青蓮便沒有再多問,說:“好。”
其實,她知道,這個女人懷着孩子,這樣到處亂跑并不好,若有個什麽閃失,她絕對絕對擔待不起。
但是,她也深深地知道,也就現在不太顯懷,還能跑跑。
沒多久了,肚子會大得很快,絕對是房門都出不了。
那是監牢般的生活,且還得過好幾個月。
一想起這個,她就不忍心,她就特别心疼這個女人,她又怎能不答應她現在的那麽一點點要求?
何況,還有她們看不到的隐衛在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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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南觀,香火極旺。
每日善男信女都絡繹不絕,還有不少慕名而來的人。
聽說,此觀最負盛名的是,姻緣結。
就是男女雙方前來祈禱,各取一根紅綢帶寫上自己的願望,男方的系于觀中南面的一棵陽樹上,而女方的則系于觀中北面的一棵陰樹上。
若他日良緣成,再來觀中,取下兩人的紅綢帶,打成結系在觀中院子裏正中的一棵合歡樹上,此二人便可以白頭到老、天長地久。
郁墨夜不求姻緣,自是也不關心這個。
她此次前來,隻爲兩個。
一個,爲了梁子。
希望他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一個,爲了腹中孩子。
希望能平平安安出生。
人真的很奇怪,以前她不太信這些的,特别是知道樊籬法師的盛名,不過也是招搖撞騙得來後,她更加不信。
可是,或許人生真的太無常了,或許珍貴的東西失去得多了,又或許是有了拼命想要守護的東西,總之,她現在信了。
她甘願信。
觀中大堂裏,巨佛高坐,木魚聲聲,香霧袅繞。
一身海青大袍的老尼姑盤腿坐于側前方的巨佛腳下,一手撚動佛珠,一手輕敲木魚。
信徒上香跪拜之後,尼姑就會停下,詢問對方求什麽。
若是求簽,便會将擺于面前的簽筒交給對方搖簽。
搖好後,會告訴對方什麽簽,解簽有另外專門的地方。
若是男女雙方求姻緣,便會取出紅綢帶,一人給一根,告訴雙方如何做。
若隻是求神拜佛許願之類,尼姑便會繼續敲擊木魚、撚數佛珠,念一段經文。
郁墨夜跟青蓮二人進了大堂。
青蓮識趣地站在大堂的門裏邊上等着。
郁墨夜上前,跪于佛前蒲團上。
上香,虔誠磕頭跪拜。
“請問施主求……”
木魚聲停,老尼姑擡起眼,看向郁墨夜,在看到她的樣子時,微微一怔,才繼續相問:“請問施主求什麽?”
郁墨夜恭敬回道:“求能超度弟弟亡魂,希望他能早日投胎,且投個好人家。”
“還有……”
說到這裏的時候,忽然想起自己是男人裝扮呢,總不能說求腹中孩子平安。
略一沉吟,繼續道:“還有,求自己未出世的孩兒能夠平安降生。”
老尼姑微微颔首。
然後,便敲擊木魚撚珠誦經,一段畢,對着郁墨夜試了一個禮:“阿彌陀佛,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果,欲知後世果,今生做者因,施主想要弟弟來世安好,自是需得弟弟今世爲善,既然弟弟已逝,施主亦可替弟弟向善,求得來世好果,孩兒亦是,隻要施主多行善事,自可修得善果。”
郁墨夜颔首躬身:“多謝大師指點。”
就是讓她積德行善嘛。
這點不難。
正欲從蒲團上起身,忽又聞老尼姑略顯遲疑地問她:“方才聽聞施主說弟弟已逝,那敢問,施主是否還有個孿生姐姐,或者妹妹?”
孿生姐姐,或者妹妹?
郁墨夜呼吸一滞。
老尼姑似是意識到自己有些唐突,又連忙解釋道:“是這樣的,老尼認識一位姑娘,跟施主長得幾乎一模一樣,老尼才會有此唐突一問。”
一位姑娘?
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郁墨夜臉色都變了。
一時間腦子裏有多個念頭同時閃過。
她雖沒有以前的記憶,但是就算她不是先皇的親生骨肉,她也是生在皇室。
可從未聽說過自己有個孿生的姐妹。
所以,隻有一種可能。
這個老尼姑見過的人,是她,是她自己女裝的樣子。
自有了記憶,她可從未來過此處,那說明,是失憶前來過這裏。
這般一想,她又變得異常激動起來。
既害怕又興奮的那種激動。
害怕的是,竟然有人認識她。
興奮的是,終于有人認識她。
失憶以來,她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
她就像是一個空心人,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記得,隻能悶着頭往前走。
其實,心裏有多想了解那段缺失的過去,隻有她自己知道。
雖然顧詞初曾經跟她講過一些。
可是她隻是講了在嶽國她們兩人相識後的一些經曆。
而且,從現在的顧詞初來看,她完全不相信她所言的那些過往。
所以……
強自壓抑住心裏的激動,她盡量讓自己表現如常,略做驚訝:“哦?大師認識舍妹?”
不知對方底細,自是不能輕易暴露自己身份。
她隻能順着她的話轉,承認自己有個妹妹。
“嗯,算認識吧,”老尼姑點頭,“因爲當日她跟另外一位公子來求姻緣結時,正碰上本觀的廚房失火,令妹跟那位公子都會武功,幫我們撲了火,是本觀的恩人,所以,雖然時隔快一年了,但老尼印象還是很深刻。”
郁墨夜聽完就傻眼了。
徹底傻眼。
跟另外一位公子求姻緣?
這不像是她做的事。
會武功?
更不是她能做的事啊。
“大師确定沒有認錯人?”
郁墨夜有些失望。
此人肯定不是她。
“老尼閱人無數,還從未認錯過人。”老尼姑卻是非常的笃定。
于是,郁墨夜就真的懵了。
忽然想起什麽,眸光一亮:“對了,大師是說舍妹是跟一位公子前來求姻緣結的是嗎?”
“是的。”老尼姑點頭。
郁墨夜眸子一轉,計上心來。
當即就愁了臉,低歎:“不瞞大師,在下已經很久沒有舍妹的消息了,在下甚至都懷疑她是不是尚在人間?”
老尼姑聽聞恩人如此,自是非常緊張,“怎麽會這樣?”
郁墨夜沒有正面回答。
“聽聞來貴觀求姻緣的男女會各自寫一條紅綢帶,系于觀中的陰樹陽樹上,在下能去找找看舍妹的那條嗎?或許可以找到一些關于舍妹的線索。”
老尼姑自是應允:“當然可以,因爲平時大家都是搭乘梯子系上去的,令妹是直接飛身上去系的,所以,老尼還記得她大概系在哪個方位,老尼帶施主前去。”
說完,老尼姑就起了身,吩咐邊上另一個尼姑過來接替她。
“有勞大師了。”郁墨夜也起身站起。
卻不忘對着巨佛又連着鞠了幾躬,心裏默道:實在是逼于無奈,才不得不對大師撒謊,請菩薩莫怪,請菩薩莫怪,請菩薩莫怪……
青蓮以爲她結束了,連忙過來攙扶她。
“我随大師去取樣東西,姑姑在此稍候片刻。”
青蓮自是不依:“奴婢随……爺一起。”
“不用,我很快就會回來。”
郁墨夜并不想青蓮知道太多,畢竟她是郁臨淵的人。
如果當時真的是她,她可是跟一個男人來求姻緣的,若是傳到郁臨淵的耳朵裏,那個男人可不會讓她好過。
青蓮還是不願意。
老尼姑出聲了。
“佛講有緣人,你家爺是,你不是,又做什麽要一起?放心,老尼不會吃了你家爺。”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青蓮好爲難。
郁墨夜又拍拍她的胳膊,“沒事,放心,我很快。”
青蓮想了想,反正有隐衛在,應該不會有事,而且,人家是主子,若主子執意,她一個下人,也隻得應允。
郁墨夜雖老尼姑穿過大堂來到北院。
院中一棵參天大樹,樹上系着很多大紅的綢帶,迎風飛舞,時值春日,樹葉吐綠,紅紅綠綠,煞是好看。
樹下面還有人正搭着梯子在将紅綢帶系在樹枝上面。
老尼姑指了指其中一根粗壯的樹枝,“應該在那根樹枝上。”
郁墨夜仰頭看了看,雖然隻是一根樹枝,但是,上面還是挂了很多很多條。
搭梯子上去一根一根找?
她可是懷着孩子,若有個閃失怎麽辦?
見她蹙眉望着那紅綢帶犯愁,老尼姑猜到她可能不會武功,便差人取了梯子來。
郁墨夜見梯子并不是樹下那些人用的竹子做的那種,而是木質的,且沒有空的地方,就類似台階那種的,都是實木,且台階還挺寬。
這種應該安全。
她輕提了袍角,就順着台階而上,站在頂部,那根樹枝就在自己的胸口位置。
正好,都不用仰頭踮腳的,很方便找。
順着順序一條一條看過。
都是一些女孩子家的美好期許,有落名字的,也有沒留名的。
一直看下來,她就更加肯定了老尼姑說的肯定不是她。
跟一個男子一起,還會武功,怎麽可能是她嘛?
覺得自己有些無聊,正準備放棄下來,蓦地一條紅綢入眼,她瞳孔一斂。
她甚至都沒看清楚上面寫了什麽,她就變了臉色。
因爲,因爲那字迹她再熟悉不過。
可不就是她的。
難以置信,她将那條取下拿在手中,再仔細端詳。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隻有這兩句,沒有留名。
但是,那一筆一劃、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真的就是她的字迹。
怎麽回事?
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有些懵,有些亂,完全反應不過來。
恐自己太激動有什麽閃失,她強自壓抑着心裏各種激湧的情緒,先下了梯子。
“找到了?”老尼姑問。
“嗯。”她有些恍惚地點點頭。
“可有什麽線索?”
她又搖搖頭。
忽然想起什麽,“對了,大師,我還想看看跟舍妹一起來的那位公子的紅綢可以嗎?”
問完,又覺不對。
“哦,似乎不行,舍妹是因爲我認識她的筆迹,而那位公子是誰我都不知道,根本無從找起。”
老尼姑笑,“可以找,老尼的紅綢帶都是成雙成對,有編号的,這也是爲了他日許願男女良緣結成後,方便尋到各自的紅綢,再結成姻緣結系在合歡樹上。”
編号?
郁墨夜垂眸看向手中紅綢。
還真的。
在紅綢的最下角有個編号,字很細小,所以方才沒有注意到。
壹仟捌佰叁拾叁
那也就是去南院的陽樹上,找到編号壹仟捌佰叁拾叁的那條就是了。
心中甚是激動,郁墨夜又随着老尼姑來到南院。
這一次因爲不知道具體方位,就隻能滿樹找。
滿樹紅綢何止成千上萬條?
幸虧老尼姑差了多名尼姑一起幫她找。
找編号是壹仟捌佰叁拾叁的那條。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找了一段時間之後,一個小尼姑驚喜道:“找到了,找到了。”
郁墨夜差點從梯子上掉下來。
趕緊下了梯子,迫不及待地将那條紅綢接過。
上面也是隻有寥寥數字。
“願執子之手,願與子偕老”
同樣沒有留名。
郁墨夜左看右看,并不認識。
也并未看出任何端倪。
這個人是誰?
是不是說明她失憶之前有心儀之人呢?
不會吧?
她被自己的認知吓壞了。
如果有,如果有……
不會,不會,她又很快否定。
這裏面的疑問太多太多了。
比如,她不會武功。
老尼姑卻說她幫撲過火,還直接飛上樹挂的紅綢帶。
又比如,如果她真有心上人,爲何她回朝之後,此人從未找過她?
回朝?
她眸光猛地一斂。
對啊,她不是在嶽國爲質,一直在嶽國爲質嗎?
老尼姑說,此事發生快一年了。
她回朝也才半年還差點,這怎麽可能?
可老尼姑說那人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這是事實。
而她現在手上拿的紅綢上的字迹,也是跟她的一模一樣,這也是事實。
她徹底糊塗了。
怕青蓮在外面久等,而且自己一時也想不出什麽頭緒,郁墨夜跟老尼姑提出,想将這兩條紅絲綢帶回去研究看看,或許身邊的親人朋友能認出來。
老尼姑應允。
郁墨夜剛走出南院,就碰到急急找過來的青蓮。
“奴婢久候不見爺,所以就尋了過來。”
“沒事,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