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廂房,潇湘雲從鳥兒背上的羽毛下取出信箋,打開。
白紙黑字入眼。
隻有四字,僅僅四字。
多謝雲兄。
将信箋收起,潇湘雲低低歎。
雖然隻有四字,但是,他其實能夠想象這四字來得艱難。
他不是郁臨旋,不能體會那種切膚之痛,但是,他知道,他一定是痛的。
否則以郁臨旋的性子,絕對不會這樣隻字片言。
哎,該說的他都說了。
這種事情,誰也幫不了。
隻能靠自己放下執念走出來。
起身走到窗邊,将鳥兒放飛。
後院中一男一女的身影入眼。
男的是帝王的那個随從,女的是郁書瞳。
看樣子是郁書瞳想從後院出去,被随從發現攔住。
“大人交代過,姑娘不能出去。”
“在這客棧裏悶了兩日了,我都快悶發黴了,你就行行好,讓我出去吧。”
郁書瞳作揖求饒。
“不行,大人的交代,屬下必須照辦,姑娘不要爲難屬下,外面危險,這也是爲了姑娘的安全着想。”
随從不爲所動、公事公辦。
“我出去就是去找大人呀,大人都兩天沒回客棧了,你作爲大人的随從,難道不擔心大人的安全嗎?”
“大人交代過,他的安全他自己負責,屬下的職責是負責姑娘的安全。”
遇到這樣一個油鹽不進的,郁書瞳也是無語了。
“那要不這樣,我們兩個一起出去,你跟着我,保護我的安全,不就可以了。”
“也不行,屬下雖可以保護,卻不能保證,而且,大人交代過,就是不能出客棧。”
大人,大人,你就知道大人!
郁書瞳氣結。
“好吧。”
她撅着嘴轉身,怏怏往回走。
走了兩步,忽然“哎呦”了一聲,雙手捂住腹部,佝偻了身子。
随從一驚,快步上前:“姑娘怎麽了?”
“我肚子痛……”郁書瞳一臉痛苦。
随從皺眉:“怎麽會突然肚子痛?”
“也不是突然了,早上起來其實就有些痛……隻是現在嚴重了…….疼痛難忍……”
郁書瞳彎着腰,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随從也急了:“那怎麽辦?”
“我怎麽知道怎麽辦……啊,好痛…….”郁書瞳痛得整個人都蹲了下去,并難受地攥了随從的袍角,喘息道:“我……我不會死吧?”
随從就慌了,左右看了看,後院裏沒人。
現在怎麽辦?
不會真的有什麽事吧?
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他的腦袋是絕對要搬家的。
可是,現在……
是帶着她出去醫館?還是去醫館将大夫請過來?
兩者都不妥。
而郁書瞳的痛呼聲一聲比一聲緊促起來。
就在他慌亂得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一陣衣袂簌簌的聲響,白衣勝雪的男人翩然落在他們兩人面前。
随從一愣。
郁書瞳正低頭叫喚得厲害,蓦地就看到落在面前的黑底蘇繡軟靴以及一截纖塵不染的袍角。
她怔住,擡頭,對上來人居高臨下垂目看過來的眼。
潇湘雲。
潇湘雲先開了口,睇着她,卻是問的随從。
“她腹痛?”
随從點頭,“嗯嗯,是的。”
“我有法子能治。”
潇湘雲說完,伸手攥了郁書瞳的手臂,将她從蹲着的姿勢拉起來。
然後握住她的手腕,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根銀針,示意她:“姑娘攤開手指,讓我以銀針刺入十個指尖的穴位,便可以止住腹痛了。”
邊說,邊比劃着手中的銀針在她的手指上方,似是在找穴位。
看着那細長的銀針在陽光下閃着刺目的光,眼見着就要刺入她的指尖,郁書瞳瞳孔一斂,吓得連忙将手抽回來。
“不用了,不用了,我忽然不痛了。”
十指連心,這樣的長針十個指頭戳刺,那是要她的命啊。
小臉都吓白了。
見潇湘雲跟随從都看着她,她又讪讪地笑:“奇怪,剛才那一陣子真是痛得要死了一般,怎麽說不痛就不痛了?”
“那就好。”潇湘雲輕勾着唇角,轉身便走,走了兩步,似是又想起什麽,頓住,回頭:“你知道銀針刺入十指原本是治什麽的嗎?”
郁書瞳跟随從都一臉茫然地看着他。
“專治不誠實之人。”
郁書瞳一震,潇湘雲腳尖一點,飛身離開。
暈啊暈。
昨日爲了那隻被她用彈弓擊落的鳥兒,說她滿口謊言,今日準備用銀針刺她指尖,說專治不誠實的人。
她郁書瞳,在他眼中,怎麽就成了這麽一個人了?
******
“這個好不好?”
郁墨夜搖起一隻撥浪鼓,“叮咚叮咚”,回頭笑着問向郁臨淵。
郁臨淵看着她,颔首,說:“好。”
一路她都開心得很,看到什麽玩具都要拿起來玩一玩。
似乎不是給孩子買,而是給自己買。
“那就買一個吧,這個剛出生就可以玩的,我搖着逗他玩。”郁墨夜興沖沖地讓小販包起來。
郁臨淵付賬。
兩人再一起往前逛。
又買了一隻布做的小猴子。
在一家賣木馬的店門前,郁墨夜糾結。
“木馬的話,至少三歲才能騎,要不要現在買呢?”她咬着唇瓣問郁臨淵。
“想買就買。”
郁臨淵從不爲這樣的事煩惱。
銀子,他不缺。
力氣,他有。
隻要她看上的,他通通買。
隻要她高興。
當郁臨淵提着一個木馬跟她走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忍不住笑了。
歪頭看他,“似乎真的像是一個父親了。”
郁臨淵亦是笑笑,沒有做聲。
兩人逛了一上午,收獲頗豐。
大包小包、大件小件,兩人的雙手都不空。
用郁墨夜的話說,五歲之前不用再買玩具了,都買齊了。
回到香紙鋪用過午膳,郁臨淵說兩夜都沒回客棧了,準備回客棧看看郁書瞳,順便去潇湘閣跟佘分閣主說一聲,公文會按照慣例在明日的慶典上頒發給李氏。
他終于同意拿出公文,郁墨夜也總算放心了。
與此同時,心裏卻又說不出的滋味。
公文一頒,此行公務算是徹底了盡,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在蘭鹜久呆,要回朝了。
郁臨淵走後,郁墨夜一人獨坐了一會兒,就開始印紙錢。
是必須印了,因爲鋪子裏一張都沒有了,最後的六沓都被梁子上午賣出去了。
整整印了一下午,天黑才停下來。
梁子在裏面做晚膳,她在前面看店。
人真的很奇怪,這将近一個月來,郁臨淵不在,她也這麽過來了,并未覺得有何不妥。
可是如今他來了,這才一下午不在,且還是有事離開,忙着印紙錢時還不覺得,這一閑下來,她就在想,他什麽時候來?
不時跑到門口張望,俨然一個居家的妻子翹首等着在外忙碌的丈夫回來。
然而,郁臨淵一直沒有來。
晚膳的時候,她跟梁子兩人還等了等。
吃完飯,她沐浴完,他依舊沒有來。
其實,香紙鋪離客棧并不遠,去尋尋也是可以的,但是,她沒有去。
她想,他應該是有事情在忙。
畢竟他又不是普通人,是帝王,就算微服在外,她也見識過他的忙碌。
而且,他也沒有說夜裏一定會來。
夜深躺在床榻上,她又進入了無眠的狀态。
似乎枕邊到處都是他的味道,讓她貪戀,讓她想念。
也讓她不舍!
怎麽辦?
這才一日而已,後面将要面臨無數個日日夜夜,她要怎麽辦?
她很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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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酒樓
郁臨淵跟樊籬面對而坐。
兩人面前的桌上擺着幾盤小菜、紅紅綠綠、有葷有素,邊上還有一壺杏花釀。
見郁臨淵執起酒盞輕嗅,樊籬蹙眉:“怎麽?又鬧不開心了?”
“沒有。”
“沒有?沒有做什麽不去她那裏,還拉我上這兒來?”樊籬端起自己的杯盞飲了一口酒。
濃醇入口,唇齒留香,好酒。
然而,某人卻隻有聞的份兒。
“想讓她适應一下沒我的日子。”郁臨淵将杯盞放下,徐徐道。
樊籬汗。
“我尊敬的皇上,在你沒來蘭鹜的二十八天裏,她已經适應了沒你的日子好不好?”
然後,總共來蘭鹜才三日,确切的說,跟她和好才一日。
一日而已。
“而且,什麽叫适應一下沒你的日子?難道你準備将她留在這裏自己回朝?”
郁臨淵微微垂了眉眼。
“其實,我也不确定她願不願意跟我回去?所以,我今夜才沒去她那裏。”
從昨夜到今日來看,她似乎是準備在蘭鹜常住的,又是買小雞,又是買玩具的。
不是似乎,是肯定。
“不是,”樊籬眉心微攏,“她願不願意回去,跟你沒去她那裏,關系在哪裏,我怎麽聽不懂?”
郁臨淵低低歎。
“我做了兩種打算,一種,她跟我回去,一種,她留在蘭鹜。當然,我希望是第一種,可我也不能逼她,一切都要看她的決定,所以……”
“所以,你今夜故意沒去,其實是想讓她自己聽一聽自己的心,人就是這樣,可能前面二十八天沒有你,也就那樣,畢竟當時是有誤會離開,而現在是你們和好,昨日以及昨夜,還有今日白天你們都呆在一塊兒,俨然夫妻一般,你突然不在,自然就不能跟那二十八天你的不在相提并論,她會産生許多的情緒出來,比如不舍,這些情緒直接影響她的決定,我說的對嗎?”
郁臨淵勾着唇角輕笑。
“我是不是很卑鄙,對她都用手段?”
“沒有,手段也分很多種,這世上能讓你用這種手段的,願意這樣花心思的,唯有她一人吧。隻是……”
樊籬頓了頓,“若她還是不願回去呢?”
“她若執意留下,也隻能依她,我會将青蓮調過來,并留下一些隐衛,反正也不會太久,”郁臨淵微微眯了眸子,眸光映着燭火,寒芒乍現,“也是時候大刀闊斧了。”
樊籬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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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翌日清晨,郁臨淵都沒有來。
郁墨夜心裏又失落又失望,一宿都沒有睡好。
剛起床不久,潇湘閣就有人前來,說,今日舉行慶典,無論是作爲潇湘閣閣主夫人,還是作爲選絲會評判人員,都請她出席。
想着郁臨淵也要參加,她自是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待她洗漱梳妝完畢,又用好早膳,趕到潇湘閣的時候,很多人已經到了。
慶典還是在那日舉行選絲會的大院裏進行。
隻不過,重新被布置了一番。
選絲會時布置得比較莊重,而今日是慶典,更以喜慶爲主。
且有宴席,所以桌椅也同那日布置不同。
郁墨夜全場搜尋了一遍,郁臨淵還沒有來,也依舊沒看到潇湘雲。
潇湘閣的接待将她引到最前面的主桌,她想了想,沒坐,而是去了評判人員那一席。
已經落座的人都起身跟她打招呼,她含笑回應。
人員陸陸續續地來,她看到了參選的所有商戶,包括那個梅老闆。
不少商戶還帶着家人,妻子兒女之類。
沒多時,人就差不多到齊了。
郁臨淵帶着随從出現的時候,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郁墨夜随着衆人一起。
今日的他又穿回了一身官服,風姿闊綽、器宇軒昂,大步走入的同時,眼梢一掠,掃過全場。
郁墨夜一直看着他,所以跟他的目光就有短暫的交彙。
他眼波一動,她調皮地單眼一眨。
然後她就看到他收回目光的同時,輕勾了唇角。
他的眼角好像已經好了呢。
腳似乎也好了。
郁墨夜挺高興的。
郁臨淵走到主桌,一撩衣擺,坐下。
揚手,示意大家也坐。
先是佘分閣主緻辭。
大概就是總結了一下本次在蘭鹜潇湘分閣舉行的選絲會的情況。
然後對欽差大臣,對所有商戶、所有評判人員、所有參加的支持人員表示了一番感謝。
接着便是授公文的儀式。
李氏絲綢的李老闆在衆人豔羨的目光中,接受郁臨淵的親手相授。
李老闆激動得老淚縱橫。
緻辭的時候,幾度哽噎。
爲了表示對大家的感謝,李氏甚至送出了二十套成衣。
郁臨淵一套,郁墨夜他們七個評判人員一人一套,其餘參選的七家商戶,一家一套,還有潇湘閣的人員五套。
郁墨夜拿到成衣,不由得驚歎李氏的用心。
不僅用的是上好的李氏絲綢,做工繡工全部都是一流,每件成衣的領口裏面,還用暗繡繡了個李字。
贈衣結束之後,便是慶祝。
潇湘閣準備了很多禮花,同時燃起。
一時間炮聲長鳴、煙花綻放。
雖然是白日,卻依舊絢爛無比。
郁墨夜仰臉望着那璀璨的煙火,心裏說不出來的感覺。
彎了彎唇,她側首看向主桌上的男人,再次撞上他同時看過來的深瞳。
兩人相視一笑,又各自看向天空。
禮炮之後,便是宴席了。
在佘分閣主的示意下,數十名婢女手端托盤魚貫入了院子。
沒多時,就将各桌上擺滿了各式精美菜肴、瓜果以及糕點。
當然,還有酒水。
看到婢女在給每人的杯盞倒上酒,郁墨夜下意識地看向郁臨淵。
郁臨淵這廂已經以公務在身、不能飲酒爲由推脫掉了,改喝茶水。
宴席開始不久,便有很多人開始敬酒。
畢竟都是生意場上的人,最會這一套應酬。
當然,最多的,就是給某位年輕有爲、又俊美無俦的欽差大人敬酒。
敬酒就敬吧,不少老商戶還拖着自己的女兒一起,将自己的女兒介紹給某人認識。
這到底是敬酒還是相親啊?
郁墨夜看着心裏甚是不爽。
早知道昨日就不應該給他眼角擦藥,讓他繼續耷拉着才對。
最讓她氣憤的是,有一個女子某人竟然還跟她相談甚歡。
一直說一直說。
邊說邊笑。
大庭廣衆之下,也不知道注意點影響,郁墨夜心裏直翻白眼,這什麽大家閨秀嘛,該有的矜持都沒有。
而且吧,素昧平生,也不知道哪有那麽多狗屁話要說的?
又等了等,見雙方竟然還沒有作罷的意思,而且,那個商戶還慫恿自己的女兒,單獨敬某人一杯。
兩人又開心碰杯。
郁墨夜汗。
敢情見茶水不是酒,就肆無忌憚、來者不拒了是吧?
忍無可忍,郁墨夜便也起了身。
端了杯盞笑盈盈走過去,往三人面前一站。
“大人,今日夫君潇湘雲不在,我謹代表他,也代表潇湘閣,敬大人一杯,感謝大人此次對潇湘閣選絲會的支持!”